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杨见她因为冷而双手抱前,脖子微微缩起,不禁一皱眉:“你不该穿那么少。”

“没办法,要漂亮嘛。呵呵。”比起在大巴上的微窘,回到校园的她恢复了些许自在和活泼。

他犹豫了一瞬,仍是脱下了身上的夹克,在递给她之前,还特意拍了拍衣服的下摆:“如果你不嫌下面可能弄脏了一点,就拿去穿吧。”

她原本还想不接,怕他因此会着凉,被他这么一说,如若婉拒倒成了嫌弃,忙一把拿过来披上。“我才不会。”然后她故作夸张地作出享受状,拉长声音感叹道:“嗯…好暖和啊。你后悔把衣服借给我了吧?为了不让你又冷又饿、惨上加惨,我呢,这就请你一起去食堂吃饭。”

他的表情有些僵。“不了…”他低头说,“我还不饿。你去吧,我先回寝室。”手上加快了划动轮椅的速度。

蒋睿涵觉察出他的状态很不寻常,她下意识地拉了一把他轮椅后背上的把手。他有所觉,手指的力量一滞,轮椅停了下来。

她绕到他面前,俯下脸看着她:“你不喜欢和我一起吃饭么?”

“不,我是觉得…”他斟酌着一些思量了许久却仍然难以说出口的话语,停顿了几秒后,他说,“你经常和我待在一起,对你不好。”

“这有什么问题呢?”她感到沮丧。回想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一些事,她觉得可能是自己有所失言,无意中刺伤了他,忙道:“哦,你是不是生我气?我以后不会再说你坐车会很麻烦了,任何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嫌你麻烦…”

他把双手平放在自己腿上,安静地冲她微微一笑。“我没有生气,”他说,“而且,和我在一起,的确会有很多时候感到不方便——这是不可否认的。我只是认为你应该和身边其他更有趣的朋友多玩儿、多交流,或者…好好谈场恋爱。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成天和我待在一起,时间长了,万一别人会误会…”他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些,便带着自以为好笑的口吻说:“万一有好男生想追你,结果又被我吓跑了,那多冤!”

“怎么可能有什么误会啊!”她气得跺脚。

是啊,谁也不可能真的误会像蒋睿涵这样的女孩子会和自己这样的人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吧?米杨苦笑了一下。但是无论怎样,他决心要疏远她了。他不要她因为自己再受伤、也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更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关系连累她也必须承受周遭各种奇怪的眼神。也许他早就应该拒绝她的热忱、她的活泼、她的率真和可爱…他一直告诉自己:就算没有腿,但正常人能做到的很多事他都可以通过努力来完成。然而“爱情”这件事注定不是他敢去奢望的——这一点于他的中学时代、在懵懂的青春初期就已大致明了了。

米杨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他望着蒋睿涵的笑脸时他会感到开心和慌张,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甜蜜就继而感到整颗心被一层痛苦的薄膜所包覆,很薄、很轻、却是确实存在无法挣脱的桎梏。于是他害怕了。

他硬着心不管她的反应:“…我先回去了。”

“我都解释了、道歉了,你怎么那么小心眼!”蒋睿涵的骨子里是被宠坏了的,受不得一点委屈。她以为米杨只是因为她的失言而介意,她愤愤地脱下身上的外套,扔回给他,“既然这样就不要装风度!还你!”

米杨下意识地抓住她扔过来的外套,他看着她愤愤地跑开,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愣了几秒。然后他用力划动轮椅追赶她。他们隔开的距离不算太远,无论是直行还是转弯,他一路总是能看到蒋睿涵。他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并不开口叫住她。

一路上他听见轮轴和地面摩擦所发出的微弱声响,声音很小很小,可却足以提醒他:自己是个残废。如果没有蒋睿涵的出现,他几乎忘记了坐在轮椅上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在他每一次划动轮椅向前行进时,心也仿佛被轮子轻轻碾过,这令他他愈加张不了口叫住她,却又不安心就此离去。

蒋睿涵快步走回宿舍,始终没回头。米杨的轮椅在她楼下停驻了一会。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女生宿舍的一排排窗口。他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哪一间住的是蒋睿涵,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从那些窗子里看到她的身影。紧接着,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女朋友宿舍下驻守或徘徊的男生;可惜,自己的手上没有花,身下却是赖以代步的轮椅——这副残破的样子是多么可笑且悲哀!

