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学校来做什么呢?回来做什么?你找他什么用?你能跟他在一起吗?”米兰情不自禁地大吼道,最后却化为颓然地低吟,“你答不上来了。你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是我这个弟弟自己搞不清楚状况。”

蒋睿涵说:“我的确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可是,我发誓那天不是故意约了别人羞辱他。我在那里碰到李奕,那完全是巧合。我…”

米兰之前还真不知道这中间具体发生的故事。听她一说,这才明白米杨当时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场面。她从鼻子里冷哼道:“你们和好就算了,你何必掉头再来管米杨?”她顿了顿,眼神仿佛是向上飘去,直飘到一个没有焦点的所在,“他是自找的。”

“我已经不可能再和李奕在一起了!”蒋睿涵说,“那天之后,我就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和他在一起了。”

去K市的车很多,她和李奕在当晚坐另一班车回了老家,一路上,她把他送给自己的果冻一颗颗剥开,和他一起分着吃了。一路吃一路都在掉眼泪。车到站,她对要帮忙提行李送她回家的李奕说:“我和你已经不可能了。”她还没来得及分辨对李奕的感情是否还在,但是直觉告诉她,他们再回不到所谓的起点。

米兰并不为此动容,反而大怒道:“你们在不在一起别扯上米杨!永远永远别再扯上他!和谁在一起都是你自己的事,你想清楚了就行。你下次跳池塘也好、跳游泳池也好,别把米杨给拖进来就成。”米杨虽曾刻意把与蒋睿涵相识那天的事掩盖过去,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米兰早就听人议论过那日蒋睿涵是和李奕闹分手、自己跳下池塘的。

蒋睿涵羞愧地说:“我也知道自己不配求他原谅,不配再见他!我还有什么脸见他…”她懊恼地掩住自己的脸。

米兰缓了缓情绪,叹息道:“让我们丢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好了。直说吧,不是你不配,其实是他不配和你走在一起。有个残废的朋友或许并不丢人,但是,有个残废的男朋友,恐怕会让你抬不起头。既然根本不可能,如果你还有一点点为他好的心,就不要再给他任何希望和幻想的余地。饶了一个可怜人,别再继续戏弄他的感情了。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改了下小小不通顺的地方。端午节调了休息日,于是今明都还上班,累!周一更新。

促进

“好了,米兰。”不知什么时候,宋怀涛站到了米兰身后。他是来接米兰一同去食堂的,在目睹蒋睿涵哭着跑开后,他走到了他面前,用沉静的声音劝道:“这毕竟是米杨和蒋睿涵之间的事,你不该涉入太深。”

“你错了!在这个世界上米杨只有我这个姐姐!我不能看着他在一个摔成过重伤的洞里再摔一次!”米兰沉痛地说,“对他们的事我也曾经想不理——好吧,我承认,我甚至像个没有思考能力的白痴一样幻想过,她会和我那个傻弟弟有什么好的结果…可是最后我只看到他被伤得一塌糊涂!他要不起她的!他要不起爱情!”她近乎失控地嚷起来。“我和米杨,都是被神遗忘的小孩!我们没有幸福的资本,没有,没有!”

她的情绪失控,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引得走过的学生纷纷侧目而视。

怀涛的眸子里流动着深邃的暗流,他拼命压制住胸腔里起伏的呼吸和内在的情感,才使那眸光稍作收敛。他用沉静、真挚的声音说:“谁说的?你有。”

她抬起眼睛看他,带着些许不自信,也含着些许朦胧的期待。

怀涛毕竟年轻,又是生长在传统的家庭,尽管有太多话想向她表达,倒也没勇气说得太露骨,只好掩饰着道:“任何人都有幸福的权利。米兰,你相信吗?我有预感,你会得到幸福的。”

他的声音真好听,像具有催眠般的魔力。——嗯,她喜欢这种“被催眠”的感觉,轻易就能把她从滞重的现实泥沼带入轻松甜美的梦中。就算是梦,她也要享受这一刻的释然。她的脸上现出一种孩子气的天真,而平日的她似乎早就把这种天真给抛却了。她突然仰头问他:“你的预感一向准吗?”

