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冲撞到的男生见这个人残疾严重、行为反常,也就懒得再和他多话,自认倒霉地走了。

他回到宿舍,连掏出钥匙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下意识地拍了拍门。门开了,还好有韩峥在。他们对视了一眼,韩峥眉头一紧,什么也没问。

米杨头晕眩得厉害!他坐不住了、他真的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当一股钝痛的感觉袭来,让他恢复少许意识时,他已经从轮椅摔到了地上。韩峥看不下去,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过来扶一把,却被米杨躲开了他伸出的手臂。他像是有意在自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浴室,又迅速关上了门。

他的眼前模糊,只是凭着直觉爬到水池下,打开了凉水管。花洒里骤然喷出许多股细密的水柱,冰凉彻骨,浇洒在身上,一下子把他给冻醒了。

淋湿后的裤子紧贴着腿部,使得他那残废的双腿轮廓更加明显。他看着自己的腿,再一次咬紧了嘴唇,可他并没有忍住多久,忽然就发出凄厉的一声干笑。

浴室的回声效果放大了他的悲伤。突兀的笑声连他自己乍一听都吓了一跳。他怔了几秒,终于哭出了声音。

曾经

“喂…”米兰乍然从手机里听到韩峥的声音,吃惊不小。

她甚至还下意识地确认了一下手机的显示屏,上面出现的是米杨的名字。她重新把手机贴放到耳边:“韩、韩峥?”她叫得结结巴巴。

“你马上到我们寝室来!马上!”

“怎…”

“听着,我没空跟你解释太多,总之…米杨现在情况很糟糕!”

他没有给她发问的机会,直接收线了。

之前有过数次“上当被骗”的经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次他的口气很认真严肃,而且透着焦急,她一秒钟都没有怀疑就相信了他,随即赶去他的寝室。

“他在里面,有一会儿了。”她进屋后,韩峥简短地说。

隔着门,她听到沙沙的水流声、混合着被压得低低的哭声。

“他刚去见了蒋睿涵。”韩峥垂下眼说。

她没工夫细问,心里多半已经明白发生了些什么。她敲了敲门:“米杨,米杨你先出来再说。”

“门应该没锁。”见里面没反应,韩峥淡淡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进去看看?”米杨情急攻心,忍不住火气比平时大了些。

他耸肩道:“拜托,你是他姐,我不是。”

她气结,懒得和他多废话,只对门里的人喊了声“我要进来了”,便直接旋动门柄进入了盥洗室。

“米杨!”她作了些心理准备,可是,看到米杨浑身湿淋淋地坐在浴池的花洒下,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却任由水流由头继续喷洒下来的模样,还是惊叫了起来。

她冲过去关掉了水嘴,扯下毛巾。

米杨全身僵硬着,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擦干自己的头发。

“这样不行啊,得把衣服换掉!”她因为心情慌乱,下意识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站起身朝房内走。

从衣橱里拿了米杨干净的衣物,重新进盥洗室前她略一思忖,倒陷入了小小的尴尬:虽然和米杨是至亲同胞,毕竟那么大人了,男女有别,更衣什么的,她还是应当回避。只是,米杨现在这个样子,她又如何放心得下?

“衣服给我。”韩峥一直站在盥洗室门口,他的眼中微芒闪烁,让人猜不透他的内心。“你不必谢,”他说,仿佛看穿了米兰此刻的想法,“他搞成这样,有一半是被我害的,所以我才想做点事。”

她不懂他——每次她觉得自己对韩峥有一些了解的时候,他却总以另一种让她迷惑的姿态对待她。

她无从知晓他说米杨这样一半责任在于他的含义,她非常单纯地并不相信事实如此。

她把衣服交给韩峥。盥洗室的门被他轻轻合上。很快她清楚地听到韩峥在里面问了一句:“你是自己换,还是我帮你?”

片刻后门打开,米兰惊讶地看见韩峥背着自己的弟弟。

“他太累了。”他局促地闪避掉她投过来的眼神。“你打电话让我爸晚点开车过来接我们,让他先在宿舍睡一会儿…”他把米杨放到床上,拉开薄毯替他盖上,“他身体很冷。”他补了一句。

然后他退出了寝室。她不知道他会去哪里。他是因为和自己共处一室觉得尴尬吧。她有些想追出去,把他叫回来,又觉得他留在房中对他来说心里可能更不舒服。

刚才的韩峥,让她想起了小时候、那个热忱、义气的小男孩儿。她就知道:骨子里的他原来一点都没有变、真的一直都没有变。她百感交集,悲喜相加。

“姐…”仰面躺着的米杨蓦然开口,把她的思绪从遥远的天际拉回。然后,他说了一句在过去的十八九年中从未从他口里说出的话,那几个字足以让米兰大骇——

他说:“活着好苦。”

