南澄七岁那年回到南家,除了有了爸爸,还多了继母安萍和弟弟南澈。

不是所有的继母都如《灰姑娘》这类童话故事里那般面目可憎,安萍对南澄可以称之为不错,如果不是有南澈作为对比,她甚至会以为那就是“好”了。可是因为有南澈——安萍的亲儿子在侧,所以南澄总是能清晰无比地在一次次对比中感知到她对她,仅仅是一种责任——为了顾全大局,为了家庭和睦。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南澄想,最初安萍应当是理都不想理她的。可谁让安萍所拥有的优渥生活全部来自南宇的财富,她便不得不屈意承欢。

如果南澄不是那么敏感,或许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她早慧,从小颠沛流离,对于爱或者恨的感知能力远远强于其他同龄小孩,她知道安萍对她,生疏礼貌多于温暖母爱,所以越发小心翼翼,生怕她一不开心又把她赶出南家。

习惯是很可怕的事情,就像长大后她确定安萍不会那么做,而她也已经不害怕、拥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但在家的时候,始终是这般谨言慎行的模样。

苡米打电话给南澄,拜托她向沈洛买几张他们酒店的住宿券。

“沈洛不是内部员工吗?我听朋友说他们有内部折扣的,你让他帮我买个三五十张的。”苡米轻快地说。

“三五十张……到底是三十张还是五十张啊?你要那么多干吗?”南澄问。

苡米“咯咯”笑起来:“南澄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住宿券当然是开房时用的啦,每个月开房都是笔不小的开销呢,虽然不用花我的钱,但是我也算他女朋友,能替他省点就省点,省下来还不是给我买好看裙子穿。”

虽然和苡米相识已久,南澄还是有点无法接受她赤裸裸的说话方式。

“苡米,这样,你真的觉得开心吗?”以朋友的立场说感情或者私生活,那都是很微妙的,南澄只能这般小心翼翼地问。

苡米顿了一下,然后像是说服南澄,但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般飞快且斩钉截铁地说:“当然!香港那个李碧华不是说过,要‘过上等生活,付中等劳力,享下等情欲’,这才是美满人生。以后回想起来,我至少没亏待过自己。倒是你,苦行僧一般,何苦?”

南澄的心里像被蜂刺猛地扎了一记,她叹口气说:“不管怎么样,你开心就好。我问问沈洛,到时候再给你电话吧。”

“就知道你最好了,那我等你电话,到时候请你吃饭。”苡米欢快地收了线。

沈洛一向不喜欢苡米,他讨厌她的物质与虚荣,更讨厌她总是与形形色色的高帅富们纠缠,从不对他们吝啬自己的青春与美貌,而像他这样靠着自身努力,事业尚在起步阶段的男人,从来都是入不了她的眼的。

或许正是因为愤怒于这种连资格都被剥夺的屈辱感,沈洛极其讨厌南澄与苡米搭上关系。平日南澄也甚少在他面前提起苡米,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办法。

南澄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等沈洛,他穿着笔挺的工作制服从楼上跑下来。

“拿着。”他把五十张住宿券递给南澄,但还是忍不住说,“你呀,别总是那么好心……以后你别答应她了。”

南澄沉默地收好住宿券,有点低声下气地说:“知道了。”“那个宋苡米不是好女人,你离她远点,能不搭理最好别搭理。看看她那样,除了满嘴名牌……”

“你别这么说我朋友。”南澄皱眉,打断了沈洛的话。她很少忤逆别人,但是如果对方踩到她的雷点,她也不会继续做沉默的羔羊。

沈洛看了她一眼,把后面的话忍了下来,起身道:“我去工作了……你知道,我对她的看法从来没变过,你交朋友我不反对,不过对她我始终没好感,我这也是为你好。”

“知道了,以后不会拿这种事打扰你。”南澄将住宿券收进包里,离开的背影薄得像一张纸。

或许真是冤家路窄,南澄刚被沈洛说得灰头土脸,转眼又在酒店旋转门前遇见了温瑞言和顾怀南,后者正边走边与身旁女生说话。那女生看着不过二十岁,穿一条渐变蓝的流苏短裙,细高跟,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在顾怀南身上。

南澄后来才知道,她是这家五星级大酒店最大股东之女岳芳菲。

南澄边走边理背包,原本低着头也就过去了,谁知她包上的金属饰物与岳芳菲身上那条飘逸的流苏裙子在擦身时钩在了一起,她还没反应过来,后者的裙身上就出现了一条很明显的瑕疵。

最先认出她的人是温瑞言,而岳芳菲的惊叫声和他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你怎么回事,走路不看的吗?”