他微笑道:“很准。你要相信我。”

“那么,你说米杨能幸福吗?前几天他跟我说,活着好苦…他以前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可我知道,他一直都很苦很苦…”

他知道她需要他的宽慰。“米杨会幸福的,你们都会幸福的。你们之前已经受了太多苦,所以,我坚信老天是会补偿你们的!”

那么,韩峥呢?她脑子里飞快闪出一个念头:韩峥会不会幸福?——她咬住唇,终究没有问。

他们一起去食堂打了饭,然后就像往常那样提着饭盒去米杨的宿舍。韩峥不在。

米杨看上去很平静,甚至还跟怀涛商量起怎么给他父亲祝寿。下个月便是宋教授五十大寿,身为弟子的米杨必然是要去拜寿的。何况宋教授和韩峥的父亲交情不浅,韩家父子到时也会去赴寿宴。

吃完饭,米杨从抽屉里取出两块贺兰石印石说:“我准备刻对对章给老师和师母。不过不是什么上好的石材。逛店的时候倒是看到一个很不错的贺兰石砚台,可是太贵了,我买不起。只好尽我的能力尽到心意。你说他们会喜欢吗?”

怀涛道:“他们肯定喜欢。米杨,真惭愧,我这个做儿子的都没你那么用心准备礼物。”继而他又犹豫着问,“你要自己刻章?那可是太费时费心了。”

“没事,”米杨的手指抚摩过微凉的印石,“我的时间很多。”

米兰想,让米杨有点事忙总比空闲着胡思乱想好。她坐在米杨的床铺边沿,因此正对着韩峥的床。米白色暗条纹的床单,枕头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床头。——韩峥一贯的风格。她不知为什么蓦然想起他发病时的模样,不觉便叹了口气:那么爱干净到轻微洁癖程度的一个人,却有那样的病。她随口问起米杨:“你和韩峥还处得好吗?中间隔了一个假期没待在一个房间了,会不会又彼此不习惯?”

“不会的,放心。”米杨缓缓说,“我们几个从小就认识,在别人看来他是有些难相处,可我们都知道那是为什么…我知道怎么跟他相处,他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米兰正要说什么,门锁微动,韩峥从外面进来。他很难得地和众人打了声招呼:“都在啊。”

他的话虽然简短,三人已觉意外,都是愣神了几秒才想起回应他的招呼。

他坐到自己的床上,正对着米兰的脸。她在他的直视之下感到紧张,看似仍旧平视前方,却暗自把视线换了个焦点。

韩峥说:“正好赶着你们都在,我有个提议。”

即便能想到他接下去可能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米兰和米杨仍旧保持一脸平静,他们早就习惯了韩峥的喜怒无常、动不动在言语里夹枪带棒。倒是怀涛,听到他这么说,下意识地便绷紧了神经,像是随时准备护卫米兰,怕她遭到攻击似的。

“米杨的午饭,以后我来买吧。你们…”他扫了一眼米兰和宋怀涛,顿了顿说,“你们单独行动,不是更好吗?”随后,他把目光锁定在怀涛的脸上,“你想‘三人行’到什么时候?”

怀涛被他的问题弄了个大红脸。谁也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

米兰固然也明白他意有所指,只不过她的心里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掌控,连羞怯都暂且顾不上了。

“宋怀涛,坦白说,我不喜欢你。”韩峥说,“我尤其不喜欢你借着各种借口有事没事往我家跑、往我宿舍跑!你的目的太明确了,不就是她么?”他用下巴指向呆呆坐着的米兰,说,“既然已经那么明显,为什么不干脆捅破这层纸呢?放心,她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难以到手!你能给予她的东西她开心都来不及,你何不干脆成全她?”