他把手按在自己的腿端,它们是那么短小丑陋。回想起那天在湖畔,她曾经轻柔地抚摸他这双天残的腿,大眼睛里闪烁着紧张、好奇和怜惜,手指尖儿也似乎打着颤…她虽然有些任性,可对自己总是温和体贴、充满善意。他开始有些愧疚,怀疑自己刚才对蒋睿涵说的话损害了她作为女孩子的自尊心。

——对不起,我的本意只是不想有任何不好的传言加诸在你身上。我不要你因为我而被人笑、被人误解和轻视。原谅我,蒋睿涵…他默念道。

他无奈而痛楚地扫视着女生宿舍的每一扇窗口,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意欲何为。从宿舍楼进进出出的人向他投以“注目礼”,这些眼神让他渐渐认定:把她从自己身边推远是明智的做法。

他决心调转轮椅的方向,却听见头顶上方有人高喊出自己的名字!那熟悉的声音令他的心脏一阵剧烈地收缩、震颤——他来不及辨别这是因为欢喜、雀跃还是紧张、纠结。他用眼睛寻找刚才那个声音的来源…啊,她在那里——在二楼的某个窗台捧着一碗杯面在朝他招手,嘴角还若有似无地带着一抹含嗔的笑意。他原本还担心过蒋睿涵会不会被自己气得连晚饭都忘了吃,见她吃着泡面,心中才安妥了不少。米杨不清楚她这会儿叫住他的缘由,只是她既开口唤了他,他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决然离去了。

“你朝我窗台这里凑近一点!快啦!”她把杯面往阳台边沿上一放,继续朝他喊话。

他狐疑地将轮椅划近。然后他看到蒋睿涵一弯腰,从阳台的地上拾起一个马甲袋,然后把提着袋子的手伸出阳台、在半空中摇了摇,冲他嚷道:“喂,你接着点啊!”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蒋睿涵就把手中的袋子抛了下来,他略一探身,接住了它。他把袋子里装着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盒杯面。

他看着趴在阳台上呼哧呼哧吃着泡面、还不时抬起头对他扮上个鬼脸的蒋睿涵,忍不住又想笑又想哭。但他最终忍住了眼泪,就像过去岁月中的很多次一样——每当眼泪要来的时候,他已习惯了用微笑来替代。

当年

从凌晨三四点开始,她几乎是看着屋内的光线一点一点起了变化。纵然是拉着窗帘,也能感受到此时的窗外,夜色已完全褪去。整宿,她都在梦与醒的边际游走:中间似乎睡着过,而每回的睡眠都是又短又浅。

梦里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似的:明明只睡了一会儿,却好像经历了很多很多的事。那些场景变换得如此频繁,没有逻辑性、像一卷剪接错乱的电影胶片。醒来后的她已无法准确复述梦里的情节,倒是记得其中有一个片段:孩子模样的她、韩峥和米杨与别人扭打成一团。——梦里出现的他们都穿着小学生的校服,个子小小、脸孔透着稚气。

那并不单纯是场梦,那个梦带着强烈的记忆烙印——当年的他们确实曾经带着“同仇敌忾”般的义气与别人打架。

十年前,米兰他们还在小学念二年级。米兰是班长,每天早上负责在教室门口收作业本。当时他们的班主任定下的规矩是“所有没写作业的同学不准进教室早读,必须在门外罚站”,必须等班主任到了以后接受训话后方可坐进教室。为了这项“差事”,她免不了得罪了一些品性顽劣的同学。渐渐地,开始有人传她和米杨是没有爸爸的孩子——虽然这些传话的孩子也弄不明白成人之间复杂的关系,只不过是不知从哪里听到些议论,就似懂非懂地拿来作为“报复”的“武器”。孩子的世界或许相对单纯,有时也难免伴随着人类本能的残忍劣根性。