“对不起。”南澄连忙道歉,“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我赔您一条新的吧?”

“赔?你以为这么容易?这条是限量版,整个大陆地区不超过十条!”岳芳菲夸张的叫嚷声连已经上了二楼的沈洛也听见了,匆匆赶下楼。

“芳菲,她是我朋友南澄,可能是真的不小心没看到,要不你说要什么,我送你件礼物当赔罪吧?”温瑞言出来打圆场。

“你朋友?你和南小姐也就见过两次吧,瑞言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多朋友了?”顾怀南原本作壁上观,但见温瑞言帮南澄,不由语带讥讽地出声。

温瑞言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为什么顾怀南要在这个时候故意挑事。

“岳小姐……怎么了,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沈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岳芳菲毕恭毕敬。

“她把我裙子钩坏了。”岳芳菲上上下下扫了南澄几眼,“她是不是我们酒店的客人啊?怎么我们这儿现在连阿猫阿狗都能进来了?门口的牌子还在吗?衣冠不整者不准进入!”因为有顾怀南帮腔,岳芳菲的大小姐脾气再不遮掩。

南澄站在沈洛身后,从她的位置看过去,刚好能看到他急得后颈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以前他就是这样,南澄使小性子生气,不愿意说话,他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后颈上总是湿成一片。

沈洛迟疑了几秒,然后继续低头对岳芳菲说:“岳小姐,她确实不是酒店的客人,她是……我的女朋友。今天有事来找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以后我会更注意的。岳小姐如果有任何不满意,我都愿意承担。”

沈洛的话让现场出现短暂的沉默,顾怀南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岳芳菲撇撇嘴,重复了一遍:“女朋友,哼……”

“真没意思。”顾怀南突然开口对岳芳菲说,“我们上去吧,为这事生气不值得,裙子我买条新的送你吧。”

有顾怀南这句话,小女孩性子的岳芳菲立刻喜笑颜开,将他的手臂挽紧,撒娇地说:“还是怀南哥哥对我最好了!”

等顾怀南一行人离开后,沈洛才直起弯曲的身体。他面向南澄忍不住爆发道:“知道你刚才得罪的人是谁吗?我们大老板的掌上明珠,随便一句话就能让我卷铺盖滚蛋。宋苡米真是灾星,如果不是她,你就不会来我这里,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南澄打断他:“你别这么说苡米,她也太无辜了。”

“她无辜?呵呵,我被酒店解雇了才是真无辜呢!”沈洛对南澄什么事都能包容,就是对宋苡米,两人始终谈不拢。

“她不是故意的,并且,已经道过歉了。”明明已经离开的温瑞言去而又返——他在转角看到沈洛对南澄脸色不善,以为对方迁怒,折回来替女生解围。

“我送你出去吧。”温瑞言也不等南澄有所反应,拉了她的手腕就往外走,南澄被动地跟上,只听得沈洛在她身后又错愕又气愤地低声叫她的名字:“南澄!”他不能也不敢追出来,因为是上班时间。

对于沈洛来说,工作意味着面包和未来,而南澄是他向往和追寻的玫瑰——玫瑰是锦上添花,面包和未来却是所有一切的基础,所以他再愤怒、再嫉妒,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澄被另一个男人拉走,等下班后再找她清算。

关上车门,系上安全带,温瑞言问过南澄后送她回报社。一路无言,直到南澄下车前对他道谢,他才叫住她:“南澄。”

“嗯?”