“你够了!”怀涛受得了他拿自己开涮,却受不了他对米兰说出半点带有“侮辱性”的语言。其实韩峥的本意不是像他表现得那样尖刻。他会说出那番话,也是挣扎了很久很久,酝酿了很久很久。在今天之前,他在心中预演了很多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是要“放”了她吗?难道,他希望她离开韩家?希望促成她爱情美满,生活无忧?——不,他不能接受这个答案。他不能接受自己竟然对“仇人”的女儿还怀有善意。所以当话说出口就变成了他明明存着为她好的心,让人听着倒像是有意羞辱米兰一顿。宋怀涛怒视着他,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差没冲到他面前,“好吧,老实说,我也很烦你了!如果不是看你身体不好,我早就…”

米兰敏锐地捕捉到韩峥的脸色立即灰败了下去,她的心一下子软掉了。这一瞬比她在初听到韩峥刻薄的话语时更感沉重。她连最初的一丝丝恼怒都放下了。

韩峥站起来,比怀涛高了大约三公分。可是他人很瘦,个子一高看着就更显得单薄。在他黑漆漆的眸子里闪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微芒。对怀涛的怒目他采取无视的态度,略侧过脸对着米兰说:“你不用去管我说的其他话,只要记住,米杨以后的午饭我来送。我是他的室友,没人比我更方便照顾他。你不是曾经拜托我照顾他吗?总之,你和宋怀涛去共进午餐、共进晚餐,随便去哪里约会都好,不要来我这里,不要让我看到!”他背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肩膀微微起伏的背影。

“知道了。”她眉头纠结,语气却出奇的平静。然后她转过脸,对怀涛柔婉而不无哀凉地笑道:“怀涛,我被人看人透呢,真糟,想伪装矜持也不成了。我只想问你,若没有米杨在场,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吃饭吗?”

他不是不察她话里对自己的一丝暗讽,只是被突然飘至面前幸福感冲昏了头脑——她是在主动邀约自己吗?她是在向他表示准备全然地接受自己吗?她果然是懂得他对她的用心的,那么说,眼下她愿意给他机会,是吗?

这一刻的怀涛几乎要感谢韩峥,如果不是他的话,自己还不知道要“原地踏步”多久呢。他激动地对米兰说:“你知道的,你那么聪明,你一定知道的。”

米兰轻轻点头:“嗯,没错,我应该不算笨人吧。怀涛,以我的智商和情商判断,我认为我们现在应该离开这里。你说呢?”

宋怀涛也不是傻子。在屋子的主人明确表示“讨厌”自己后,他没理由再继续赖下去。他虽然好脾气,毕竟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不是个逆来顺受的“好好先生”。他出身良好,自己又讨人喜欢,一路成长,从没人给他当面下不来台过。面对韩峥的敌意,他尽力保持克制,但绝不意味着甘心继续莫名受气。在向米杨告辞后,他和米兰一起离开了这间寝室。

他们走后,韩峥转过身,面朝米杨问道:“他们在一起,是否也是你希望的结果?”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冷得像冰,让人猜不出他想要的答案。

米杨看着他蜷起的手指,思索了片刻后,说:“我只希望我姐能快乐。”

“快乐?”他呢喃重复了几遍这两个字,好像这是个很陌生的词,随后眼神空茫地望向合闭得紧紧的房门,叹道,“好奢侈…”

迷蒙

宋怀涛从韩峥和米杨的寝室出来后,没有直接上楼回自己的寝室,而是把米兰一直送至女生楼下才离开。

对于韩峥主动提起承担给米杨送午饭的任务这事儿,他觉得有些不靠谱。路上他忍不住问米兰:“韩峥他不是一向排斥你们,他能照顾好米杨吗?”

米兰倒是反应平静:“他对米杨一直都还好,而且,既然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他就一定会照做。”

事实果真如米兰所料。韩峥每天中午都会先把饭菜送到寝室,然后自己再回食堂用饭。米兰偶尔还是会过来送饭,看看米杨的近况,不过都会事先会跟米杨说好,米杨也会提前告诉韩峥不用替他带午饭。

如此两周后,有天中午米杨终于忍不住对韩峥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干脆以后你每次打两份饭,你也回寝室一起吃吧。不然,等你再去,食堂的菜恐怕都没剩下几样了。”他知道韩峥对饮食方面素来挑剔,又因为癫痫病人还有些忌口的食物,要像这样食堂宿舍一个往返,就更吃不上什么好菜了。

韩峥铁着脸说:“算了,再说我也没有饭盒。挺麻烦的!”

