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食堂碰到米杨和蒋睿涵在一起晚餐,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二次了。米兰想,若不是自己更习惯晚些吃晚饭,没准遇到他俩的次数还会更多。

自从那次刻意疏远蒋瑞涵未果后,同样的话,米杨再也说不出口来。他做不到让她不开心,也做不到对自己违心。

“嗯,米杨、米兰,我得先走一步,约了小印打羽毛球呢,回去拿衣服。你们慢慢吃!”蒋瑞涵把吃干净的餐盘端到指定的位置,朝他们这边挥了挥手,走出了食堂。

她走后,米兰笑了笑,装作无心般轻轻说:“她这么个活泼好动的人,没想到倒是和你玩得来。”

米杨意味复杂地笑了笑:“我也奇怪她怎么就不嫌我闷。”他看了眼米兰,随即又道,“姐,我…”

米兰一下子绷紧了所有的神经——她期盼弟弟能对她说些心底的想法,可又担心米杨接下来所说的话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不安和焦虑。

“我知道我和她这样不合适,”他半低着头,看上去真像是个“认错”的孩子,“我试过让她别和我亲近,可是一这样她又气得不得了,我…”他叹息道,“唉,我拿她没办法…”

弟弟啊弟弟,你一心软,便可能是对自己残忍,你究竟知不知道?——米兰有苦说不出。眉宇间却放松了勉力伪装出来的轻松,微微一蹙。

身为从小相依为命的亲人,米杨又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会对姐姐的忧虑无知无感?他说:“姐姐,你为我好,我都知道…我自己的情况,我也知道…总之,我从没往那上头想。”

他的话反而让她更难过:他是如此聪颖、善解人意的一个男孩儿啊。“米杨,我没别的,只是怕你不好受。”

“不会的,其实这段日子我很开心,”他说,“蒋瑞涵是个简简单单的人,我也只想让我们的关系像现在这样简简单单的——我真不求什么。”他侧身打开靠墙一侧摆放的轮椅,挪坐上去,“所以姐,你担心的那种事是不会发生的。”

是吗?是吗?——米兰不做声地跟在弟弟的轮椅后向外走,出门时迎面刮起的一阵大风,让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眼。

蒋睿涵抬起手臂擦了擦汗,调整好姿势刚想挥拍,网子对面的室友小印朝她古里古怪地努了努嘴。她偏转脸,朝着看台的方向望去。

白色的羽毛球无声地掉在了地上;握拍的手臂顿时僵住。

李奕带着讨好的笑容,从看台的后排座位一步步走近。

她弯腰捡起球,收起看他的视线,再次握紧球拍,用力一挥拍,打了个“高飘球”。然后,还没等对面的小印接球,她却无力地蹲下身、抱紧了膝头。——李奕的骤然出现,把她憋在心底的那些委屈、不快一股脑儿地全逼了出来。

“好了,丫头,别哭了。”李奕走进他们打羽球的场地,俯下身拍拍她的背,“我不好,别哭啦。”

“你不好?你哪里不好?”泪珠子还夹在眼角,她抽噎道,“这阵子没人和你耍小性子了、没人和你闹脾气了,只有个又温柔、又懂事、又成熟的漂亮师姐在你身边,你怎么会不好?——我看你好得很!”她干脆一屁股坐在了球场地板上。

李奕知道她是余怒未消,也就由着她一顿发泄。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和她已经分了。”

她先是一愣,随即冷笑道:“哈,你真搞笑哎,这关我什么事?你觉得你和别人一分手就跑来找我,这样合适吗?哦,”她夸张地使用若有所悟的口吻说,“你习惯这样是不是?结束一段感情就立马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可是,请你也分分对象行不?——当时你跟我说什么来着:说我不够成熟、太过任性,你又来找我这个不懂事的人做什么…”

李奕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找不到理由为自己开脱,只好避重就轻地说:“睿涵,我不怪你不原谅我,现在的我才知道当时的自己多么可笑,我根本没资格说你,明明自己也是个任性的家伙。我容易摇摆、不够稳重,我很后悔没有珍惜你…”他尴尬地轻咳一声,“你跟不跟我和好都在其次,我只是不想为了和我怄气,把自己的生活轨迹搞偏离了,那我会很不安心的。”

“等一下,你什么意思?”

“难道你都没听到别人怎么议论你们的吗?”