回到韩家后,米杨连晚饭都没吃就直接把轮椅划了进自己房间,倒头便睡。米兰和韩峥自然知道他闷闷不乐的原因,连韩进远也看出了他的反常。没人勉强他出来用餐,韩进远直接让林姨挑出了一份饭菜另留在厨房里,说是晚点他想吃的时候再给他送进去。

大约到了晚上九点,米兰用托盘把留出的饭菜端进米杨房里。她打开灯,见他仍然在床上躺着,整张脸似乎很平静,只有眉间微微蹙起的一小块突起泄露了他的忧伤。顺着他的右手臂往下看,薄毯勾勒出他异于常人的身体轮廓,在大腿不到二分之一处便陷落下去。他的左手有些僵硬地贴在身侧,手指微微曲起,揪着一点点毯子的边沿。不知为什么,米兰觉得此刻的弟弟看上去格外无助而悲苦。

他之前闭着眼,但显然是醒着的,听到房里有了动静,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米兰暂时不想过问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说了句:“…吃饭吧。”

他顺从地坐起来,端过碗,开始吃饭。他吃得很慢,但是看得出在努力咀嚼。吃了几口后,他把饭碗放回托盘里,用汤匙从汤碗里舀了一口汤。他搅动汤匙的幅度很小,连碗壁都没有丝毫碰到。在将汤匙凑近嘴边的一瞬,他蓦地手一抖,汤撒了出来。“对不…”他还来撑不到对米兰把致歉的话说完,就放下了汤匙,一手捂住嘴,像是憋了一口气,一手拉过轮椅,迅速坐上去、划向盥洗室。

米兰紧随他后奔到盥洗室门边,心痛地看着他抓着坐便器两旁的金属扶手俯下上身呕吐不止。很明显地,他刚才是在勉强自己照常吃东西,可身体上的本能却在排斥食物啊。

她的眼泪刷地下来了,因怕自己这时进去会给米杨带来更深的尴尬,她反而不敢上前,干脆由着他把食道和胃里的残渣吐个干净。

过了好一会,他才停止呕吐,按下冲水阀门后,整个人歪倒向轮椅的后背,胸膛和喉结上下起伏,大口地喘气,像是虚脱了一般,连把轮椅划动到洗手台的力气都使不上来了。

米兰静静地走进盥洗室,把米杨推到了洗手台边,并且替他打开水嘴。他木讷地把双手放到流出的水流底下,然后人好像是清醒了些,又掬了两捧水漱了漱口。

米兰从镜子边的架子上扯下毛巾递给他。在用毛巾把脸上残余的水珠擦干后,他抬起脸,居然对她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她从未在弟弟脸上见过的凄然。

他没有把擦过的毛巾递还给米兰,而是自己略一探身,把它挂回了远处。在回复坐姿时他大致扫了一眼镜子,然后又淡笑道:“这个原来就是我。”

在镜子里,他其实什么也没看见,眼神是空的。

镜子只能照到半身,可他却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腿上。

“米杨,你很好看。”她只想得到这样拙劣的安慰词。其实她说的不算是假话,单看上半身,米杨不逊色于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男生。可他的腿…为什么老天就不能给他一双完整的腿呢?她心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米杨想起小时候,每当他因为残疾情绪稍有低落时,母亲也总是用类似的话安慰自己。“大概,也只有你和妈妈会这么说。”他说,仍然把头垂得低低的。“妈妈为了我,成了那样…你为了我、又…”他根本没办法把话说完整,喉头哽咽了半天,道,“我是个害人精…”

“别说这种可笑的话!”米兰说,“记住,妈妈那么选择是为了自己活下来、活得更好!——我也是!我们不是单单为了你!”她不由提高了嗓门,“米杨,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像你那么单纯,我和妈妈也没有那么伟大!但是妈妈就是妈妈,我爱她、不会因为她做过的事厌恶她,就算她不是为了你我才做那样的牺牲,我还是敬重她!毕竟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路。换句话也可以说,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既然是自己选的,妈妈也好、我也好,都没打算把后果和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别自以为是了!谁说是为了你?我留在韩家是为了我自己的前途,懂吗?傻蛋!”