第二天早上,韩峥从架子上拿下米杨的饭盒时,发现旁边多了一个簇新的饭盒。里面还有一把可折叠的调羹。他没说话,不动声色地把两个饭盒都装进了书包。中午,他竟然真的打了两份饭菜带回宿舍。

米杨没告诉韩峥,饭盒是姐姐替他准备的。他也没问,只闷头把饭吃了个干净,待米杨吃完饭后,没容米杨有异议,便直接把两人的餐具都拿进盥洗室洗了。

洗完餐具,他擦干手上的水珠,躺到床上去假寐。米杨驱动轮椅到他的床前,小声叹了口气。

韩峥缓缓睁开眼,似有意似无意地问了一声:“你干嘛?”

米杨垂下眼睛,说:“韩峥,你是不是因为蒋睿涵的事,觉得对我不好意思?”

韩峥的胸口一闷,他闭上眼皮,轻哼道:“我当时脑子发烧、所以才瞎起劲…现在想想,我的确是不该管这事。”

“发烧的不是你,是我自己。”米杨的睫毛和嘴唇都颤抖得厉害,他下意识地搓着手道,“如果我自己没有烧糊涂,你再煽动我,我也不会跨出那一步。可我不后悔,是你让我看透自己的心、自己的感情。至少以后我回忆起来,我会记得,在我年轻的时候,原来我也很认真地喜欢过一个人。这和对方喜不喜欢我、要不要我没有关系的。其实这事的结果,本来就不应该让人觉得意外,更不该怨谁!”他抿着唇,有些失神地想:他当时还冲着蒋睿涵大吼来着,他吼的什么?——哦,好像是在责问她是不是有意戏弄残废的自己。他的眼眸因为被痛苦懊恼的情绪占据而微微泛红:他不该那么说她,他知道她一定不是有心的。韩峥也好、蒋睿涵也好,他们都不是天性残忍的人啊。

韩峥听了米杨的话,半晌不做声。在米杨调转轮椅的方向后,他突然对着他的背影说:“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告诉你的好…那个蒋睿涵,好像没有和我们系的李奕复合。”他和李奕关系一般,只是无意间听见系里其他同学在议论,说李奕试图追回前女友,被碰了一鼻子灰。至于具体情况,他没刻意参与八卦,因此也不甚清楚。

米杨把轮椅转回一半,却又住了手,没有直面韩峥,闷声道:“他们…怎么会呢?”他的手指尖缩进手掌里,心里一浮一沉的,说不出来的味道。“该不会,李奕又找了别人吧?”

“你倒还有心情担心人家呢!”韩峥没好气地说。

米杨被他的话噎住了,脸先是一红,又转而黯然到灰白。是啊,他是谁?又凭什么去管别人的分分合合?罢了,他在头脑里给自己下了指令,停止再想蒋睿涵的事。见韩峥翻身已然开始假寐,在房里他又无事可做,反而更添烦闷,干脆早点去教学楼算了。他收拾起下午的课上要用的画具,然后把打包好的东西放到腿上,划动轮椅朝门外去。

米杨当然无从知晓,蒋睿涵在影院撞见他后,虽然和李奕进了放映厅,却楞是把一部轻松活泼的电影当成了悲情文艺片,出来的时候眼睛哭成了桃子;晚上刚坐上回家的长途车不到两分钟,就不顾李奕的阻拦执意跳下车回了学校;最后还是没能赶上和米杨碰面,只好带着心事坐上返乡的大巴。一路上她丝毫没感受到重拾旧情的欢喜,反而和李奕没说几句话,还没到家就对李奕摇头说,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和他在一起。

在家时,在父母面前她不敢表现得太夸张,每天晚上却躲在毯子里啜泣。内疚、心痛、还有许多说不出的情愫似乎把她身体里的眼泪全部激发了出来。后来,她稍稍平静,不再夜夜流泪,只是话少了、人整天呆呆的,平常活泼灵动的一对眼珠子仿佛失了光彩,连转动都变得迟滞起来。