“谁和谁?”她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心底模模糊糊猜到了些什么。

“还有谁呢?不就是你和…那个国画系坐轮椅的…”

“那又怎么样?”她高声道,“这就是口中所谓的‘把自己的生活轨迹搞偏’?哪里偏了?我和他接触多些有什么不好?——他比你好得多!”

李奕摇头道:“他人怎么样这不是重点嘛,你总不想和他被人胡扯上一些有的没的…”

她听懂了、她彻底听懂了,她倏地站起身:“既然你都说了那是些‘有的没的’话,我何必理?”她撇下他,从运动馆第一排的座位上拿起自己的外套松松披上,小跑至室友小印旁边,挽住她的胳臂说,“不打了,我们回寝室去。”

“哎——”他冲她的背影大喊。

蒋睿涵置之不理,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宿舍后她趴在书桌上,哭得个稀里哗啦。

很多天了,虽然同在一个校园里念书,但因不是一个系,上课也不在一块儿,除了偶尔有几次远远地看到彼此,她和李奕的生活仿佛没有了任何交集。可今天他离她是那么近,回寝室的路上,小印告诉她,白天她碰到李奕,问及了她的近况,并表示了想重修旧好之意。小印知道他们两个过去交往的事,甚至在蒋睿涵跳下池塘当天还看到她浑身湿漉漉地回寝室来。她虽也替室友抱不平,气极了李奕的所作所为,但看他态度诚恳,又想着如果他们能和好总也是好事,便告诉了他今天晚饭后她们会去体育馆打球。毫无疑问,李奕是特特地地过来找她的。——蒋睿涵虽然在李奕面前没表露分毫,实则这一点还是让她心中产生了微妙的颤动。

自己的男朋友因为看上别的女孩子向自己提出分手,就算她再豪爽大方,总还是会觉得丢面子;李奕这次的出现,无疑使得她为此而生的郁结化开了不少。

她甚至想起了他们当时交往时的一些画面:她喜欢看他画画,又总是一刻不停地在旁边搭话甚至闹腾,好几次他半真半假地丢开笔道:“好了好了,怕了你了!”却从没因为受到“干扰”而真的动过怒。他们都喜欢玩儿、喜欢运动,也曾经在高中的体育馆一起打过好几回羽毛球——那会儿,他们都青涩单纯,还没有真正开始恋爱,只是隐隐约约藏着好感,那种暧昧朦胧的时期,如今想来是那么让人回味唏嘘。

她不原谅他,可是,她也放不下那些与他有关的记忆。

她是个感情丰沛又易于外露的人。哭和笑都是她情绪最率真的表达方式。她的心里翻江倒海似地难受,为了自己和李奕的过往,也为了米杨。在李奕对她说:“难道你都没听到别人怎么议论你们的吗?”,她突然能够完全体会到米杨那晚要和自己疏远的良苦用心。——原来,在世人眼里,米杨“人怎么样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是“坐轮椅的”!

她气愤、她无奈,她更为此对米杨充满痛心和惋惜。关于这一点,她真的很气李奕的措辞,尽管她能看出来,其实他是在为她好。

她哭累了,干是抽搭,眼泪终于止住了。小印去盥洗室绞了把毛巾给她擦脸。对她说:“你和李奕真没戏了?”

“喂,”她边用毛巾抹脸边嘟囔道,“你可别再招我哭。”

“好好好,”小印接过毛巾,拖长了语气道,“就他也配招咱涵公主哭?甭理他!他以后再来问你的事,我一概不答就是了。”她见蒋睿涵伸长了手往桌拿卫生纸,便顺手把盒子推近了一把到她面前。蒋睿涵抽了两张,开始擤鼻涕。

“不过凭良心说,李奕…”小印本来紧接着还想说下去,被蒋睿涵抢先白了一眼。她举手摆出投降状,“Ok,不说就不说。”

蒋睿涵的个性反而经不得别人说话说一半,吊在那里,擤完鼻涕她说道:“有话你就赶快说。”

“我是觉得,那个李奕说的有几句话虽然不好听,可也有点道理呢。你这样经常和那个米杨——是叫米杨吧?——混在一起,对你是不太好。先说明,咱对残疾人没歧视,只是…你们在一起,也太不搭了吧?”

“谁和他‘在一起’了?别胡说!”蒋睿涵先是情绪激动地反驳,继而又软弱无力地低下头,难过地说,“我不喜欢你们这么说他。”

“没有就好。”小印耸了耸肩走开了。

“睡了?”