她扭头走出盥洗室,然后又砰地摔门离开米杨的房间。

眼泪早爬了一脸。

韩峥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上拿了份他平时从来不看的报纸。见她出来,他把报纸放到茶几上,特意走过去对她说:

“我是有件事想坦白告诉你:他今天会去和蒋睿涵约会,和我前几天一直鼓动他不无关系。我可以发誓不是故意要看他笑话…”他在盯视她良久之后,意味复杂地说道,“好吧…我应该想到会有这个结果,可我真不是存心要让他陷入难堪…你能信吗?我甚至希望米杨这次能顺利地…”越说他脑子里越乱。

“韩峥,我没怪你。”她的眼眸微动,望进他的瞳仁里,饶有深意般感慨道:“呵,我们能怪谁呢?”

他的眼底升腾起薄雾般的迷惘神采。他退了两步,站到了客厅中央古旧的大吊灯下,昏黄的光影让他脸上的神色更加显得莫测高深。

“他会好的。”有很多年他没有用如此平静、不带明讽暗刺的语气和她说话了。“我都可以好,他这人一直比我坚强,所以,我相信他很快能恢复过来。”

从他话语中流淌出罕见的温暖,把凝固在米兰心头的冰块融化了一点点,她一时失控,滚热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喃喃道:“你…真的好了?”她想知道答案,即使这个问题她似乎根本不该相问。

他轻笑:“我有什么必要骗你?”

“说得也是。”她跟着笑。

这样的气氛有点陌生:苦涩中带着调侃,二人于一笑间倒添了几分轻松。韩峥的语气固然说不上温柔和善,但也没多大恶意。

他没特别和她打招呼,转身去了厨房,出来的时候端了一杯水,转身,径直走上楼梯。

“韩峥!”她背对着他,低唤道。

他停下脚,左手下意识地握紧瓷杯柄,右手下意识地搭上楼梯的木质扶手。

“谢谢你。”她说。

他知道她为的是什么。“不客气。”

她问他:“我们曾经算是朋友吧?”

“这很重要吗?”

“嗯,”她点点头,像是在以此表示对刚才这个问题的重视,“想知道。”

手从楼梯扶手上轻轻垂落;他低下头,似乎是陷入某种思考,然后,他再次抬起腿慢慢拾级而上。

在她已经认为韩峥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曾经是。”

画荷

回到韩家后的第四天,米杨开始重新按时去客厅用饭。他每回都吃得不多,胃口只有往常的一半,唯一可庆幸的是没有再继续出现呕吐。每一次他都是安安静静地把饭吃完,又安安静静地划着轮椅回自己房去。

宋怀涛在他们几个回韩家后的第二天就通过电话知道了米杨的事。电话是米兰主动打给他的。他当天下午就跑来韩家,在房里陪了米杨许久。

怀涛站在桌边,看着米杨画一幅水墨荷花。右下角几张硕大的荷叶间,只亭亭伸出一朵荷花来,用了大量的留白,更显得整幅画清丽雅致。

米杨搁下笔,对怀涛笑笑道:“解闷的,画得并不好…别看了。”

怀涛说:“看你画兰、画竹、画柳、画鸟,原本已觉得够好,今天仔细看看,原来你画荷才是最美的。”

米杨作了个手势让怀涛坐到椅子上——他平时在自己房里并不需要椅子,放着它多是为了给进房的其他人坐。他自己则轻划轮椅,从画桌后直驶到窗前停住。帘子是闭合的,纵使他面朝窗外,实际也只能看到这低垂的布帘,望不到任何的风景。

怀涛起身,替他把帘子拉开,说:“大冬天的,今天外面的天气特别晴朗,你就算不出去,也应该多晒晒太阳,对身体好。”

“呵,你还怕我发霉不成?”他自嘲地说。

怀涛从身后轻按了按他的肩膀:“我还真是怕。”说的时候无比认真。

米杨被骤然亮起的光线刺得微眯起了眼睛。“这几天,姐姐每天晚上都过来我房里,我知道她不放心,也就故意不锁门,随她来看。”他说得轻描淡写,倒好像全然是于己无关的的事,只在最后一句的感叹里听出些情绪的起伏:“我想,她没准不止担心我会发霉,还怕我会寻死呢。”

“米杨,你…”怀涛万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令人伤感和惶恐的话来,一下子就把所有准备好的劝慰的话都堵塞在了喉咙里。