温瑞言看着南澄的眼睛,眼神如同这四月底的春日阳光:“你值得更好的男人,被更好地对待。”

“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南澄愣了愣,而后才结结巴巴地为沈洛辩护,“他一路以来只能靠自己,家里还有年迈的妈妈和弟妹要养,工作对他来说,比生命还重要……我知道他心里,是很好的人。”

温瑞言扬了扬眉,只道:“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能遇到真正能照顾你的人。”

南澄吸了吸鼻子,对温瑞言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你。”她心里感动非常,因为还没有人像温瑞言这般关心过她的将来是不是会遇到良人,是不是会过得幸福。而他们,严格意义上来说还不算是真正的朋友。

温瑞言回来的时候,顾怀南正站在二十四层的落地玻璃幕墙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座城市近些年如春笋般蹿高的楼宇,阳光晴好,天空正蓝,时光漫漫好似永无尽头。

刚才他看着温瑞言折回去为南澄出头,又绅士地送她回去——就像看到六年前为了她甘愿鞍前马后的自己。

“你是不是喜欢她?”顾怀南没有回头,问道。

“喜欢谁?你是指南澄吗?”温瑞言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如果没有呢?”顾怀南转过身,背靠着玻璃幕墙,就像倚靠着整座城市。

温瑞言望着顾怀南,笑容淡淡的:“如果没有,我就放手追她了。”他半真半假地说。

“她没有你想象的好。”虽然预料到会听到这个答案,可是他在那一瞬间还是觉得有种异样的胸闷。

“你很少对一个人这样有偏见……你们以前就认识吧。”

“少自作聪明了。”顾怀南冷漠地打断温言初的话。他走上前,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看着他的眼睛说,“南澄不是什么好女人。你信不信,我钩钩手指头,她和她那个所谓的男朋友。立刻会分崩离析——原因不是因为她爱我,而是我的条件远远优于她那个做服务员小头头的男朋友。”

“我不信。”温瑞言还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模样,他道,“怀南,我不知道南澄曾经如何伤过你,让你这么看她。但我相信那并非是她本意,我能感觉到她心里的善良,是你偏激了。”

顾怀南没有急着反驳,也只云淡风轻地笑笑说:“那好,就让我们耐心看看,最后到底是你看走了眼,还是我偏激。”

苡米和山口一起回了趟山口的故乡大阪,在樱花飘零的半山腰处泡温泉,在铺着白色薄被的榻榻米上接吻,吃最新鲜美味的刺身,听最地道的日本民谣,在关西国际机场说再见,然后,再也不见。

苡米说起山口时眼底还是有泪光闪烁,但是一杯清酒下肚,那泪光就蒸发成了妩媚的笑容。

“为什么分手?山口对你一直很不错啊。”南澄以为苡米这次会定下来了,谁知道那五十张住宿券还没交到她手里,她就又分手了。

“山口向我求婚了,所以,只能分手了。”苡米点了支烟,深深吸一口,缓慢吐出白色的烟圈,“在那之前我以为我是爱山口的,或者说我可以骗自己,除了山口账户里的数字,我也爱他的平头和乱牙。但他和我求婚的时候我就知道,都不过是自我催眠。我不爱山口,一点也不爱,我也不会和他结婚。山口的奶奶年纪很大了,她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孙子娶妻生子,所以,我们只能分手。”

南澄发现自己有时候真的很不了解苡米,她以为苡米追求的是爱情时,她却可以和只有钱没有爱的男人谈恋爱;而当她以为她追求的是物质时,苡米却又抛弃那些唾手可得的财富,对她说“我不爱他,所以我们只能分手”。

也许苡米自己都没搞清楚过自己在爱情里到底要什么,物质,爱情,自由,或者,只是在寻找真正的自己?