已经过了熄灯时间,黑漆漆的房间里,韩峥突然冒出的两个字几乎把躺在床上的米杨吓了一跳。——主要是,韩峥很少和自己主动说话,类似于熄灯后的“卧谈会”这种别的寝室常有的事,对他俩而言是绝对没有过的。今晚的气氛有点怪。

“哦,还没。”他甚至回答地略带局促。

韩峥隔了一会儿后才再次说话:“你知道蒋睿涵的前男友吗?听说他和现在女朋友分了。”李奕和韩峥都是油画系同一级的学生。

“…不太清楚。”他轻问道,“你何必告诉我?”

韩峥的声音听来懒散随意,他只说了三个字:“我无聊。”

同病

美院的规模虽不如综合类大学庞大,男女生宿舍楼也是各自都有好几幢的,米兰和叶纯恰巧还都是在同一楼里。说来也怪,好像自从韩峥和叶纯分手后,她们俩就未曾在楼里楼外碰见过。

直到今天。

在底楼的走廊上相逢,俩人俱是一怔,叶纯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米兰打量了她两眼,道:“好久不见…你好像剪了头发?”后半句,纯属有话没话时的寒暄。

“嗯。”对方显然也不知说什么,每次见米兰,她都有说不上来的一种紧张感,不很强烈,却足以使她感觉得到存在。她结结巴巴地道:“最近好吗?”

米兰反问:“你问我,还是他?”

“我…他好吗?”一开始叶纯只是随口问候了一句,未加思考,冷不丁被米兰一个追问,倒不知该如何作答了。她对韩峥心有内疚,也就顺便问起米兰他的近况。

“你们经常一起上课,碰面的机会比我多得多,依你看你觉得他好吗?”她的语气“不善”,她自己都听得出。明明不想这样,就是控制不住。有一瞬间她忽然怀疑自己不会是和韩峥待一起久了,说话方式也潜移默化地学得尖酸刻薄了吧?她觉得自己可能有些过分,便掩饰地摆了摆手,“算了,不关我事。”

她从她的左侧绕过,快步向出入口走去。

她已经看到了他——怀涛背着手,微微翘首等候在那里。

“我刚刚好像看到叶纯了。”他说。

“你没看错。”她与他并肩,边走边说。

“聊了几句?”

“算不上聊天,”她说,“我和她又不熟,没什么可说的。”

“这倒也是。”怀涛摸了摸头顶,“对了,下礼拜就放假了,假期里你会回韩家吧?”

“还没想好,反正,宿舍也能住。”她想到了什么,遂问道,“你呢?明明市内有家,周末却老不回去。”

怀涛嘿嘿笑了两声:“没事儿,反正我爸爸就在系里上课,我天天都能碰到他,我妈单位离学校也近,隔三差五地常来看我,再说,我不是每个月都回去一次么?”他停下脚步,眼神忽然变得很认真。“米兰,我为什么经常周六周日还留在学校,你真的不懂吗?”

她认识怀涛半年了,她再不懂他的心思,也就成了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她从小就不擅长交朋友,异性朋友更是罕有。周围的男孩子里,像怀涛这样各方面条件出众的人物,她此前还未遇到过。她一直有个疑问:宋怀涛怎么就偏偏能注意到自己这样一个渺小的女孩子呢?如果仅仅是因为外貌——浑身上下由里到外她只对这一点还有点自信,漂亮的女生在美院不乏其人,自己相形之下也未必是最佳的选择。更何况,自己还有一个复杂到一般人无法接受的家世。

“寒假差不多有一个月,”见她闷头不说话,他又道,“你财大的课程也停了吧?…我们来约会好不好?不管你回韩家也好、在学校也好,我都不会让你孤零零地过的。同意?”

“这事儿可由不得她。”

宋怀涛和米兰霍然转过身去,惊愕地看着身后两步开外远的韩峥。他们刚才根本没留意到韩峥是啥时候跟在他们身后的。——也许是在出了女生宿舍的小路后的转弯口。

“你说,是不是?”韩峥看着米兰。

她看看他、又看看怀涛,终究答不上来。

“韩峥,米兰是自由的,你不能总把她像女仆一样看待——不对,就算是女仆,你也这样的态度也属过分了。”

“自由?”他压根不看怀涛,似笑非笑地盯着米兰说,“在她决定留在我们家的那天起,她就等于出卖了她的‘自由’,恐怕你还不知道,就在你参加的我们的那场生日宴当天,她还说过只要我愿意,她愿意嫁给我呢?可见,‘自由’对她来说,远不如能留在韩家来得宝贵,米兰,我有说错吗?”