她原本是想等开学后亲自找米杨解释当时的一切的——尽管她根本没底气也没方寸,不晓得自己该从何解释比较好。只是开学的第一天,她就被米兰“警告”不要再靠近米杨,字字句句,都那么沉痛却在理。她开始问自己:她的出现,对米杨真的只会带来伤痛和困扰吗?可是,他们曾经那么快乐过啊!谁能相信呢?仿佛眨眼之间,他们的关系就变得比路人都不如,恨不得互相绕道而行。她知道米兰怪她、不原谅她,她也恨死了自己,怎么就把事情处理得如此糟糕!怎么就把最无辜的米杨拖入了痛苦的泥沼了呢?

起初两天,她忍着不去想米杨的事,逼迫着自己干脆忘了李奕的事、忘了米杨的事,干脆做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后来,她发现此法完全不能奏效,又动了念头想去找米杨谈谈,可每每前一晚打定主意,第二天一早迎面见到米兰冷漠而犀利的眼神后,所有的勇气又立即灰飞烟灭了。

再后来,她会不自觉地在校园里寻找米杨的踪迹——她不能去找他,她没脸去找他,所以她开始寄望于上苍安排的“偶遇”,可惜开学到现在一次也没有。

就在她几乎暗自觉得老天是有意不让自己接近米杨时,今天居然让她看到了他,大概就在离她十米远的地方:黑色的轮椅、宽厚的手掌,带着几分落寞的背影。

她大气也不敢出,好像他那么老远都能听到她的呼吸。她明明是渴望碰到他的,可这一刻又怕极了面对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就在他的身后不远处。她跟在他后面走,在他的轮椅转弯到另一条林荫小道时,她匆匆瞥见了他的侧脸,她没敢多瞧,只看清了他紧抿的唇角便低下头,下意识地脚下也跟着转弯,拐进了通往国画系教学楼的小道。

他的轮椅上了坡道,进了大门。保安室的大叔热情地跟他打了招呼,从保安室里走出来,跟着他到楼梯口。米杨下了轮椅,转过脸道了声谢,然后保安大叔便把轮椅推走了。

蒋睿涵跟着在他进楼后也跟着进来。她忘记了,米杨上楼时的身体方向和常人是相反的,他撑起后面一级的台阶向上爬动,一开始因为专注,没有注意到蒋睿涵的存在,可大概爬了五六级,他蓦地意识到眼前晃过一个熟悉的人影,他的心猛然一抽,眼睛直直地盯视着前方。原本已经撑起身体的双臂一下子软了下来,几乎失重般跌坐在了台阶上。

蒋睿涵看他重心不稳的样子,顾不得其他便奔上前,伸手要扶,却被米杨轻轻避开了。他略侧过身,一手攀住楼梯的栏杆,整个身体都颤了一下,好像在他身边的是洪水猛兽一般恐惧。

这一系列意识的动作刺伤了蒋睿涵,她呜咽道:“我是不是连碰一下你都不配了?”

“你不要那么想,没有的事。”他忙说,握紧木把的手紧张得松开,一个木把滴溜溜从台阶上打了几个滚掉了下去。他无奈而悲哀地看着底楼水门汀上、安静躺着的行动辅助工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既不好意思爬下去捡,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蒋睿涵愣了楞,走下去捡回木把递给他。他接过,与她目力相接。她不自觉地凝神看他的脸:他脸部原本柔和的线条因为瘦了一圈而棱角更显分明,琥珀色的瞳仁则因为凹陷的眼眶显得深邃而忧郁。她差点哭出来,这不是她认识的米杨。即使过去的米杨也有面露忧愁的时候,可更多时候他是阳光的、积极的,笑脸常在的,可是,这些在眼前这张脸孔上都找不到痕迹。

她害惨了他!她真的害惨了他!