像苡米这样游戏人间的女生,多半是之前受过极重的情伤,才会炼就如今穿梭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旁,手到擒来,刀枪不入的本领。可是南澄认识她多年,似乎从未听闻她有这么一段往事。

是她保密工作做得好吧。

“你有没有,发自内心地喜欢过一个人,在不知道他的信用卡额度和资产状况之前?只想看着他,能一辈子看着他就觉得很幸福的这么一个人?”南澄问。

苡米托着下巴,神色间已有了几分醉意,双颊酡红,眼神里媚光潋滟。她说:“当然有,不因为他有房有车,不因为他有权有势,就因为他在阳光正好的午后,穿了一件很好看的白衬衫,在球赛的关键时刻投进一个三分球,然后伸开的手指在空中握成拳,热烈笑开来的模样。”

“后来呢?”

“后来?有什么后来。”苡米趴在餐桌上,用手指捂住眼睛,像是累极的样子,“他说我不喜欢胖子,他说姐姐,你别拿我开玩笑,我站你身边像弟弟多过恋人吧……那时候年纪小,执拗,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难过得一塌糊涂,还死要面子笑嘻嘻地和他继续做好朋友,为他减肥,饿到差点晕倒在考场。我瘦到一百斤的时候又去向他告白,他答应了。”

“大学时的事吗?”

苡米点了点头,继续说:“他是那种很醒目的男生,走到哪里都有女生尖叫,他也很享受这种状态,认了很多干妹妹,手机存的号码一大半都是女的。我们交往一个星期后,他发给我一个房号,让我去学校附近的某个宾馆找他。我一下子就懵了,在图书馆里犹豫了一下午,最后还是去了,当然那个时候离他和我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你猜我敲开房门后看到什么?”说到这儿,苡米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他围着浴巾开门,有女生在浴室里问他,是不是叫的外卖送来了……我只是晚了三个小时,他就叫了其他女生顶替我的位置。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他说他以为我不会去了,房都开了,总不能浪费了吧。”

“这就是我曾用全部力气喜欢过的男生,我不要他有钱,不要他有什么出息,我只想做他的妻子,给他我最好的一切,可是他是这么一个烂人,让我对男人失望透顶。”说到后来,苡米又轻微地哽咽,透明的液体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来,在桌上留下伤心的痕迹。

南澄饮尽杯中薄酒,不知为何,她的眼泪也不停地簌簌地落。她伸出手握住苡米的手,轻声安慰:“都过去了……你为他这样,不值得。”

苡米抹干脸上的泪,拿出化妆镜,一边检查眼线有没有花掉,一边说:“大概是我运气不好,遇到几个男的都是人渣。后来就开始越来越不认真,可谁知道我不认真了,遇到的人却开始认真。”

她又补了点口红,然后收起化妆镜对南澄认真地说:“到现在,我终于发现,男人没什么区别,都很‘贱’。你把他们当回事,他们就不把你当回事,你让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他们偏偏会像狗一样跟着你。所以南澄,你若真爱一个人,你要让他知道你爱他,哄着他,但是你到底有多爱他,可以为他做多大的牺牲,这些却不需要告诉他。那群胆小的动物们,他们,会害怕的。”

南澄望着苡米收拾妥当,又重新美艳起来的脸孔,突然笑起来,说:“我突然想起网上看到的一句话——年轻时我们谁没爱过几个人渣。”

苡米眨了眨眼睛:“曾以为你是那崖畔的一枝花,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人海一粒渣。”

南澄所在的沪城晚报隶属沪城日报报业集团,原本是“沪城三大报”之一,但经十年改制,人事变动,又广受新媒体的冲击,近些年的销量年年萎缩,广告客户也对常规平面媒体越来越兴趣缺缺。

这天下午,汪主任满脸通红,身上酒气未散地冲进办公室,很兴奋地对大家说:“各位同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金碧迷城’的别墅项目准备和我们签整年的广告合作计划!这一单可够我们吃许久呀!”