她在他目光的逼视下,神情变得愈加卑微。“是的,韩峥,你说得没错。”她忽然发出凄凉的笑声,扭头对怀涛说,“他说的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们都疯了吗?”怀涛不可置信地试图用双手摇撼她的肩膀,却被韩峥一把从她肩头撂下了他的手臂。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幸运吗?”韩峥低吼道,“在我们家这样的环境成长,人不疯狂,那才奇怪!”

米兰之前对韩峥突如其来的发飙还有一丝怨气,猛听得他这一句话,心间一动,倒有了一种类似于“同病相怜”的“认同感”。

宋怀涛已经被气得丧失了风度和忍让:“如果你们家真的会致人发疯,我就把她接走。”

“笑话,你凭什么?”韩峥也一步不让。“你信不信,如果我想,你可能连见她一面都很难。”

韩峥突然来的这一句让宋怀涛霎时紧张起来了。“怎么说?”

“米兰,为爸爸前阵子跟我提出国的事,我问你,你上次在房里说的话还做不做数?如果我要出国,如果我跟我爸说要带上你,你是留下,还是跟我走?”他明明是在提议一件不会真正付诸实施的事,可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口吻是那样认真,以至于米兰和怀涛都全部相信了他口中事件的真实性。

“我…跟你去。”她说。

“米兰,你也跟着他发疯吗?”

“怀涛,”她忧伤而恳切地说,“就算别的话都是疯话,韩峥有一句话说对了:在韩家这样的环境成长,人不疯狂,那才奇怪。”

韩峥没有吭声,似乎陷入了沉思;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映出的是一双米兰的影子。

韩峥没有一直跟着米兰他们,只是他离开后,原本悠然散步的心情也都荡然无存。宋怀涛只得很快就送米兰会寝室去。告别时,他说:“我不知道你和韩峥之间作了什么荒谬的约定,但是,我今天跟他说的话也是认真的,如果韩家真的会使你发疯,我就把你接走——一定会有这一天。”

从心里说,米兰是感动的,可她对此未作表态。

怀涛也知道一时半会她无法给他任何回应,也就没有逗留,告辞了。

他走后,米兰拨通韩进远的手机:“喂,韩叔…啊,是我…听韩峥说,你想让他出国?…什么?他拒绝了?…哦、哦…没事了,我就是突然想起来问问…嗯,寒假我会回家…”

结束通话后,她把手臂搁书桌上平放,头枕着胳臂,闭上眼睛。大骗子!——她在心里头骂道,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事来吓她。上次是拿米杨做文章,这次又说要出国,明明都已经明确拒绝了的。真搞不懂他为什么对撒谎骗她“乐此不疲”!

在宿舍门口,米杨被李奕唤住了。“你好,方便聊聊吗?”

他停止划动轮圈,李奕跨大一步绕到他跟前:“我…你还记得吗?”

米杨迟疑了两秒,点头道:“嗯,记得,你是李奕。那天…池塘边…我们见过。”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若有所思。

“啊,听睿涵提过。”他划动轮椅,直到停在自己寝室房门口;从书包的侧袋里摸出钥匙开门。“请进来说。”他招呼道。

他跟着进屋坐下。房间里收拾得很整洁,韩峥和米杨都是爱干净的人,此间学校特殊照顾的两人间,因此显得格外宽敞舒适。

“你们这儿,挺好的。”李奕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赞道。

米杨不是没数对方绝不可能特地过来欣赏他所住的寝室,必是另有目的才来找他。他问道:“究竟有什么事?”

“那个…我还没好好谢过你上次救睿涵哪。”他说。

“可她已经谢过我了。”他平静地说,掺和着些许本能的冷淡。

李奕道:“我想和她和好。”

米杨微微一笑:“那你该和她说。”

李奕必须承认他的话有道理,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来,原本是想让米杨对蒋睿涵“绝念”,但真正面对他时,他又不知如何起头好了。

这时候门锁的匙孔开始转动,门打开,韩峥走了进来。

韩峥和李奕虽不在一个班级,却是同系同级,彼此认识。不过,李奕事先已经知道那个救人的肢残男生和自己系里的韩峥住一间寝室,因此对韩峥出现在这间房里并不感到特别意外。只是他来了,自己就不方便再和米杨深入谈下去。也罢,他本来对这场谈话心里也没底,不如什么都不说、顺气自然吧,他想。于是起身告辞。

“又一个自以为是、莫名其妙的!”韩峥没来由地一肚子火,声音不自觉地也比正常时候提高了一个八度。

米杨觉得他的这脾气上来得匪夷所思——“又一个?”那之前一个又是谁?