“米杨,是我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失声道。

他眉头先是微蹙,又放开,他逃开她的眼睛,低下头看着自己掖着裤管的腿,淡淡道:“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他甚至笑了笑,只是笑得甚为凄楚。

离下午开课的时间近了,上楼的人也多了起来。米杨对坐在自己下一级台阶上的蒋睿涵说:“你也有课吧,快去吧,别迟到了。这里人来人往的,你在这儿…也不好看…”

他是傻子啊!怎么会有这种大傻子!——蒋睿涵看着米杨,好像他是个外星人。她听得出来他到现在还是在为她考虑,怕她和他在一起坐着,在众人的注视下难堪。这不想还好,一想之下眼泪就完全失控了。她爱笑、也爱哭,但在发生伤害米杨这件事以前,她从来没有流过那么多的眼泪,也没有哭得那么伤心过。

“你…别…”米杨紧张、心里一乱,说话便不利索。放下木把,伸手刚要去安抚她,又迅即缩了回来。

蒋睿涵哭得肩膀抽动、上下起伏,可并未忽视掉他的小动作,心底更添一层难过,以为他还是不能原谅她当时的行为,不禁沮丧道:“我就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再理我了,米杨,我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恶,可我还是很贪心很过分地想让你原谅我…米杨,真的不能吗?就算这要求很没道理,你能不能别那么讨厌我?我、我…”她急于求得谅解,又不知该如何组织后面的语言,越说越乱,情急间抓住了米杨的手。

“我的手套脏呢…”米杨轻声说。原来,他不是不想碰她、不想安慰她,是怕自己的手弄脏了她的衣服。他轻轻从她掌间抽出自己的手,摘下手套,随后又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诚挚地对她说,“蒋睿涵,你别在意那件事了,我都已经不在意了。你没做错什么,不需要负疚!当时我说的话可能重了,让你听了不好受,你不要放在心上。”

“米杨,你真的不在意了吗?”听到他这么说,她竟然有些小小的失望。“那么…你已经不喜欢我了是吗?”她问的时候有些战战兢兢,甚至想到自己可能会后悔问这个问题,因为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会陷入尴尬,可是,当她真的把这个问题抛出后,她一心只想知道答案。她的心渐渐有些明了,又有些混沌不清。

米杨被她的问题弄得发懵,他想了想,反问道:“如果…假设、只是假设,我的腿不是这样,你会不会有一点点喜欢我?”

她愣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米杨没有追问,戴起手套,淡淡地笑了笑:“我作了没有意义的假设,请一并忘记吧!”说完再次抓起木把撑起身体,“真的要上课了,我不想迟到。”

他尽量不看她,只专心“走”自己的楼梯。因为只要一看她,他就连向上爬行的勇气都没有了。即使不看她的脸,他每上一级台阶,都像有锥子在锥他的心一般痛苦。他并不怪她,只想在她面前保留一点点自尊,于是他暗暗祈祷她赶紧离开。

她却用灼灼的目光追随着他不断攀爬的身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他的问题还在她的脑海中不停打转、打转…

念竹

宋教授家是套四室两厅的公寓,所在位置并非是市中心,却是闹中取静的高档住宅区。整套房子装修得中西合璧,简洁大方,透着文人气:玄关处的镂花黄花梨屏风,给屋子增添了曲径通幽的“妙趣”;沙发是西式的,而其拐角处的宫灯式样的落地灯,又颇有东方神韵;公寓是在一楼,外面还带着个小院;几竿修竹从轩窗里透出来,自自然然地便把绿意延伸到了室内,明明设计巧妙,却又不着痕迹。

宋教授的夫人做得一手好菜,又热衷烹饪,丝毫不嫌辛劳,一早就决意由她自己动手操办丈夫的大寿,于是就没有去外面的酒店办酒,而是在家设宴。请的客人不算多,总共两桌,一桌亲戚,一桌朋友,餐厅一桌、客厅一桌,倒也不觉特别拥挤。

平心而论,米兰其实挺怕这种场合。弟弟虽然跟宋教授学画好几年了,他们也是第一次接触宋教授的亲戚朋友,席上难免会有人问及他们姐弟和韩进远的关系。事实也果然如此。韩进远对人只说是亲戚的孩子,含糊其辞,遮掩过去。然而知道内情的她却已感芒刺在背。再看看韩峥闻言后那张绷紧的脸,她简直觉得自己快坐不下去了。