“放心,我不会的。”他扬起头看着怀涛,“只是有些东西,我本就不该去想。想了,痛苦随之而来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我想了这几天,已经想通了…”轮椅滑向桌边,他指着刚画完的画儿说,“就像这荷花,要动念头摘下它便是妄想,就算可以、也会害她枯萎,何苦呢?画一朵存放在心里就足够了。”

怀涛不知道这荷花里另有“典故”——米杨和睿涵第一次相遇时,便是在校园的荷塘。那时,整个池塘里只有一朵荷花。蒋睿涵像个冒失鬼一般无意间闯进了他的视野,更弄皱了一池碧水。

怀涛虽是比一般的同龄男孩子温存懂事,但毕竟自己还是个青涩少年,感情方面的纠结经历得少不说,更无法完全体会米杨这样特殊的男孩所要承受的无奈。所有的劝慰,他自己都觉得不过是“隔靴搔痒”。

从米杨房里出来后,他对米兰说:“他这样子,做朋友的看了真不好受。”

他漂亮的眼珠里闪烁着感性的神采。米兰时常被他身上温暖的部分所感染,从眼神到真个脸孔,他的身体里总好像由内到外散发出独有的一种气度:适度的优雅、适度的谦和,和他相处总是感到那么舒适。见他为了弟弟的事担忧,她反倒劝起他来:“我想总要给他点时间,他一定会好的。”话音刚落她想起了韩峥说过类似的话,不知不觉便点了下头,与其说是在对怀涛说话,不如说似乎是在给自己点信心,她喃喃道:“我相信他能挺过去。”

怀涛不好意思地笑道:“怎么反成了你宽慰我似的,呵。”

他们自然而然地从室内走向庭院。院里的花木多半落光了叶子,只有两棵香樟树和米兰花还绿着,树叶虽不及夏季繁茂,却还是给这萧索的小院带来些许生气。不过米兰花的枝叶间早就不见了花朵——毕竟是冬天,本不是米兰开花的季节。

她看着这株米兰愣神,冷不丁听见身侧的怀涛忽然问起:“都还没问你,回来后,你自己一切都习惯吧?”

“别忘了,我可是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呢…”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红砖楼,又把目光重新调回到米兰的一处枝叶上,富有深意地说,“恐怕有一天离开时,还会不习惯。”

“你想过有离开的一天吗?”

“当然想过,而且…那不是自然的事么?韩峥的爸爸把我和米杨培养到这么大,已经仁至义尽,算是我和他的造化了。我又怎么可能永远赖着不走?这是韩家…”她抚摸着米兰花的主干树皮,说,“这不是我的家。”

宋怀涛欲言又止,憋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我还怕你上次当着韩峥面说的是认真的,你当时那么说,我以为…”

歪着脑袋略加回忆后,她确定他所指的应该是韩峥骗自己要她和他一起出国的那一次,说只要韩峥愿意她会跟他走。她看着他的眼睛,道:“那个我是认真的。”

“什么?”他大叫,心脏仿佛随声音的八度也提高到了嗓子眼。

“只不过,韩峥是在说笑。”她在院子里踱了两三步,“第一,他没打算出国;第二,他更不会真的想娶我。”

“那他…他要是认真的,他要是真的要出国、要娶你,你答应吗?”怀涛纠结着双手,问道。

“她肯答应我还未必答应呢。”红砖洋房的拱门下,韩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你就只管先把心放回原处去好了。”

好几天了,韩峥都没有故意向米兰找茬。大概是米杨的事弄得他内心多多少少有了愧疚。米兰乍一听他这么说,生气是半点谈不上,只在微微被惊到之余,有几丝说不上来的味道。

他走到她身边,沉吟了几秒后忽然说:“给你个建议好了:如果我不娶你,你嫁给他挺合适的。”

她想她大概是感官方面有点错觉,他居然觉得他的讥讽,口气很诚挚,好像真是给自己出了个好主意,每个字都是发自肺腑的良言。

宋怀涛耳朵根都红了。他喜欢米兰,这明显到无从掩饰,他也从未想去掩饰,只是就这么直剌剌地突然从其他人口中露骨地谈到婚嫁,就算明知道这话到韩峥嘴里只能听为是调侃,甚至未必带着好意,他还是感到心跳加速、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和羞怯。

“你们很配。”韩峥转身进房前又加了一句。

米兰目送他进屋去,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野范围里。她有些神思恍惚:他的话语、他的举止甚至他形单影只的背影都让她感到迷惑——韩峥虽然以前就有些古怪,但是近来,他似乎变得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了。