“对了,他们会先和我们试合作一期软文,南澄,你可是我们这儿一支笔,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行吗?”南澄没想到这差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怕什么,不就千把字不到的软文,能难倒你南才女?下午你去一趟他们售楼处,找陈经理,他会和你说他们需要的风格和一些材料。”汪主任说完哼着小曲进了他的办公室,这事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南澄也没有办法,上网搜索“金碧迷城”的相关资料以及其他别墅广告的软文。她浏览相关资料时有一条信息引起了她的注意:“金碧迷城”生态别墅项目由顾氏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开发……沪城有名的“顾氏”家族只有一个,恰好顾怀南也是他们中的一分子。

南澄怔怔地望着屏幕,午后的阳光照亮她的脸,却照不进她幽深的心里那个永远熄灯的角落。

第三回有的姑娘想要敲锣打鼓的爱情,而你却只想能安静地走开

爱情是什么颜色的?

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答案吧,不过在南澄心里,爱情必然是如樱花最繁盛时那样,用尽生命从洁白的身体里迸发出的一点点粉。

热烈的红色是欲望,纯净的白色未免寡情,只有那淡淡的粉色,是无法克制又欲说还羞的爱情。

那日顾怀南与南澄隔着满枝粉樱惊鸿一瞥,他望着女生张皇失措奔跑的背影,心里突然吹过一阵暖风。有一朵芳容正盛的樱花从枝头翩然落下,落在顾怀南的肩头,又顺着他的校衫,飘至他摊开的手心。

单薄而脆弱的花瓣,刚刚还鲜艳欲滴,转眼就有了咖色的败落的颜色。有一阵风吹过,花朵飘零入土,掩没在碧绿的草色里。

而南澄却像一片飘零的花瓣,不经意地贴在了顾怀南的胸口,透过衣料,渗进骨血,落入了他空空的心房——但他自己,却是不自知的。

记忆里少年时的天空总是湛蓝湛蓝的,而时间又走得很慢很慢,日子日复一日渐渐模糊成水里的倒影,都是差不多的模样。

南澄对于那段时光的记忆,直到某一天苡米风风火火地跑进教室大声说着“出事了,出大事了”为节点,才渐渐鲜活和清晰起来。

“怎么了?”在南澄十六岁的生命过程中,能称之为“大事”的事件少之又少。

“顾怀南带着我们班几个男生要去三中堵人,据说将爆发一场校际大战!”看苡米的样子,似乎是兴奋多过担忧,颇有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她还在最后强调说,“据说是为了个女的!”

其实苡米也是道听途说,不知道个中内情,但她的大嗓门很快就吸引了一批八卦小听众,大家围着她兴奋地作各种猜测,议论纷纷。

南澄没有参与其中,她又埋头做了会儿作业。中午的校园本该是宁静的,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都应清晰可闻。可不知是被苡米他们的说话声还是顾怀南将参与的“校际大战”这事扰乱了心湖,她浑身燥热,坐立难安。

黑色水笔在纸上划出白色的痕迹……

“没水了,我去买支笔芯吧……只是去买支笔芯。”南澄这么告诉自己,她拿了零钱包独自出了校门,然后往三中的方向走去。

南澄家住三中附近,小时候常常去三中校园里玩,所以对附近的环境很是熟悉。如果是要打群架,最好的地方当然是三中后校门出去,穿过一条弄堂后的那片小树林,那里离学校很近,不会走得没了打架的兴致,且很隐蔽。

南澄在文具店买了十支装的黑色水笔笔芯握在手里,在炽热的阳光下犹豫了几秒钟。

我只是刚巧经过……也不一定就在那里吧……她想着,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朝小树林的方向走去。

很多年后她回忆当时的这一段,清晰得每一处细节和每一个细微的心理变化都历历在目,她甚至觉得有另一个自己站在角落里,看着当时的南澄,她眉头微蹙,鼻尖上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热,覆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天显然并没有发生苡米所说的“大事”,因为南澄才穿过那条弄堂,就看到顾怀南和同班男生安栋,还有另一个穿着三中校服的陌生男生,三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离他们几步之遥是又一群边走边大声说话打闹的男生。

南澄下意识地闪进弄堂。只此一条通往外面的大路,这时候转身跑已经来不及了,她情急之下跃进居民自己打理的小院子,蹲在茂盛的花丛里,尽力压低身体,好像自己就是一棵生长在那里的植物。