别看这一桌上多半尽是些不认识的人,韩进远毕竟混迹商场多年,看上去和众人倒也相谈甚欢。大人们说话,米兰插不进半句,只好低头吃菜,要不是米杨是宋教授的得意门生,她是万万不愿意来这种场合的。

米兰正心里发闷,却听到怀涛过来和这桌的客人打招呼,“叔叔伯伯阿姨”叫得热情洋溢,直让在座的众人眉开眼笑。正好那桌米兰身边多了个空位,一圈招呼过后,怀涛便干脆在她旁边坐下了。他小声耳语道:“你是不是觉得有点无聊?我不过去了,坐这儿陪陪你。”

米兰无声地笑了笑,原本有些纠结的情绪一下子畅然了不少。怀涛这个人就是这么有心。——她猜测他大概不止怕她无聊,恐怕更是料到了她可能面临的尴尬,特意过来作陪的。

“哟,你这孩子,怎么跑这桌来了。”宋妈妈端着菜碟从厨房出来,看到怀涛窜到了客厅那桌,笑着问道。她先给外桌的客人上了菜,再端着同样的一盘进了餐厅。待回转身到客厅,她又笑着对怀涛说:“你坐这里也好,这里有你同学,你们年轻人聊着有话题。”

“哎呀,品云,这一晃,我们认识也十几年了,怀涛也长大啦,下次再来你家,没准就是吃喜糖了。”有人颇有深意地先是瞟向怀涛和米兰,又转而对着宋妈妈挤眼道。

宋妈妈心领神会,笑了笑说:“他还是学生,谈这些为时过早…不过这方面我们向来从不干涉,任其自由发展吧。”脸上带着掩不住宠爱和自豪,又道,“我这儿子眼光不错,他若是喜欢的,必然是好的。”说着又目光暖暖地瞥了一眼米兰,这才回身进了厨房。

宋妈妈最后那一瞥扰得米兰心扑扑跳得快极了,她对大人间的对话是敏感的,看到怀涛母亲对自己的态度,她没来由心头一暖。这一刻她深深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自卑:一个无父无母、寄生他人屋檐下,又有个残疾弟弟的女孩子,要想被人“看得起”,在这个现实的社会,实在很不容易。至于为什么自己希望怀涛的母亲看得起,她尚无暇细想。

怀涛听到母亲的话也是笑意盈然,满面红光。一桌人嘻嘻笑笑,男人们喝酒谈天,女人们家长里短,怀涛则不时替米兰和米杨布菜,说些自己小时候淘气的趣事,直引得他们阵阵发笑。

大笑、浅笑、会心的笑、客套的笑…整个屋子里只有韩峥没有笑容,脸上带着怅然若失的表情。他吃了几口菜,喝了一杯果汁,在坐了半小时后起身,离开座位。

他离席时,韩进远偷偷瞄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呷了口酒,又继续与一旁的一位男士聊天。儿子的一举一动他始终没有忽略,只是不敢多问,担心一不小心引发导火索,搞砸了老友的生日,干脆只当没瞧见,随他乐意去了。

米兰起初一直沉浸在与怀涛、米杨的聊天中,蓦然间一扭头才发现:原先坐着韩峥的椅子已经空下。她下意识用寻找他的影踪,一圈扫视过后,终于看见他正从客厅一头一扇仿古的月亮门迈入韩家的小院。不知为什么,她暗觉他的背影清瘦萧索,微笑霎时凝在唇边,绽放不开。

饭后,怀涛邀米兰和米杨进他的卧房小坐:“外面都是大人,他们聊他们的,我们聊我们的。”

米兰推辞说:“随便进主人卧房,不合适吧。”

怀涛呵呵一笑:“你当我这是古代闺秀的闺房呢?哪来那么多讲究?”