宋怀涛也隐隐察觉韩峥的情绪和说话方式上的变化,不过他并未往下细想。他的满腹心思早集中在寒假这几周与米兰的关系进展上了。他向她提议:“过几天我们想请你看电影,好吗?”大冬天的,他也想不出哪里比电影院更适合约会。跳舞、唱歌什么的,一来是估计米兰不喜欢,二来他觉得看电影是拉进彼此距离最快捷的方式了。

米兰却下意识地蹙眉摇头。——她知道弟弟就是因为和蒋睿涵去看电影才搞成这样,虽然她对电影本身没过节,但还是忍不住直觉上就排斥看电影这几个字。她说:“我不喜欢看电影。”

“是…是吗?”怀涛颇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才好。

她看出了他的心理变化,抱歉地浅笑道:“不看电影,可以去别的地方嘛。”

这话让怀涛来了劲,忙道:“嗯,你说,去哪里都成!”

“嗯,去书店、图书馆…”

“啊,还可以去滑雪。”宋怀涛灵光突现。

“滑雪?”

“是啊,我知道一个室内滑雪场,特别棒!”这里是南方,滑雪只能去室内的滑雪场。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学过滑雪吗?”

“没有。”她摇头道。

“不要紧,我可以教你。”他笑笑说,”多摔几次就自然学会了。”

“我不怕摔。”

“呵呵,这倒真是像你。”

“怀涛,我们每次出去,不知道米杨会不会难过…”她想着弟弟刚在感情上受到如此严重的打击,自己却欢欢喜喜地和人出双入对,一下子心情又低落下来。而且,她对怀涛只说了一层原因,另外一层,她也顾忌到了韩峥。虽然他说他“已经好了”,可是,每次看他的背影,她总是觉得他是那么孤单。每次和她对视,他的眼神也再也没有回复到过往的凌厉,总有一种陌生而伤感的烟雾,轻笼在他的眼波里。

“那就叫上米杨。”怀涛说。他虽然非常想和米兰单独约会,但说这话时也是一刻未作迟疑,全然一片真诚。他也关心着米杨。

“滑雪什么的米杨可不行。”她想了下,说,“还是算了,他跟着我们,不管去哪里,看着都只会更不好受。我们也就是偶尔出去下,还是不要让他看我们…这样的好。”米兰把话说得很隐晦。

宋怀涛却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她怕自己和异性的约会刺激到米杨失恋的情绪,意思不就是承认自己和她不止是普通朋友间的约会吗?——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讯号了。

整个寒假米兰和怀涛总共去了三次滑雪尝逛了四次书店,每周去市立图书馆的阅览室坐一下午,然后借两本书出来看。和怀涛在一起,她不是开怀地笑、便是心灵恬静地坐着,所有的不快乐都会暂时忘记。

怀涛说:“你比我刚认识你时开朗多了!啊,多好,这才是你该享受的人生啊。”

“那也是因为认识了你。认识你以后,我才能有那么多快乐。”她说的是真话,怀涛带给她的东西,是她梦寐以求而在过去岁月里无法拥有的释放和温暖。

其实他们出去散心也试着叫过米杨一两次,米杨婉拒说,自己要在家练字。结果字没写多少,倒几乎是每天画上一幅画,均是尺幅不大的荷花。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韩峥与米兰打照面的机会不多。尽管这几周都在一个屋檐下,除了吃饭时碰到,互相几乎没有说话的时间。事实上,饭桌上,两人话也极少。他似乎不再刻意为难她,只是他的脸色依旧常常不好:冷漠而苍白、透着股沉重的无力感,整个人好像更瘦削了。她对他的身体是有些担心的,甚至私下里问过韩进远,给韩峥看病的周医生最近有没有给韩峥仔细检查过,韩进远说有定期检查,医生说是一切都还不错。她这才放心。

冬天似乎还没有完全过去,还维持着低温的天气。可是新的学期已经开学了。

米兰见到了蒋睿涵,她承认她很火,只是隐忍不发而已。

蒋睿涵见了她也是眼神闪烁,最后终于在下课后,在走廊上主动跟她打招呼:“米兰,米杨他…”

“你想听什么?是他好好的、跟没事人一样——好让你当坐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得到心安呢?还是听他为你如何弄得不像人——让你觉得自己的魅力很大、你可以很得意?”

蒋睿涵何时被人这么咄咄相逼过,一下子倒退到墙角:“不、不!我是真的担心他,这一个月来一直都在担心!那天我本来已经坐上回家的大巴,可我越想越不对,越想越恨自己!没等开车就又跳下来往回赶…等我坐车回到学校,你们已经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