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参知所拨之处,不过是一间小院,院中一大房,一柴房,大房转过后便是后门堆着积草的马厩,老马数匹,下人两名,兼任全府上下仆役。

房中潮湿阴暗,张慕分了银两,遣散押货前来的西川路工,大房以屏风隔着内外两停,内间李庆成睡,屏风外张慕打了个地铺,便作栖身之所。

而唐鸿则未有这般好待遇,被指去睡院对面柴房。

不多时便有北疆麾下将士前来领蛇膏,一切停当后,李庆成躬身坐在床沿,开口道:“鹰哥,我究竟是谁。”

张慕不答,李庆成道:“他才是唐鸿,对不?你们都在骗我?”

张慕始终沉默。

李庆成起身道:“鹰哥!”

张慕摇了摇头。

李庆成揪着他的领子,张慕不避不让,李庆成连珠炮般问道:“你是什么人?娥娘又是什么来历?!”

“为何不明明白白说与我听?你还想装哑巴?这样,我问一句,你点头或摇头。”

张慕终于开口,缓缓道:“我不愿告诉你,也不想骗你。”

李庆成蹙眉打量张慕,颤声问:“我父亲是谁?”

张慕像个死人,再次陷入漫长的沉默里。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疲惫躺回床上。

天色渐黑,府内人送来晚饭,不过是几个馍,一碗咸豆,蒸软了的熏肉零星几片,李庆成不吃,张慕也不动,饭菜冷了便在那处摆着。

至掌灯时分,寒流笼罩郎桓城,一场更大的风雪在天顶旋转酝酿,油灯被吹得忽明忽暗。

张慕起身朝对房望了一眼,唐鸿坐在柴垛上擦战戟,张慕将窗缝检视一次,把漏风的破洞以披风封上,手指捏着铆,挨个按进窗木,门栅处,末了留出一道通风口,风口正对着自己的铺位,以防炭气闷了李庆成。

他又朝火盆里添了些干柴,才转身走向榻上的李庆成。

李庆成头疼欲裂,想得越深,便越难受,辗侧朝向满布霉点的墙。

张慕把饭端了过来,放在案上,又朝榻前恭敬跪下,一语不发。

李庆成听到声响,转头看了张慕一眼。

张慕面色如常,直挺挺地跪在榻前,意思是请李庆成起来吃晚饭。

“吃不下。”李庆成无意识地呻吟道:“你自吃罢,我不恼你。”

片刻后,李庆成感觉到带着凉意的宽大手掌覆上自己额头,旋将张慕的手推开,不耐烦道:“没生病,让我睡会。”

李庆成睡睡醒醒,也不知过了多久,狂风声中隐隐传来梆子与两下更鼓。把这个异乡人从满是风雪的陌生街道中唤醒。

他翻了个身,见张慕还在榻前跪着,认真地看着他。

李庆成一口气提不上来,只想骂他一顿,转念一想却又消了气,起身道:“吃罢。”

李庆成随便吃了些,张慕仍跪着不动,李庆成吃少了这哑仆还不乐意,只得又勉强吃了点,馍已冷硬,然下肚后身体终究热些。

张慕这才接过饭菜,坐到屏风外大口吃了。

“鹰哥。”李庆成裹着被子,吁了口气:“你铺那里冷不冷,搬进来睡?”

“唔。”张慕嘴里塞着吃的,应了声。

李庆成恍惚间道:“我这身子不行,从前应是官家的…我爹是文官?”

张慕停了动作,李庆成又迷迷糊糊道:“空了得习武强身,否则不等匈奴人杀来,先病死在北疆了…贼老天,怎这般冷…”

张慕放下碗,于铜鱼嘴里填了炭,封口。塞进李庆成被中掖好,方在外间躺下入睡,身上只盖着张薄薄的毯子。

翌晨风雪渐小,唐鸿倒是起得早,数下刷刷声不绝,一把长雪帚舞开呼呼作响,将院内积雪一扫而空。

只见张慕打着赤膊,一身武人肌肉瘦削纠结,走出院中,李庆成跟随其后。

“看。”张慕言简意赅,扎了个马步,双掌虚虚前推。

李庆成睡眼惺忪,张慕竟把昨夜自己迷糊时说的话放在心上,一早起来便要教他习武。

李庆成也扎了个马步,张慕一脚横收,斜斜朝右踏出,沉稳落地,双掌收回,一前一后,缓慢外翻,按出。

李庆成有样学样,跟着张慕动作比划。张慕足下不停,手势加快,脚下激起细碎飞雪,赤裸肩背上满是汗水。李庆成渐渐会意,融入这武境之中,只觉张慕一举手,一投足,均如苍鹰展翅,惊鸿西来,说不出的流畅。

“这是西川一派…武尊的掌法?”唐鸿旁观许久,蹙眉问:“兄台姓张?”