他这么说,米兰也就不再客套了。

在怀涛房里坐着的时候,宋妈妈还特意进来送了个果盘。洗完碗后解下了围裙的她看上去显得更有气质了:里面是件宝蓝色的羊绒开衫,□配着黑色中长的裙子,既不刻板,又不过分随便。米兰发现,怀涛的脸部轮廓和母亲极其相似,尤其是饱满的额头,显得很清贵。

宋妈妈坐到儿子的床沿上,面朝米杨说道:“早听你老师说起过你,你送的对章我和你老师都很喜欢,费了不少功夫吧?”语气里满是怜惜。

米杨忙道:“东西本身粗糙不值钱,师母你喜欢就好。”

“怀涛,有空多带朋友来家里玩儿啊。”宋妈妈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是会开车吗?你爸爸不用车的时候,你去接一趟,也省得他们受累。”

米兰心里感动得不知如何好——三言两语间,已经足见怀涛母亲考虑得多么周全:她想到了米杨行动不便,所以才提出让怀涛驾车接他们到家来玩,更难得的是,她话里丝毫没有提及米杨的残疾,避免了可能的尴尬,而她邀约时的口吻是那般诚挚,完全不同于一般的客套,听来让人心里顿时暖融融的。

“阿姨,不用麻烦怀涛,如果你和宋教授都不嫌打扰,下次我带米杨再来看你们。”米兰说。

“还是让怀涛接一下的好,”宋妈妈笑盈盈地看着她,“这世上啊,活着就免不了会有这麻烦那麻烦的,要都怕麻烦,这世界可就停止运转了,人活着也没了很多趣味,不是吗?”说着,她又瞥了一眼怀涛,轻笑道,“你们若是不来家里,怀涛成天连双休日都不回来,我见他还得自己跑去学校,我可是会更累呢!倒不如你们过来,大家一起热闹!”

米兰听出了这话里暗藏的深意,脸孔立即飞上了两片红云。好在她确定,怀涛妈妈的语气里只有善意的打趣,并无半点不悦。

宋怀涛搂着母亲的肩头,近乎撒娇地说:“妈,你最好了。”

宋妈妈别有意味地故意抬杠道:“哟,我怎么就最好了?以前不是经常嫌我啰嗦嘛!”

“妈——”怀涛拖长了音喊妈,放下搂住母亲的手臂,站到她身前,红着脸,欠身作了个揖,阻止她说下去。

做母亲的怎会不知儿子的心事?她摇了摇头,对三个孩子说:“行了,你们在这里好好聊,我出去招呼别的客人。”

和怀涛聊了半晌,米兰出来上了个洗手间。在回房前,她不自觉地留意了一下厅里的客人,发觉韩峥仍然不在其中。她忽然有些不安,转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不会出什么事吧?她的理智本想让自己不管,两只脚却还是莫名其妙地向院子走去。

韩峥大概是站得累了,此时他坐在一只石鼓上,眼睛平平地向前望去,似乎在对着院中几竿绿竹出神。

米兰见他好好坐在那里,先是心头释然,转而却又不敢上前打扰他,想了一秒,反身要走。

“你看这竹子,是不是长得比我们家的还要好?”

米兰收住脚,没想到韩峥会开口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的侧脸上是高深莫测的表情,她看不透他,只看见微风中,碧绿的竹叶在摇曳。

这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和韩峥在韩家的庭院里,用采下的竹枝编成花环玩儿。米兰一开始还不敢随便折竹枝,结果韩峥折下好多根,编成一个环套在她头上,还在上面别上了一朵小小的蔷薇。她也就立即编了一个花环送给韩峥,韩峥笑话她:“你编的花环真丑。”说是这么说,还是把那个丑丑的花环戴在了自己头上。她听了他的话也不生气,因为韩峥编的花环的确比她编的好看。她当时还很开心地把韩峥送她的花环戴了一整天,睡觉才肯摘下来。

“韩峥…”那些往事她已经快忘了,真的已经快忘了。可是这一刻,她想了起来,嘴里不自觉地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她小步走过去,站到了那些竹前,眼里起了雾气。

他仍然看着前方,只是不知是在看竹,还是在看她。

“你进去吧,他在等你。”他垂下脸,好像在看自己的手指,轻轻说。

她无法把这个低着头、似乎心事满怀的男生和那个用各种犀利刁钻的言语咄咄相逼的韩峥联系在一块儿。不过她想,她还是听他的话,进屋去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