韩峥坐下喝了口水,朝着发呆中的米杨嚷道:“你没看明白人家要做什么?”

米杨知道问题的答案就是不知他因何而问:“我知道。他说了,他想和蒋睿涵和好。”

韩峥一翻白眼道:“就像你说的,这话他应该直接对蒋睿涵说,跑你这儿来干什么?他根本就是…”

“是为了提醒我吧。”他把他后半句没出口的话平静地接完。他放下轮椅的手闸,脱掉罩在最外层的那条裤子——平时上下楼会把裤子弄脏,所以回到寝室第一件事就是换下外裤,而裤子的布料则通常是深色又耐磨的料子。在换下裤子后,他把自己转移到床上,随后开始用挂在床脚边上的一块抹布擦拭轮椅的座席,边擦边说:“他也真多此一举,你说是吧?呵呵…”他心底的苦笑更深:如果是为了提醒,那么每天已经有无数次的机会在提醒自己什么事是想都不能去想的,这些“提醒”远比任何人的话语更能印入他的生活里。

韩峥脸上阴晴难断。半晌,仿佛从心底里发出的幽叹,他说:“照你这么说,我以前根本就是个大白痴。”

“不,韩峥,”米杨把抹布挂回原处,重新坐回轮椅划向他,“我没那么想。你…你跟我根本不一样。”

“没有本质不同。”他已经很多年没和米杨那么贴近地坐在一起。他竟也不反感。他接下去所说的一番坦诚的话,把他自己都惊讶到了:“你姐姐不会比我明白你在这一问题上的想法和处境。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我并不后悔曾经和叶纯在一起,因为我已经试过了。她嫌弃——人之常情;她要是不嫌弃,我就尽可能地待她好——由始至终我就是这么想的。”

在米杨心底一块隐蔽的土壤里,一颗混杂着希望与绝望的种子正努力破土,他能感觉到它想发芽。当韩峥说那句“她嫌弃——人之常情;她要是不嫌弃,我就尽可能地待她好”的话时,他分明是颇受触动的,可是转而他又颓然地想:即使自己愿意尽可能地待人家好,他又有什么资本待人家好呢?

米杨番外

八岁的那个傍晚,米杨无意间听到了母亲和韩进远的一些谈话:

“米音,直到今天我才差不多能完整了解到在身上发生的事。我奇怪的是:孩子的父亲也不认你们吗?”

“我想,当他看到杨杨的时候,也被吓坏了…他本来就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他父母又从头至尾不能接受我。我原以为他们至少会看在孩子的份上…可他父母根本不屑承认米杨是他的孙子,反而还觉得…还觉得有这样的后代会丢他们家的脸。”

米杨原本是要进厨房倒水喝,在听到这席话后,他立即全身发僵,手握住轮椅的轮圈,无法前进。母亲话里的意思他并不完全听得懂,他只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很多人来说“会丢脸”。

然后母亲便伏在韩进远的肩头哭泣起来。韩进远说:“你也真不容易,要是没有米杨这样的孩子,你的日子可能方便很多。”

韩进远平日里对米杨一直都很好,也是打心眼里怜爱这孩子,但想到米音多年来的含辛茹苦,此刻的他不由如是感慨道。

他不会想到米杨就在厨房外的客厅。他更无法想象自己无心的话语对这孩子造成的恐慌有多大。

米杨从那天晚上起,足足病了一个礼拜。头痛、发烧、说胡话——

“妈妈、妈妈…别不要我。”

“妈妈,我不会麻烦你,我什么都能自己做…”

“妈妈,我很乖,我以后长大了对你好…”

“妈妈,我我再也不说讨厌学这学那了,妈妈,我什么都学,别不要我…”

这世上不会有人知道他说那些梦话的起因。待病好了之后,他开始变得更懂事、更让大人省心。每天能练两三个小时的书法、还按母亲说的去学刻图章、画扇面,每一天,他都乖乖坐在案台边上,不是练字、便是练习画画、篆刻。他几乎没有娱乐时间,只是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学习着一切能让自己未来“自食其力”的技能。好在,渐渐地,他把那些对常人来说近乎枯燥的学习转化成了兴趣。时间长了,可能他自己都忘记了——一开始自己努力地按照母亲的安排学这学那,多半是始于内心深处的一种恐惧:他怕自己被母亲视为累赘、继而会被无情地抛弃。

那种至深的恐惧始终伴随着他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