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南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南澄绝望又惨烈的神情逼得他不得不在她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下。

“事情,事情不全是她说的那样。”他紧张到开始结巴。

“不全是——那至少,她说的也是真相的大半了吧……”南澄摇着头往后退,“我对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已经没有兴趣了,我只知道我已经输了,我还是太高估了自己。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得到什么好东西的,也不配被人珍惜守护。徐明美走到生命尽头,最后的希望只是我能认她,我却偏不理她;沈洛全心全意待我,我却连他的亲吻和拥抱都非常抗拒;苡米,苡米总是在我最难受最无助时和我站在一起,她看起来那么强大,我就真的忘记了她也只是个女孩子,让她大半夜过来看我……我自私,贪婪,任性,固执……这么不好的我,当然不配得到任何上天的嘉赏。”

顾怀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被南澄打断:“我知道上天不喜欢我,我从小就知道如果它喜欢我,它就不会让我受那么多苦。有时候,我也会觉得非常不公平,为什么我那么小心翼翼地生活,我对生活的最大愿望只是想要一个安稳牢固的家,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一个永远不变的安心爱人,一段无风无浪的平淡人生,却也这么难?……以前它不喜欢我,我还想讨它欢心,想要从它手里分到糖果……我曾以为你是它给予我的糖果,因为这些年来我好好爱家人和朋友,好好珍爱自己的奖励……”南澄抬头望着顾怀南,嘴角漾起一朵惨烈的笑花,“呵,却原来是我误会了……你不是奖励,你是来毁灭我的……”

“你别再往后退了……南澄!”

南澄边说边后退,竟已退到了盘山公路的边缘。她停下脚步,转过头往身后望了一眼,白天时绿如海洋的树浪此刻静默成直立的兽,千百万只兽整整齐齐地立在她身后,似乎只等她纵身一跃,就会从四面八方飞扑过来将她彻底撕碎。

南澄回过头冲顾怀南笑了一下:“小时候我因为害怕躲在衣柜里的时候就总是想,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呢?我一点也不喜欢它。”她的笑容渐渐僵止,张开手臂如一只绝望至极的鸟,面朝天空、背向大地,把自己狠狠抛飞了出去。

顾怀南的动作比她所能想象的更为迅捷,他如头发狠的豹子般纵身向她跃过来,在她的身体下坠落地之前就与他的拥抱在一起。

时间好像在那一刹那静默,雨声消止,黑夜亮如白昼,电光火石的刹那被拉长。顾怀南的眼睛如同燃烧后的余烬,布满微弱的火光和大片的绝望,他没有血色的脸上有一种发狠的信念——“我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如果一定要死,那么一起吧。”

南澄闭上眼睛,时间恢复原本的速率,两人抱作一团,然后千百条树枝劈头盖脸拍打在脸上、头上和身体上,再然后是笨重的落地。顾怀南好像撞到了什么,闷哼了一声。

他们在泥土湿软的斜坡上一路往下翻滚,不时碰撞到什么。因为坡太陡,碰撞只减缓了下滚的速度,却并没有完全让他们停止。

南澄睁着眼睛但什么也看不到,因为顾怀南将她的脸按在他的胸口。他抱她那样紧,好像是想让她窒息在他的胸怀里,又好像是害怕一松手,她就会从他的身旁滚落到旁的地方去了。

天旋地转的那十几秒,对南澄和顾怀南来说好像有一生那么长。向下滚落的趋势似乎停止于顾怀南后背撞上了某棵粗壮的树干,而南澄那时已接近昏迷,只觉得一震,然后意识再次模糊成漆黑的一片。