南澄不敢抬头看,她低着头看到十几只蚂蚁排着队去寻找食物,两只西瓜虫笨拙地在土里钻来钻去,一条绿色的毛毛虫伸着触角趴在植物茎秆上,懵懵懂懂地瞪着她。

毛毛虫没有恶意,它只是在等待化茧成蝶,可南澄还是被它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如果是平时她早就跺着脚跑开了,可是害怕被发现,她只能捂紧自己的嘴巴,脑海里轮番出现邱少云、刘胡兰之类的革命英雄。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分钟,也或许是半个小时,南澄蹲得小腿发麻,已经彻底听不到男生说笑的声音,耳边只有蜜蜂的嗡嗡声。她微微抬起头想看一看外面的情况,太过耀眼的光线直射入她的眼睛,让她有一瞬间的失明,只隐约感觉有个黑影罩在自己的身上。

是……云层遮住了阳光吗?

“咦,你终于打算‘发芽’了吗?”

南澄被突如其来的声音一吓,脚下一软,整个人又跌坐进花丛里。她睁大眼睛,又惊又慌地望着对方——虽然依然背着光,虽然因为一直低着头所以此刻头晕眼花,但南澄知道那是顾怀南。他的声音似笑非笑,抱着胳膊微微俯下身看着她,把她的窘态尽收眼底。

眼睛的不适感渐渐退却,顾怀南的样子在南澄的视网膜上逐渐清晰起来。因为逆光,所以周身有一圈茸茸的金色的光,头顶翘起的几根发丝清晰可见,从肩头漏过来的几束阳光明亮而刺眼,像是他自带的小宇宙。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某种小动物,有点好笑,有点疑惑,又有点说不清的柔软与暧昧,嘴角上扬的弧度高低不一,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一种邪气的英俊。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

南澄感觉到自己的脸孔在一点一点地变热,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在往头部冲。她慌张地再次低下头,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买笔芯经过……”她的话连她自己都很难说服。

“这样啊。”顾怀南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声音里的笑意又多了几分,“快上课了,一起回学校吧。”

南澄很想说“你先走吧”,可是没有勇气,只默默地跟在顾怀南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

可顾怀南就是不打算遂她的心意,走几步便停下来等她,确定两人并肩才又重新迈步。这样走走停停实在太过怪异,所以后来南澄只好硬着头皮和他并排走。

“和我一起走,让你觉得不自在吗?”长久的沉默之后,顾怀南又开口。

“……没有。”南澄心虚地否认。事实上是她不自在透顶了!她从来没有和男生这样单独并肩走过一段路,她更习惯和同性在一起时的气氛。

“你……怎么会在那儿的?”这次换她问。

“你应该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发现你的吧?”顾怀南笑得很坏,“你躲得慢了一些,你头上的发卡还反光。不过其他人应该没有发现。”两人又再次陷入沉默。快到学校的时候,顾怀南放慢脚步,看了一眼南澄说:“你应该不想和我同时出现在学校里吧?那我先走一步了。”

南澄站在那面爬满绿色植物的旧墙边,浓密的树阴遮蔽了她头顶的日光,吹过的风是清香而温柔的。她就这么站了整整一分钟,听到心里汩汩流动的声音。顾怀南最后给她的那个笑容有种极致的明亮和落拓,整个宇宙都好像在他眼底熠熠生辉。

南澄到教室的时候已经快上课了,教室里坐得满满的,有人在聊天,有人在翻书包找课本,还有几个坐后排的男生互相打闹取乐。顾怀南坐第四大组倒数第二排,位置与教室前门呈斜对角,南澄进门的时候不敢抬头,飞快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南澄你去哪儿了,现在才回来,我都怕你赶不上上课。”苡米说,“第一节可是‘黑山老妖’的课,我都不知道怎么替你掩护。啊,你听说了没,顾怀南他们没和三中的人打起来。”苡米那时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女孩,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失望,根本没想过如果真打起来后果会有多严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南澄问。