张慕收拳而立,目光凝于地上,似在沉思。

李庆成道:“他唤鹰哥,为何这么说?”

唐鸿:“武尊张家,有鹰击长空十三技,独步天下,方才拳掌功夫观之有苍鹰搏兔之意,兄台箭法如何?”

张慕摇了摇头,再次拉开拳势,沉声道:“看。”

李庆成道:“且慢,唐…随便唐什么,你的名字起好了么?唐三?”

唐鸿一脸惨不忍睹,李庆成又道:“鹰击长空十三技何解,仔细说说。”

唐鸿:“家父曾谈及,西川有一家姓张,乃是武林世家,鹰击长空十三技据传言已失传,有鹰爪戮人、鹰目控箭,鹰掌制敌,鹰哨役畜、鹰刀如钢翅破长空、铁鹰羽一式‘漫天花雨’,更是杀人暗器…”

张慕再收拳,朝唐鸿走去。

唐鸿还未说完,张慕走到跟前,蓦然不由分说给了唐鸿一巴掌!

李庆成吓得大叫,唐鸿全无防备,被扇得口鼻溢血,一阵天旋地转倒在地上。

李庆成:“…”

张慕自顾自站回位上,沉声道:“看。”继而再次划拳。

唐鸿狼狈逃回柴房,好半晌后方敢从门缝朝外窥看,李庆成也学乖了,一时院落无声,唯有李庆成与张慕的脚步声。

李庆成同情地偷瞥唐鸿,张慕又停下脚步,李庆成忙道:“我专心学!”

张慕点了点头,打完一套掌法,又打一套拳路,李庆成渐渐跟上张慕身形,大有天人合一,万物化生之感,仿佛心与苍穹一色,极目望去,远天开阔,杳无边界。

犹如雄鹰长声而唳,引领雏鹰翱翔,展翅划过万里草海,连绵雪山。

第8章 河间城 …

李庆成打完一套拳、掌,又练腿法,一个时辰后,满身大汗淋漓,却极为舒坦。吁出的气轻灵不少,张慕捧了布巾躬身,随其入内换过衣服,方自去前厅看饭。

唐鸿满脸鼻血,一副畏缩样,李庆成笑道:“没事罢。”

唐鸿接过布巾擦脸,李庆成笑嘻嘻,握了捧雪敷他鼻梁上,见这小子皮肤白皙,只与自己一般高,却天生神力,说不得暗自咋舌,问:“你真是唐将军的公子?”

唐鸿道:“那还有假。”

李庆成一面思索是否该对王参知言明,一面道:“可有随身信物?”

唐鸿不动声色:“我就是信物,唐家的功夫与兵法还不够当信物?”

李庆成心中一动,唐鸿是习武世家,料想知道张慕来历,此时张慕不在,正好打听几句,遂问:“刚说到哪里了。”

唐鸿看了李庆成一眼:“你…”

李庆成:“?”

唐鸿道:“你拣了天大的便宜,此人我不清楚来历,不过传与你的都是独门武学,以外功引内息,这套拳脚打完,当可散去体内浊气,每日按此步骤依次练三回,变浊为清,调整内息。”

李庆成:“有这般神?”

唐鸿道:“当然,我昔时曾是太子武选侍郎…”

李庆成刹那间愕然,似乎朦朦胧胧想起了什么,又问:“你陪着太子练武?”

唐鸿敷衍地嗯了一声,片刻后方支吾道:“算是罢,还未进宫便出了那事,实话说,还未见着面…罢了。”

李庆成笑着把他拉起来,与其一同朝前厅去。

张慕已等在厅外,参知府上下人摆好桌,几碗清粥,数碟盐渍菜,李庆成问过好便坐了,唐鸿上前也跟着坐,被张慕一手揪着领子,提起来,放到一旁。

“都坐。”王参知说:“老头子当年也是将军家仆…”

李庆成明白参知话中之意,示意张慕坐下,张慕却摆了摆手,执拗不坐,也不让唐鸿坐。

李庆成寻思良久,不知该如何开口,却听王参知先自叹了口气,说:“贤侄。”

李庆成忙道:“世叔不可过忧,小侄的事不急在这一时。”

王参知点了点头,李庆成随手挟菜,又问:“北疆战事如何了?”

王参知道:“正有此一问,唐将军是否曾提及北疆动静?一月前方青余大人引三万骑兵,自京师出发,过草海,兵分两路,穿西川至枫山虎跳峡,于枫山北隅安营。”

李庆成眉头微蹙:“方将军未与参知汇军?”

王参知摇头道:“十二日前,王师前来送信,言道按兵不动,全听方青余将军号令,方将军却未曾传书,贤侄以为有何变故?”