南澄清醒过来的时候天际已经微亮了,她躺在山涧旁的一块空地上,那个背对着她蹲在水边的人自然是顾怀南了。

暴雨已经停歇了,但山涧的水势依然不减,汹涌奔腾如千军万马,清澈的水流前赴后继地狠狠撞在拦路的巨石上,溅开的白色水滴像散落的珠子一般。

南澄坐起身,觉得自己好像在昏睡中被人狠狠殴打了一顿,全身发疼,但所幸都只是皮肉伤。

身下的泥土柔软馨香,散发着腐叶的腥气。这暴雨让山路变得湿滑,但同时也让土质松软,他们跌落时保住了小命。

“你醒了啊。”顾怀南听到身后的动静,没有回头,依然蹲在山涧旁。

南澄怔了怔,今时今日,她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态度面对顾怀南。

磨磨蹭蹭许久,走到他身边想看看他在干吗,却被看到的景象惊得叫了出来。

顾怀南一直蹲在水边是在用山泉清洗创面,他的裤腿和手臂都被磨得血肉模糊,泥土和沙石混在皮肉里。最糟糕的应该是左手腕,不知道下坠时撞到了什么,整个折成诡异的角度,撕裂的伤口里似乎隐约能看到白骨。

他没有南澄幸运,又或者,是他紧紧护住了南澄,为她挡去了大部分的伤害。

“我们赶紧找出去的路吧。”

“你的手……”

“没有关系的,去医院应该能接上。”顾怀南平静地指了指自己的右眼角说,“这里,被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习惯性的“对不起”,差点又要脱口而出。南澄咬着嘴唇,控制住自己。她不喜欢总是说对不起的自己。

顾怀南见南澄没有什么反应,有点急,说道:“我破相了,你要对我负责。”

“什么?”南澄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

“怎么?不想认账?”顾怀南凑近南澄,孩子气地扒拉着那个伤口说,“你看嘛,你看看嘛,是不是新鲜的伤口,是不是和你一起掉下来时弄破的?”他的语气故作轻松,可是细辨之下声音却在颤抖。“快找路吧,别耽误时间了。”南澄撇过脸,推他往前走。

下山的路不难找,只要沿着那条山涧往下走就行了,只是山林未经开发,没有人工开辟的小路,满是树木和灌木丛,很是难走。

因为顾怀南伤了手腕,南澄坚持她走在前面,那样可以帮助开辟道路,把那些带刺的枝条拉住,以免再次打伤顾怀南。

开始两人都没有说话,寂静的山林里偶尔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还有两人逐渐粗重起来的喘气声。

“南澄,”顾怀南尝试打破僵局,“不管你信不信,我觉得有些话我还是得和你说明白。”

女生用力踩到面前的细瘦树干,扒拉开挡路的藤条类植物,硬是开辟出一个向前的空间。

她没有接话,顾怀南便继续说下去:“司徒美娜告诉你的那些,我承认有部分是真的,但不是全部……你还记得在医院遇到你的那次吗?我陪你走去公交站等车,你叫我‘怀南’,有很多年我不曾听到你这么叫我的名字了,声音又轻又软。我心里对你,一直是有怨念的,六年前你对我突然避而不见、形同陌路,我承认自己有错在先,但我对你的心意所有人都明白,为什么你就不能原谅我,给我一次机会呢……听到你说你要结婚,和一个在我看来那么平庸的一个男人时,我就气得发了疯,我不能接受你嫁给任何人,在我真的决定放弃你之前。我承认这事我做得挺卑鄙的,使了点手段,但是南澄,如果你们真的一点问题也没有,我让司徒美娜去引诱他,他就会上钩吗?就算到现在,我也不后悔做过这些略显下流的事情……开始时以为是恨支撑着我做这些,最后才发现原来你之于我的重要性,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南澄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只一会儿觉得痛苦,一会儿又觉得甜蜜,最后却通通变成了酸楚。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滑落,但她不抬头擦,也没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仍是埋头往前走。