“好像说是三中某个姓陈的男生抢了本校李姓男生的女朋友,被李姓男生撞破,两人大打出手。因为事发之地离三中较近,陈姓男生叫了一帮兄弟围殴李姓男生,还逼他吃干净丢在地上踩过几脚的饭团。李姓男生当众受辱,回校后精神萎靡,闷闷不乐,兄弟一打听都气疯了,以顾怀南为首当天放学就浩浩荡荡去三中‘讨说法’。不过顾怀南他们一去,发现当事人他们也认识,是初中时的死党,而且事情和那个姓李的男生说的有很大出入,双方在友好愉快的气氛中友好协商,和平解决了这个事。”苡米最后总结道,“我以前还真不知道顾怀南这么讲义气,而且有勇有谋。”

南澄有点糊涂:“你从哪看出来他有勇有谋了?”

“愿替兄弟出头,这就是‘勇’,最后没打起来,双方还很愉快,这就是‘谋’。”

“你之前还说他……”

“其实我也是道听途说啦,谁知道真假。而且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英雄不问出处’嘛。难道你不觉得,顾怀南真的算长得很帅的男生啊!”苡米乱用成语,摇头晃脑瞎掰的小花痴样子很是可爱,南澄不禁莞尔。她脑海中忽然又出现顾怀南带笑的眼睛,那眼神像只轻巧的蝴蝶,无声地落在她的皮肤上。

少女时代的南澄是个存在感很弱的女生,虽然细看也长得眉清目秀,但很少有男生会注意她,丢在穿着一样校服的同学里,她的长相和气质都是很难被辨认的那种。

苡米曾说过她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宁静气质,像是天边一朵又远又近的云朵,随风飘摇,洁白如丝,又像是某种植物,甚至是家具,放在哪里都是妥帖的,合适的,但是很容易被忽略。

这是南澄喜欢的自己的样子——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如果想过得好一点,就要让自己不醒目,越平凡越好。

比如成绩不能太好,但也不能太坏,保持中游就很好,这样既不会让弟弟南澈有压力,继母安萍有所顾忌,又不会让爸爸南宇面上无光;比如性格不能太开朗,但也不能过分孤僻,没人和她说话时就尽量在家里保持安静,但如果安萍或者爸爸的朋友和她说话,她也能应对得体;再比如穿着不能太显眼,也不能太邋遢,在学校穿校服,在家穿简单的运动套装或者单色连衣裙,既没有同龄女生会嫉妒她穿得花枝招展,也不会有人说安萍薄待她。

南澄的人生目标只有一个词,那就是“稳妥”。她不要人人艳羡,亦不要受尽三千宠爱,她只想要一个安稳牢固的家,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一个永远不变的安心爱人,一段无风无浪的平淡人生。

七岁之前的颠沛流离,辗转亲戚家和陌生床铺之间的生活让她恨透了动荡生活,更让她明白“平凡”才是一个人最好的保护色。

她曾以为无论遭受了多大的委屈,保持沉默都是最好的方式;无论多难堪的情况,卑微地垂下眼帘,眼前的一切便会过去。

可是后来顾怀南对她说:“你觉得这样有用吗?委屈和难堪并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过去,反而会在一次又一次的重演中变本加厉。”

过去了很多年后,南澄终于愿意承认顾怀南是对,忍让常常无法赢得理解和尊重,甚至会被以为是好欺负而继续被践踏,而不善言辞的踏实也常常会被误认为是没有才能,付出与获得无法成正比。

但即便如此,她仍是喜欢做一个沉默而平凡的人。

像顾怀南这样习惯了在风口浪尖享受众人瞩目,无论学业还是后来的事业都试图且有能力有所作为的人,是无法理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南澄的。

就像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无法理解一只只想好好学会走路的鸭子,一朵开在伊丽莎白女王窗前的玫瑰无法理解路边一朵只渴望快点结果的雏菊一样。

夏虫不可语冰,飞鸟不懂海豚。

顾怀南和南澄之间的差异,似乎注定了他们之间故事的走向。

周一的全校晨会上,顾怀南因为带头去三中“寻仇”,虽然最后没有演变成恶性事件,但被获悉的教导主任认为“社会与校园影响都极其恶劣”,要求他在全校师生面前做检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