那天班上最皮的一个男生连着几天没写作业,眼看无法交差,正好在通往教室的走廊上碰到米杨,就临时起了个主意把他拦了下来,让他把作业本拿给他抄。米杨不肯,他气得骂道:

“会读书有什么用?你没腿、没爸爸!走起来就像只癞蛤蟆!像这样…”他蹲下身,弓着背向前一跳一跳的,显然是在模仿米杨用手臂撑住身体抬起臀部上下楼的样子。——学校虽然照顾米杨为他安排了一楼的教室,但像音乐课、美术课还是要去专门的课室,那些都在教学楼的顶楼。一年级刚入学那会儿还是老师帮忙背上楼,但后来米杨觉得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就都是自己用手“走”去的了。

米杨知道对方在嘲笑自己的残缺,死咬着嘴唇不吭声,默默划动轮椅地想从他身边过去。他最初明显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还是在上幼儿园那会儿,他发现,只有自己上厕所的时候,老师才会跟着去。等到上了小学,他已经完全知道,“残疾”这两个字包含的意思。

左群山还在边跳边不怀好意地怪笑,并且在方向上总故意拦住米杨:他的轮椅往左他就朝左边跳;往右,他就朝右边跳。米杨一连试了好几次都过不去。

忽然有人带着怒意在米杨身后高喊道:“左群山!你自己才是只臭癞蛤蟆!”

韩峥原本走在米杨身后两步远,这会儿突然走到了他的身前来。米兰姐弟虽然年纪小,但也直觉地隐约感到自己和他“身份有别”。他们的关系虽还不错,但韩峥此时居然会为了自己的事主动出头,仍让米杨深感意外。

接着韩峥和那个叫左群山的孩子便打了起来。双方互拉着衣领,连踢带拽。左群山在班里出了名的“野”,韩峥却是第一次和动手,眼看就落了下风。就在这时米杨突然低吼了一声,也扑上前去帮忙。这一幕被他们的同班同学看到了,急匆匆地跑去教室通知米兰:“喂,你弟弟和人打起来啦!”

“什么?”她心里着急,随来人奔出了教室。米杨和人打架,她越想越不可思议。

“你看,就在那里——”那女生用手一指,紧接着一张小脸惊恐地皱在了一起,口里尖叫道:“血、流血了!…我去报告老师!”说着,一溜烟换慌张张地往教师办公室跑去。

等到班主任赶到时,赫然发现场面已经变成了四个人的扭打。

“…不准欺负米杨!你、你这混蛋!停手!居然还敢打韩峥!停手!”米兰的头发被扯成一团鸡窝,两只手却一把钳制住了左群山的右手,不让他再继续挥拳殴打韩峥,然后,她对着左群山的右手虎口狠狠地咬了下去。左群山顿时痛得哇哇大叫。

一个素日文静的小女孩儿和一个品学兼优的残疾学生居然参与进打架这种事里来,班主任也差点傻眼。终于,她出言喝止了他们,并把在地上扭成一团的四个人硬是拉开。斗殴结束他们个个身上、脸上都挂了彩。

对孩子们打架此种事情的处理结果通常是不管哪方有理,都要“各打五十大板”,课后叫家长领回。这次也不例外。

回到家,韩进远和米音在问清事情起因经过后,知道孩子们打架实属情有可原,就没有处罚他们任何一个,只是叮嘱他们以后不管任何情形都不准再与人动手。

韩峥晚上写完作业,一时无聊就到走廊上闲逛,路过米兰的房间时,见门开着,米兰坐在梳妆镜前面,双手托着腮对着镜子发愣。他起初也没想进去,刚要走开却忽然听到她轻叹了口气。他不由地走近她,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米兰被突如其来的问话略微惊到了,转过脸,定了定神后指着右脸颊上抹着红药水伤口对韩峥说:“妈妈说留疤的话会很难看!大家都不喜欢脸上有疤的女孩子。”

他笑道:“你妈妈吓唬你呢!她是怕你以后再跟人打架吧!”他轻轻扳过她的脸颊,作出一副仔细察看的样子,随后说,“就算这样,也没有多难看嘛!”