“你说这么多,是希望我感激涕零你对我的赦免,又重新爱上我吗?”南澄问道,“是不是你爱我,我就一定也得爱你?就像以前我们读书时那样,无论我多么讨厌被人注意,成为别人嘴里的话题,而你只是当作开个玩笑,我就要付出代价?是不是人真的有等级之分,你从来都比我高了不知多少等级,你是天我是地,你是云我是泥,你爱我是纡尊降贵,你们这么高尚的人,想让我们这些卑贱的人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可是你却是这么做的。”南澄顿了顿,压抑住呜咽声继续说,“沈洛原本有光明的前途,他寒窗苦读十六年才熬到大学毕业可以开始赚钱,靠自己的努力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作为他职场的起点。可是你呢,随随便便就踩碎了他的计划。”

“或许我不够爱沈洛,或许沈洛身上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可是他至少符合我平淡的梦想,能给我一个稳定的、不破碎的家庭。”顾怀南说:“南澄,你这么说,对我也不公平。我也能给你稳定幸福的家庭,而沈洛,也许曾经可以,但事实证明他不可以,他经不起诱惑。”

“那你又比他强多少?”南澄终于忍不住停住脚步,“你和他,不过是六年前和六年后的区别。”她或许会忘记在白天鹅宾馆发生的事情,却永远无法忘怀戴斯酒店的那个夜晚,她是如何狼狈地落荒而逃,带着一颗碎成粉末的心,也永远不会忘记十七岁的自己是如何蹲在路边的树丛里,哭得像个傻子。

顾怀南握紧了拳头,松开,又再度握紧,最后露出颓然的神色:“那天我真的是喝醉了,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有,或许没有,那是只有司徒美娜一个人知晓真相的‘罗生门’了……我可以接受你对我生气,但无法接受你为了钱要和我分手……”

南澄打断他的话:“到今天你还以为我是因为钱吗?你所以为的那张支票是你父亲签署的,但却不是他给我的。我的亲生妈妈,曾是你父亲的情人,钱是他给她的,又辗转到了我手上。”

“我决定不要再爱你了,是因为我以为爱是纯洁和彼此完全的独占,可是你亲手把它弄脏了。最重要的是,我觉得那时候你也没有那么喜欢我,可能就像司徒美娜当时说的那样,你只是图我新鲜,图我口味特别……”

“不!”顾怀南没办法坚持听下去,“你这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你自己呢?从过去到现在,我喜欢的人,住在我心里的人,只有你。或许是我做得不够好,所以让你有那样的感觉……南澄,我们出去之后,重新开始好不好?”

南澄轻轻地笑起来,越笑,眼泪却落得越快,大颗大颗地滑落眼眶,掉下来砸在满是泥溃的衣襟上。

泸沽湖畔的漫天星光下,顾怀南对她的蛊惑还言犹在耳,而今在暴雨后的山林里,他断了一只手腕对她说着似曾相识的话。

“不是所有的错过都能重新开始。”南澄捂住脸孔,声音里终于有了浓浓的哭腔,“我们回不去了,怀南,我们回不去了。”

轰鸣的马达声由远及近,直升机螺旋桨旋转带起的气流让附近的树木绿浪起伏,草叶翻飞。他们的头顶传来扩音器喊话的声音。

顾怀南知道他们得救了,可是爱呢?

第十四回开心的开心果给你,不开心的开心果给我

随救护人员一起到来的还有温瑞言。

顾怀南开车出去找南澄久久不归,顾乔正担心他们发生意外,在天亮后拨打了救援电话。

温瑞言因为和顾氏有业务上的往来,刚好有些事务需要向顾老爷子确认,获悉事态后也第一时间赶了过来。让他担心的并不是顾怀南的伤势,而是两人异样的神情。

顾怀南失魂落魄,脸色灰白,而南澄的长发飘散在风里,抱着胳膊抹泪的样子让人心疼。

温瑞言什么都没问,甚至在手术室门口漫长的等待中,他就坐在南澄的身边也没有开口问他们之间的状况。他只站起来两次,为南澄的水杯添热水。

手术时间并不算长,主治医生推门出来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了一口气在喉咙里。

“手术挺成功的,就是送来的时间有些晚了,左手功能百分之八十能恢复,剩下的还要看复健的情况。”