李庆成放下筷子,想了片刻,唐鸿在他身后忽然开口:“父…唐将军早在去年八月前便估测过北疆局势。匈奴蛰伏已久,自阿律司一统塞尔奇山十六部后,较之三年前的内乱比,已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匈奴占据天时地利,若一开战,我大虞军绝不可游击战,当以调动所有兵马撤回枫关,坚守至来年开春为宜。”

“正是如此。”李庆成道。

王参知并未表态,只沉吟不语。

唐鸿续道:“参知大人是否已收拢塞外兵力?”

王参知点头道:“是。老朽依足第一次传令,将塞外三座兵点中的守军共计七千员,尽数撤回郎桓,又把百姓迁向枫山…”

唐鸿道:“那么郎桓也早该放弃,不妨烧城而走,在枫关内等候我方大军前来接应,开春时杀出塞外,彻底把匈奴人打残,再夺回河间,郎桓两城。”

王参知摇头道:“不妥,朝中并无传令,怎能说撤就撤?”

唐鸿蹙眉道:“战火迫在眉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参知大人身系上万军民安危,只得权宜行事才是上道。”

王参知道:“胡闹!若真有险情也就罢了,如今郎桓安若泰山,怎能弃城于不顾?守城容易夺城难,来年开春要重夺郎桓,又得死多少将士?”

唐鸿道:“你若不知变通…”

李庆成以眼色示意,唐鸿置之不理,张慕一抬手,唐鸿马上悻悻噤声。

王参知抚须道:“况且方将军第一封信报让我固守郎桓,不可胡乱出兵,也未曾解释原因。”

李庆成点了点头,接过话头:“枫城太远,又是百姓躲避之处,不宜参战,方青余既得朝廷号令,当前来送信才对。”

唐鸿看着李庆成道:“正解,但河间城已…少爷?”

李庆成目光落在虚处,瞳中神色变幻,忽想起来时所见景象…被烧毁的城市,焦黑的兵营,不正是方青余派兵驻守的河间城?!

此刻王参知还未得到河间沦陷的消息,究竟是怎么回事?匈奴人绕过郎桓,直接进军河间?

李庆成与张慕同时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若传了出去,郎桓守军知道自己成了孤城,定会军心动摇,该不该将来时路上所见告诉王参知?若那只是方青余战术中的一环,王参知贸然出兵,会否又遭到匈奴人的连环袭击?

李庆成舔了舔因寒冷而微微龟裂的嘴唇,三人都不敢多说半句话,王参知兀自不察,缓缓道:“当务之急,是恢复与方青余将军的联系,少顷我便派人前往河间城…”

李庆成忙阻道:“参知大人请先听我一言,河间城已成废墟,多半是被匈奴人偷袭了。”

王参知一震道:“怎可能?三万兵马便没了?!”

李庆成道:“或许此中仍有内情,当时我们过河间时,也绝非横尸上万的景象,多半是虞军倾巢而出,追击匈奴了,我们还得再查查。”

“我去。”唐鸿忽道:“我一直觉得此中有蹊跷,给我二十人…”

王参知捋须不语,李庆成以眼神示意唐鸿,开口道:“我们去罢。”

王参知忙摆手道:“不可!”

李庆成道:“我带领少数人马,借枫山山脚树丛掩护,见匈奴大股部队便躲让游击,小股则迂回突袭,不会有危险。”

王参知欲再劝说,李庆成却笑道:“参知大人不相信父亲教给我的武技与兵法么?”

王参知道:“非是不信,你未曾带过兵…”

李庆成:“我的家仆带过,到时决计不会瞎指挥,有异动听他们的就是。”

王参知只得让步,目中仍有疑虑之色:“既是这么说,交予你一百精骑,务必查勘清楚河间现状,与方将军联系上便回来,若战况有变,则不可强自逞勇…”

李庆成连连点头,王参知又道:“郎桓城与北疆,都是老朽带出来的兵,这些将士心怀报国之念,离家万里驻守严寒之中。贤侄,你万不可罔顾他们的心意,每一位将士,都可为你壮烈捐躯,绝不能拿他们的性命开玩笑。”

李庆成肃然道:“不会,除非我逃生无望,否则绝不会扔下任何追随于我的士兵。”

王参知点头道:“只提醒你一句,若真有生命垂危之险,说不得也须行壮士断腕之举,该如何取舍不过四字——审时度势则已。此乃为将之人,征战沙场的第一课。”

李庆成再三担保,接过木牌,前往城西营内点兵。

兵士百人,到得李庆成麾下,各个警惕而一脸剽悍神色,显是在北疆驻守多年的老兵痞子。李庆成心知这些人以后多半就交给他了,前提是他能活着把他们带回来。

李庆成在北风中清了清嗓子,正要发话,已有人抢先道:“做什么去?先说清楚。兵符哪儿来的?”