“真的不丑吗?”她撅着小嘴不自信地问他。

“我的伤不比你还厉害啊!”他指着自己的额头上的纱布。

“韩峥,谢谢你。”她低下头,捏着自己的袖口轻声说,“可是以后,你不要再和人打架了。再有人欺负米杨,我自己去就行了。”

“那怎么行?没有女孩子会和人经常打架的!再说…你不是怕打架会弄伤脸吗?”

“可是,就算会这样我还是要保护米杨啊!”她认真地说。

他歪着脑袋,把父亲对他说过的“以后不准再打架”的话仔细地在头脑里兜转了一遍,片刻后,他用比米兰方才说话时更为认真的语气对她讲道:“要是再有今天这种事…嗯,我想过了——还是要打。”

那一年,他们虚龄八岁。

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突然苏醒,令她不知不觉就“呵呵”笑出了声。幸好室友睡得很熟,意识醒来,她慌张地用手掩住嘴唇,缓缓从床上坐起,再轻手轻脚地爬下床铺通向地面的扶梯。床的下面就是她的书桌,她拉开椅子坐下,揉了揉有些肿胀的眼皮。她的床铺和书桌的位置靠着窗,她一伸手把窗帘掀开了一条缝,明晃晃的光线让她眯起了眼。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室友,再度拉上了窗帘。

她拿着手机走出了房间,在走廊上,拨通了韩进远的号码。她问了韩峥的情况,韩进远告诉她,韩峥中午出院。她应道“哦,那就好,我…”她本来想说“先挂了”,拇指却停在印着红色符号的按键上,没有按下去。她迟疑了几秒,“韩叔,我今天想回来一趟。”

“这当然好,我巴不得你常常回来。”韩进远顿了顿,说,“正好我也想和你聊聊。”

韩峥进门后发现米兰在家,苍白的脸上竟是一红。

米兰看出了他脸色的改变,有些担忧他是因为看到自己忍不住生气而激动,两只手不自觉地绞在了一起。她以为他会对她说些什么刁钻的话,可他什么也没说,只径直走到沙发上,背对着她一屁股坐了下来。

“是不是累了?要不先回床上躺一会儿吧。吃饭再叫你。”林姨不放心地说。

“老躺着更难受…”他说,“林姨你是知道的,我这病…只要发作那一阵过去了,就没什么事了。我好着呢。”

韩进远摆摆手,示意林姨不用再劝韩峥,她也就不再多话,去厨房做午饭了。

米兰这次回来,为的多半是亲眼确认下韩峥身体是否无碍,她也怕自己杵在那里惹他厌烦,便识相地上楼回自己房间了。

她觉得有点困,就在自己床上和衣躺下,原本只是想小憩片刻,连被子都没有拉开。不想大约是因为昨晚上几乎没怎么睡,这会儿她反而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左右。有人敲门,她过去开门。韩进远站在门口说:“中午林姨过来叫你吃饭,发现你已经睡着了,我就叫她干脆别吵醒你,让你多睡会儿。哦,你要饿了的话就自己下楼去吃些东西吧。昨天为了韩峥的病,估计也够你受的了。”

她没有办法埋怨面前这个男人。诚然,他没有给母亲任何的名分,甚至可以说,其实作为一个女儿,她有时也会觉得母亲和韩进远的关系让她“蒙羞”,只是,更多时候,她由衷地感激他、也感动于他对自己和弟弟的这份心思。他于他们娘儿仨都是有恩的。即使这一开始并非始于“无偿”,但米兰明白:韩进远对自己和弟弟已属“仁至义尽”,倘若换个稍微硬心肠的人,完全可以在母亲去世后对他们姐弟俩的命运不闻不问。

米兰略整了整头发,洗了把冷水脸后走下楼。直到这时她才想起:自己从昨晚到现在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因为饿过了头,她反而吃不下太多,只就着些凉菜喝了点小米粥。饭后她正要清洗碗筷,林姨走进厨房对她说韩进远要她现在去书房一趟。