顾乔正又问了些什么南澄已不关心了,她独自走出医院,没有惊动任何人。

夏天是真的要来了,午后的气温攀升到让人惊讶的高度,南澄穿着衬衣竟然也被猛烈的阳光晒得鼻尖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医院二号楼前面有一块面积不小的绿地广场,穿着病服的孩子看起来与健康孩童无异,叽叽喳喳欢笑着在如茵绿草地上追逐打闹。他们在看到南澄时才减缓动作,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望上两眼—她没有换衣服,仍穿着那套“遇难”时的脏衣服,浑身泥泞像个女流浪汉。

国道旁的广玉兰长得挺拔茁壮,洁白的花朵英姿飒爽地站立在枝头,像一只一只随时会张开翅膀飞走的鸟儿。

温瑞言从后面追上来:“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你不看看怀南的情况吗?”

南澄笑笑,摇摇头说:“我知道他没事就好了,其他的,没必要。”“你现在回家吗?我送你吧。”

“不用了,医院门口打车挺方便的。”

“我们算是朋友吧?”温瑞言扭过头看着她,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继续道,“那么答应我南澄,不管你和顾怀南以后会是什么关系,我们之间的交情不变成吗?我不想被‘连坐’。”

南澄被他逗得展露笑颜:“什么呀。”

“这算是答应吧?”

“……是啦。”这一次,南澄是真的笑了出来,“朋友,那么帮帮忙好吗?送我回家吧……我觉得好累好累,我要好好地睡一觉。”

事实上南澄还没到家,在温瑞言的车里就睡了过去。蜷缩在副驾驶座的椅子上,睡得昏昏沉沉又很不安,几次发出呓语。

医院离南澄的家有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途经一条沿海公路,蜿蜒的海岸线,无边无际到尽头的蔚蓝色海洋与浅蓝色的天空连接到了一起。白色的水鸟在礁石上起起落落。

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在远处的沙滩上嬉戏,恋人手牵手漫步在这海天一色中。

温瑞言安静地开着车,CD机里循环播放着披头士的歌,南澄皱着眉头睡在他的右手边。

午后的阳光暖而轻,透过贴了膜的车窗玻璃落在他的肩膀和手臂上,因为开了空调的缘故,完全感受不到它的热度,却仍有一种微妙的被日光亲吻的感觉。

温瑞言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好像回到很多很多年前的河堤旁,看到那个被众人欺凌的女生抬头不示弱的凛冽眼神。

明明是冷的,可是他却又觉得有点暖,因为那代表着不服输、不低头的勇气——和记忆深处的一个叫林俏的女生那么像。

温瑞言干脆将车开到了海边的观景平台上,车头朝着大海熄了火,拉了手刹。他独自下车站在围栏旁,海风吹得他的细条纹衬衫微微地鼓了起来,像一张小小的帆。

人为什么会有记忆呢?如果没有记忆,是不是会比拥有它们快乐很多?

顾怀南不会在寒冷的曼哈顿街头痛哭失声,南澄不会在睡梦里依然眉头不展,眼角的皮肤湿了又干,而他也不用因着心里那个因为时光的变迁而开始褪色的影像,看所有人和事都像隔了一层什么。

那天在家楼下,他对顾怀南说“我没有你那种非她不可的决心,我没有你那么深的执念。就像橱窗里我很喜欢的一块手表,喜欢归喜欢,但没有非要得到的心。”一一他没有告诉他的是,他曾经最想得到的,已经不见了。

南澄很像林俏。

可是南澄不是林俏。

南澄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没有具体的情节,像一场黑白的无声电影,她认识的人们站满了整个高中时候的操场,他们都用麻木冷漠的神情看着她,看着她。