张慕翻身下马,走上前去,揪着那人,将他提了起来。

“慢慢!”李庆成慌忙喝道:“鹰哥!”

唐鸿拢着袖,幸灾乐祸地看着,兵营外一声爆喝,群情耸动,纷纷围上来寻张慕动手,只见张慕随抓随抛,或以掌劈或以爪擒,不片刻泥泞中躺了一地人。

只倒了十来个,却震慑了整一队。

李庆成正在想该说什么,唐鸿却道:“都上马,走。”

张慕不顾背后跟了多少人,径自挑头,单骑驰出郎桓城门,颇有点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气势。李庆成看在眼中,心内生出难言滋味,疾催战马,并肩驰去。

唐鸿面无表情道:“以后,你们就是唐少爷的兵了,跟上。”

漫天飞雪,百余悍将,跟随李庆成与张慕驰出了郎桓。

李庆成确是首次带兵,纵在缺失的记忆中,亦搜寻不到零星有关驭兵的模糊片段,然而兵法他记得自己是读过的,纸上谈兵不是正道,他一路观察张慕,并将行军之法与自己所知两相印证。

沿销骨河一路南下,快马行军,已离郎桓六十余里。

天色渐暗,李庆成有意放慢马速,跟随于士兵中间。

“你叫什么名字?”李庆成马鞭轻甩,啪的一声空抽,声音清脆。

先前出言那人回过神,不卑不亢答:“小人李斛,百夫长。”

李庆成点了点头,吩咐道:“去前头,朝鹰哥汇报此队曾获战果,他不爱应答,你自说就是。”

李斛不多言,催马赶上张慕。

李庆成朝阵后来,点名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呢?你、那边的?还有你…”

兵士们报了姓名,李庆成挨个点过去,战马仍不停,唐鸿拨转马头,喝道:“好好干!短不了你们的!”

兵士们纷纷敷衍地应了。

河间城外一里地,天已昏黑,李斛驻马张慕身后,将此队过往战绩谈了个大概,李庆成这才知道,参知拨给他的,竟是一队除了编制的游兵。

一年前的夏夜,匈奴突袭销骨河上游哨岗,驻军七百人成一编制,尽数被屠,当时唯有这一队回枫山运粮,逃过那场大难。后归于郎桓守军,因其作战风格与郎桓军稳扎稳打的习惯格格不入,难以安排调和,遂暂置于闲营中,未曾收编。

李庆成隐约知道了参知深意——这队人要为袍泽报仇,难怪个个都有股悍气,似乎摩拳擦掌,跃跃欲战。

这将是很难驾驭的一群人。

张慕在夜中转头望了一眼,鹰眸闪闪发亮,像是在期待,又像在安抚李庆成。

“鹰哥,唐三…”李庆成下了命令。

“我不叫那名儿。”唐鸿不悦道。

张慕扬手要再给唐鸿脑袋一巴掌,唐鸿马上识趣了,不敢再吱声。

李庆成说:“鹰哥带五十人,进城搜寻,看看里面有没有幸存者。唐三过来,剩下的伍长也过来。”

张慕不放心地看了一会,李庆成示意道:“没关系,你去就是。”

张慕转身入城调查,李庆成吩咐人生火,朝唐鸿问道:“那天情况如何,你详细说一次。”

伍长们围在火堆边,听唐鸿回忆战事。

唐鸿答:“那天京师三万增援,从西川兵道前来,过枫山,在河间城外待命。”

一伍长说:“河间驻不入这许多兵。”

唐鸿点头道:“方青余将军见河间城小,着五百人先前往三里外的废弃兵营收拾,打算三天后分军一半,驻兵其中,这里面就有我。”

李庆成微微眯起眼:“后来被袭营了?”

唐鸿说:“半夜那会有军使来通报,说河间被偷袭了,大部队都不在。让我们马上整军回援,我们只有五百人…半夜又被匈奴骑兵堵了去路,见远处河间城里大火,知道已沦陷了,只得从三更时分边战边退,撤向郎桓方向,战到翌日黄昏,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的。”

李庆成拾起干柴,在地上绘出地形图,两边相隔并不远,又问:“方青余是个怎么样的人?”

唐鸿道:“方青余是太后的娘家人,据说打小武技极强,是虞国第一武功高手,更熟读兵法,只是从未带过兵,后担任太子侍卫…”

李庆成想了想,说:“既是熟读兵法,应当不至于中计才对。你看河间城的焚烧模样,城内没有多少尸体,比之被攻陷,更像是守军稀少时被长驱直入,最后彻底捣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