“韩叔,”她站在书房中央,看着窗边那个高大的、略有发福但依然挺拔的背影,轻声唤道,“对不起,是我没有把韩峥照顾好…”

韩进远垂下放在窗沿上的双臂,转过身摇头道:“小峥的病,我们都很清楚。要是能有方法控制他的病永远不发作,我们早就那么做了,这次又怎么能怪你呢?我要谢谢你:要不是有你在,只怕情况更糟。”

“可是我…”

“米兰,我虽然拜托过你在学校多照顾些韩峥,不过,我的意思不是让你做他的跟班、保姆…你无需战战兢兢、也不需要觉得好像欠了我什么人情所以要还债。韩峥是被我惯坏了,你乐意由着她,是你懂事、大度;但这并不代表道理都在他那边。我心疼这孩子、亏欠这孩子,所以从来不愿意苛责他,不过我希望你明白,我还没有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这样温情明理的话让米兰很是感动。她心里有些话也忍不住冲口而出:“韩叔,其实我觉得,真正大度的是韩峥…”

韩进远一脸不解地看着她。

“无论韩峥是怎样气我讨厌我,他毕竟没有真的赶我走…”她想起了早上的那个梦,嘴角微微上扬,无声地笑了起来:“不管你信不信,我关心韩峥,原本就不是把自己当成了他的跟班、保姆,——我感激韩叔你对我和弟弟的这份情,可我也是真的希望他一切都好。也许你认为,他讨厌我、排斥我,所以我心里对他也是怨恨的——并不是!在我心里,他还是那个看见别人欺负弱小就会打抱不平的男生。我永远不会像他讨厌我那样讨厌他。”

“听你这么说,我太高兴了。唉…其实你们有什么错?都是我们大人的错…”韩进远一时语塞,陷入了沉默。半晌,他转而道,“那个女同学…是小峥的…”

米兰点了点头。

“唉,也不知道,这件事后他们会怎么样,我真的很担心…”韩进远叹了口气,把手伸向桌上的烟盒。

书房门外,韩峥倚靠着墙壁,一个人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分手

叶纯感觉到自己身侧有个人影略晃了一下,她所熟悉的一股淡淡的气息令到她心跳加速。她下意识地偏过脸来,手上的炭笔因为力道未掌控好,“咔”地在纸面上应声折断了。“韩峥…”她的声音轻得连她自己都难以听清。

那是他出院后,他们第一次碰面。

他勉强地淡淡一笑。待架好画架后,从自己的画具盒里取了根削好的炭笔递给她。

她接过来,道了声谢,一句话,却无意间把两个人的距离骤然拉得疏远。她望着前方的石膏人像,手中的炭笔停在纸上好几秒钟,却是一笔未画。

韩峥眼底黯淡的光芒微烁,嘴角闭合着,沉默得像一棵无风时候的树。忽然,他拉起她的手腕,拖着她向画室门口走。她夹着炭笔的指尖一松,炭笔摔落到了地上,断成了两截。

随后,她像个傻瓜一样茫然地跟着他来到了外头走廊的一端。

他站定下来,将她猛地一拉,让她的身体紧贴住自己,用力拥抱住她。因为太过贴近,连他自己都快感到窒息。然后,他感觉到体内一股力量在慢慢抽离,搂着她的臂膀开始逐渐僵硬。

叶纯感觉到他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力量变化,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几天前他的那次发作足以让她心有余悸。

他敏锐地看穿了她的忧虑,朝她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

她反倒一下子没懂,轻“啊”了一声,表示不解。

他没有对此再解释。蓦然间,他凄楚地呵呵笑了起来。

“韩峥,韩峥你…”他的笑容让她害怕又痛心,她伸出手,试图去触摸他的脸庞。

他淡漠、决然地别别开脸去。看着她微带受伤的表情,他说:“无论怎么努力,我们都没办法回到相处自如的状态了…”他用手指堵住她微微启开的双唇,阻止她向自己辩解。“别骗自己,叶纯。我的病…你或许不嫌恶,但你做不到不在乎;你或许想接受,可是你…不要说我的病一发作,就连现在的你——身体都在发抖。”