她去拉站在最前面的南宇的手,他轻轻地推开了她;她叫着“怀南、怀南”,却看到他在和司徒美娜接吻,眼睛却看着她,眼神依然是麻木而冷漠的;她叫着妈妈转向徐明美,她倒是笑了,可是笑容突然就裂到了耳旁……南澄尖叫着醒来,揪着自己头发好几秒钟,才渐渐松了手,然后又听到温瑞言的声音,和海浪拍岸的温柔水声。

“没事了,一场梦而已。”温瑞言拍着南澄的头安慰她。

“不是的,这不只是一场梦,这是我的宿命啊瑞言,这是我的宿命啊……”南澄悲痛地大哭起来,哀伤得好像看到世界末日一步一步走来。

“胡说八道什么,你的命好着呢。”温瑞言柔声安慰着,可当下心里却也有几分微微的酸楚。

南澄的生活重新回到没有波澜的轨道,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吃饱后窝在沙发里看几集肥皂剧,或者抱一本小说在台灯下看到睡着。

家里依然空荡荡的,安静得没点生气,她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最后的习惯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有一天南澄回家后发现自己坦然接受独居又没有亲人的状况后,还有些惊讶于人类对环境的适应能力。

可是习惯并不代表好转,南澄的情绪看似平稳,但始终徘徊在谷底,只要一些小小的导火索,她都能眼泪簌簌直掉。说不清到底有多难过,好像也不是那么悲伤,又或许是因为浑身就浸泡在眼泪里,对所谓的悲伤也习以为常了。

温瑞言偶尔会约她吃饭。有一次吃到一半,南澄借口去洗手间后半小时不见人影,他去找她时才发现她蹲在酒店的花坛边干呕不止。

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是没来由地干呕。

温瑞言要带南澄去医院,女生虚弱地坐在地上,摇摇头说:“不用去了,我没病,真的。”她没有撒谎,她确实去过医院,生理上也确实没病,但心理上有轻度的抑郁症倾向。

“怀南的手好了大半了,过几天就能拆石膏了。”温瑞言也不管南澄愿不愿意听,偶尔会突然说些关于顾怀南的事。她不会阻止他,只是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怀南憔悴蛮多的,他下面的人也差不多,而且怨声载道,因为他自己不下班,也老让他们加班。虽然加班工资发得很痛快,但没人受得了那样超负荷的工作量啊。”

“他今天去医院做检查了,左手恢复得还可以,但是从此提了不了重物了。”

“前两天我和他一起去游泳……你知道吗,他瘦得身上没几两肉,脸颊都凹陷了。”

“听顾叔叔说,怀南最近精神好了些,也终于不自虐式的加班了。”“怀南明天飞欧洲,不知道他多久才回来?你要不要让他代购些东西给你,那边正在换季打折……你别看我,我不是变态,这是他秘书姑娘要他代买东西时我听到的,我顺便转告给你。”

“政府最近新出台的那个‘限购令’,对房地产打击挺大的,怀南他们家的生意好像受到些影响,业内有传闻说怀南之前做了一项让人看不懂的投资,现在资金链快要断掉了。”

“传闻原来是真的,顾氏之前房价高点时拍的一块‘地王’迟迟不开发,有媒体调查说是因为资金不足。现在超过法定的开发时间,被重新挂牌拍卖了。”

“我挺久没有见怀南了,很多人都在找他,顾叔叔气得进医院了,顾氏几十年的基业,可能就要垮了。”

其实不用温瑞言传话,南澄对于顾氏集团在这一年时间里发生的剧变多多少少有所听闻,她所在的沪城晚报原本就是新闻媒体,对城内各种动态都了若指掌,何况是向来被人津津乐道的顾氏。