泪雾在眼眶中弥漫,她硬是抽着气没有让它们淌出水珠来。

他垂下堵住她嘴唇的手,她痛苦地问:“你的意思是?你要…”她说不出那两个字。

突然,他再度一手揽紧了她的腰肢,一手托起她的脸颊。她先是睁大了眼睛,睫毛微颤了两下,像因受惊而掠起的蝴蝶的羽翼。她轻轻阖上了眼皮。

然而他松开了她。

她愕然地张开双眼,眼睁睁看着他的嘴唇从她唇边移开。他没有吻她。——从头至尾,他根本没有真正碰到她的嘴唇。

“原来真的做不到——我和你都做不到。”他向后退了一步,“你知道自己刚才的样子像什么吗?”

走廊窗户透进来的一道阳光横兀在他俩中间将他们隔开。这光,反而让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

“你紧张、你恐惧、也许有一点期待也说不定,可是你…比起幸福,你更像一个即将带上手铐脚镣的囚徒。”他苦笑摇头,“你的脸上写着‘牺牲’两个字,可这好玩吗?你以为自己的爱情很伟大?”

她觉得,自己的内心世界像被照了个透视。她恨自己,恨自己的软弱,甚而觉得自己的本质着实卑劣。她连为自己辩解的能力都没有。因为,韩峥将她——抑或可以说是把“潜在的那个她”看得如此透彻、无所遁形!她再也不敢妄言自己能勇敢面对他的疾病,再也没有信心去想他们的未来。原来,“人性”可以这般自私利己、这般怯懦而丑陋。

她在被错觉拉长的静默中,等待着他把最后的决定亲口“宣布”。

韩峥说:“你想分开,我同意。”

她料到了他要“分手”,却无论如何料不到他用这样的方式提出。转而,她明白了他的心思:他这是在维护她一个女孩子的自尊啊。“我们分手吧”和“你想分开,我同意”这两句的微妙区别,就在于谁是决定分手的那一方。那么骄傲的韩峥,却“甘愿”自己成为“被甩”的那一个。

她有一霎那的恍惚和后悔,甚至想,自己也许不应该放弃韩峥。可是,她分明感觉得到,他们的关系走向,已无可挽回。

于是她说:“韩峥,无论怎样,还是朋友吧?”

“我不知道。”他在认真地问过自己之后,沉吟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做一个豁达大度的人。”他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大概还是不能吧。”

和叶纯分手后,韩峥变得更加寡言少语。即使在校园或是寝室偶遇到米兰,他的言辞和眼神也不再如往常那般犀利。米杨发现,自己比韩峥还在恋爱时、更少见得到他了。他经常都不在宿舍,周末也不回家。米杨不知他成天在哪里待着——是画室、校园还是别的什么所在。他心里担心他,却不好多问。

一晃元旦快到了。林姨打电话来说,让三个孩子都回家过节。——韩进远多半是知道,对韩峥来说,他身为父亲的威严,只怕还抵不过林姨的一句话,对林姨的恳求,韩峥通常不会驳她的面子。

回去的前一晚,米兰犹豫了半天,还是给韩进远拨了通电话,把韩峥和叶纯的事告诉了他。

“这就是我一开始担心的…”韩进远在电话那头道,“谢谢你告诉我。唉,我要想想,该怎么让他开心些。”

米兰打这通电话原也是给韩进远“交个底”的意思。她是怕他因太想关心儿子的感情问题而忍不住询问过深,令本已身心俱疲又对父亲怀有抗拒的韩峥反感,与其让韩进远费心去猜、去套话,倒不如提前告诉他结果。

韩进远说“要想想,该怎么让他开心些”,这话让米兰伤感无奈:多少次,所有人都希望韩峥能开心些,可是,“开心”两个字,对韩峥来说总显得那么困难。挂断电话,米兰的脑袋里突然生出个念头:十岁后的韩峥,从来都是既不让人快活,也不让自己舒坦的“大傻瓜”。