南澄不懂做生意,但多少也感觉到顾家垮得蹊跷,不像是投资失败这么简单。

“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呢?”她用勺子拨着碗里的芋圆好似不经意地问。

温瑞言看了她一眼,这是将近一年来他像祥林嫂一样对她絮叨顾怀南的事后,南澄第一次表示了关心。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据说牵扯的人和事很多……传闻说到最多的是有个台湾老板叫雷诺,之前和顾叔叔交情不错,一直有生意往来。怀南鼓动他投资某块土地,说是要打造东部地区最大的旅游商业区,而他代表顾氏首先签了合约,投了十几个亿,雷老板向来相信他的眼光,也跟进,前前后后砸了也有数十亿,但那块地原来政府规定了特殊用途,不得挪作商用。这笔买卖上,顾氏去了半条命,而那个雷老板,直接破产……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的人脉还在。据说就是他为了报仇,才推得顾氏到了悬崖边上,他还放话出来,说要断了顾怀南还完好的那只手才能消他心头大恨。”

雷诺,雷诺……南澄念叨着这个名字,当下即想起她觉得熟悉的缘由——不就是那个欺负苡米的混账有钱人吗?

她“噌”地一下站起身,跑出了甜品店。

温瑞言没去追,他把他碗里剩下的芋圆吃完,才结账离开。

温瑞言没有追南澄是以为她去找顾怀南了,事实上她没有。

名为“目的地A17”的夜店门口站了三五个踩着细高跟的时髦女子,浓重的眼影和烈焰红唇,每一个都好像是时尚画报上走下来的模特,而不远处也围着几个抽烟的年轻男子,同样年少轻狂,时尚耀眼。

他们应与南澄差不多年纪,但她如果不是为了找司徒美娜,甚至连夜店的门口都不会经过。

南澄等了十五分钟,司徒美娜才夹着烟出来。她穿了一件亮橘色的连体裤,罗马高跟鞋,长鬈发风情万种地披在肩头。

“你竟然会来找我?干吗,叙旧吗?”她一看到南澄就眯着眼睛笑起来。

“雷诺怎么样才会放过顾怀南?他是个疯子,你帮帮怀南。”听到温瑞言说雷诺放言要顾怀南的一只手才能消恨她就怕起来,因为她相信对方做得出来。

他没有人性的,有人性的人不会为了那么点小事就把苡米那样羞辱折磨。

“呵,你问我我问谁?何况我又是顾怀南的谁,凭什么要帮他?”司徒美娜依然笑意盈盈,但眸色冰冷。

南澄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是我能找到的,最接近雷诺的人了……你喜欢顾怀南一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希望看到对方平安快乐吗?”

“你错了。”司徒美娜踩灭烟蒂说,“那可能是你,但绝对不是我。我没你那么高尚的情操。我若喜欢一个人,是要他和我在一起,只爱我一个,只看我一个,一生一世为我一人而活一顾怀南他做不到。而如果我不快乐,我也不要他快乐,看着他痛苦,我心里才有点痛快。”

“那么你就眼睁睁看着雷诺那个疯子把怀南给毁了?这是你要的吗?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司徒美娜望向别处,夜风吹乱了她柔软卷曲的长发,让她脸上的表情神秘莫辨。她再次扭头望向南澄时,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如这样南澄,我们来做个交易一一你替我去踩碎顾怀南的心,我想办法让雷诺这条疯狗住手。”她看到南澄在听到“疯狗”两字时神情微变,又道,“我在他垮台前就和他分手了……不,确切地说,应该是‘脱身’了。他是个偏执的疯子。”

“你要我怎么做?”只要能保全顾怀南,怎么样都是值得的。她害他几乎失去了一只手,不能再让他陷入什么危险处境了。

司徒美娜靠近南澄的脸,笑得像一朵又毒又美的罂粟花:“你去告诉他,你和你之前那个未婚夫旧情复燃了,还怀了他的孩子,而你们就此了断,尘归尘,土归土,从此各自修行,再无相干。”