可这个傻瓜,让她心疼。——或者这才是,她对他一忍再忍的原因。

当米兰姐弟和韩家人围坐一起吃元旦晚餐的时候,韩峥显得异乎寻常地平静。——没有冷嘲热讽还在其次,反正以前在饭桌上碰头,多数时候他也不过就是对她和米杨不理不睬罢了;只是原来的他,连沉默都是透着“尖锐”的,而自从上次发病、尤其是在和叶纯分手后,他身上的一些特质像是被骤然抽离了。有时米兰甚至觉得,这样一个韩峥,倒不如回到过去处处明着与自己针锋相对的他来得令自己舒坦些。

“小峥…我有个提议,想听听你的想法…”晚餐即将结束之际,韩进远像是酝酿了很久,终于疙疙瘩瘩地试着把话说出口。

“爸!”韩峥高声打断了他,阻止他往下说,像是预感到父亲会说什么他不想提及的话题。他扫视了一眼同桌而坐的米兰,对方慌张的表情似乎更让他确定了自己的某种猜测。他对韩进远摇头道;“现在不方便谈,吃完饭我会去你房里。”不知为何,他尤其不乐意在米兰面前谈论那件事,那简直使他难堪。

“好。”韩进远并不介意稍后再进行商讨,儿子没有直接回避与他相谈,他已够庆幸。

他们站在一起,两个人差不多一般高。只是韩峥更瘦削白净些,他们很久没这样特意在房里面对面交谈了。

然后他们隔着一张宽大的橡木书桌坐下,连坐姿都极其相似:身体略朝右边偏,左腿跷在右腿上,上身朝前微倾,连双手放置腿上的位置都有近乎微妙的一致——并不特别舒适的坐姿,只是习惯。

一瞬间,他们彼此眼中都有某种一闪而过的惊诧:很多年了,他们忽略了一些原本就存在的东西,关系变得格外疏离。可就在刚才,那些与生俱来的相似却奇异地将这种疏离感淡化了——即使那只是短暂的体验。可韩峥忽然发现,甭管自己有多排斥父亲,自己的的确确是“韩进远的儿子”。

此时此刻的他忽然凌厉不起来。明明心底还有恨,却一时像个“驯顺”的孩子,静静等待父亲的“示下”。

“小峥,你还记得章伯伯吗?”韩峥虽没答话,但他的神色分明表示他记得章伯伯此人,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他们现在全家都移民英国了,最近听说他女儿考入皇家美术学院了…你是学西画的,有没有想过去国外学习?如果你想的话,爸爸愿意支持你。”

韩峥可以猜到父亲如此打算的原因,可是突然提出的这个建议,仍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或者,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我是觉得,章伯伯是老朋友,你去那里有人照应,我也放心,若去别处,不是不行,但我总是有些…”韩家远试探着说。

韩峥平静地说:“别的地方吗?…”他的眼睛仿佛略过了眼前的父亲,而是盯视着前方某一个虚无的点,“爸,我想听你说说看,我能去哪儿呢?去哪里可以不用带上我那该死的病?去哪里可以不用带上我十岁时‘那个晚上’的回忆?如果有,我立马出发。”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在讽刺韩进远,不如说是在对自己的人生发出无奈的低吟。

韩进远答不上来。过去,韩峥的话常噎到他气得半死,而今天,他只有单纯的心疼和自责。

他的目光流转,说话间的语气勉力一振:“我不会走。如果我今天选择离开这里,那么明天、后天都可能被逼去别的地方。因为这辈子的每一天,我都可能因为癫痫这个病惹人嫌弃,总不能每回都一走了之。所以,我干脆不要逃。”他决然地说。

韩进远半眯起眼打量着自己的儿子,除了对他内心的痛苦感同身受,更多的是暗暗的钦佩赞赏——儿子或许身体病弱,稚气未脱,可已经分明长成了一个有骨气、有思想的男孩儿。

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