熟悉的对白,熟悉的人物,时光好像从来都没有走远,但早已白云苍狗,物是人非。

南澄看着她眼前那张绝美至极的脸孔,平静地说:“他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爱我,这么说有用吗?你也知道,他是为了报复我,才假装对我念念不忘。”

“这个你别管,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司徒美娜说,“你履行了承诺,我必然也会尽我所能保全顾怀南的安危……哪怕是用我的命去换。”

接到南澄电话的时候顾怀南正在与人谈股权转让的协议细则。顾氏怕是保不住了,但他希望尽量要到一个合适的条件和价格,让跟随他们顾家父子多年的工作人员仍能在重新组建的集团公司里任职。但对方趁火打劫,咄咄逼人,顾怀南终于明白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感。

南澄的声音经由电波的传递后显得又轻又软,他一开始竟没有听出来,因为从没想过她竟然还会主动找他。

就像被判了死刑的人突然得知缓刑,他要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才能让声音听起来依然波平无澜。

“好的,二十分钟后在金悦的咖啡厅见吧。”顾怀南挂上电话,迅速与对方达成协议,然后来不及送客,就冲出了大门。

他不想让南澄等。

他害怕她没有耐心,没有等到他来就走了。

也许南澄想见他只是心血来潮,可对他来说是不知等了多久的幸运,他不会给她反悔的时间。

顾怀南将车开得飞快,距离约定的地点越近,心便跳得越快。多日来的阴霾似乎在接到南澄的那个电话之后就消散一空。

而他不知道的是,等在金悦咖啡厅里的绝不是什么和好如初的美好未来,而是锋利的谎言,冰冷的假象,令人痛彻心扉的绝望。

南澄站在金悦咖啡厅门口,服务生迎上来问她几位,她还未回答,一抬眼便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顾怀南,他穿着深色的POLO衫,没有什么表情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我找个朋友,他已经到了。”

南澄在顾怀南对面的沙发落座。咖啡厅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她手脚冰冷,身体也是冰冷的。

“喝点什么?”

“不用了。”南澄只想速战速决。

“点一些吧。”顾怀南没有看南澄,抬手找来服务生,“一杯香草拿铁,一杯黑咖啡,谢谢。”

服务生离开后,两人又陷入沉默,南澄的手指无意识地撕扯着桌上的纸巾:“我今天约你出来……”

“我没想过你还会主动约我。”顾怀南打断她说,“说实话我挺惊讶的。你是找我有事吧?”

南澄垂下眼眸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听说顾氏最近遇到了挺大的麻烦?”

“瑞言跟你说的吗?”顾怀南很敏锐,他微有不悦道,“他说得太多了。”

“你是为了帮苡米报仇、帮我了却心事,所以那么做的吗?”“打扰一下。”南澄的问题被服务生打断,他送来咖啡和拿铁,还有一小碟附赠的开心果。

顾怀南低头喝了一口苦涩的黑咖啡,然后挑了一颗不开口的开心果用牙齿咬开。他不承认也不否认,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南澄,我只希望你快乐……过往种种,都是我的错。”

南澄眼底忍不住泪光闪烁,但她一眨眼,就将那些眼泪硬生生憋回心湖。

“我现在,很幸福,很快乐。”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上个月又遇到沈洛了,他还是很想念我,我们又在一起了,我肚子里还怀了他的孩子。你会不会祝福我们?”

这是个非常拙劣又没头没脑的谎言,如果顾怀南稍稍细想就知道没有可能。但他们的关系原本就风雨飘摇,他又对这次见面寄予了太多期待,南澄的话无疑如一盆兜头冷水。

从南澄说到沈洛的名字开始,顾怀南的脸就沉了下来,不是愤怒,也不是嫉妒,只是所有的光彩和再见的喜悦在瞬间被大雨淋熄了。他只是木然地听着,甚至连南澄说到她怀孕了,他也只是“哦”了一声。

她问:“你会不会祝福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