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鸿也想不明白了,李庆成推论道:“我猜他们是先行突击,把大部队派出去八成,留守的军队则中了匈奴人的调虎离山。这股军队说不定尚未全军覆没,只是被匈奴人引着跑了。”

李庆成扔下树枝:“在这里如果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我们就去枫城看看,两地都没有,多半就证实了我的想法。”

唐鸿又道:“可是方青余再怎样也不可能中这种小伎俩…”

李庆成蓦然回头,发现张慕恭敬立于一旁,不知何时回来了,他平素不吭声,回来也不通报,便那么静静站着。

“结果如何?”李庆成问。

张慕交出一件东西,李庆成不禁一怔。

那是个被火烧得发黑的小铜鱼,李庆成以袖擦干净铜鱼,取出自己身上的小人,双手各持一只,恰是一对。

“京师铜鱼胡的手艺。”唐鸿道:“哪找来的?”

张慕朝城内指了指,百长李斛前来,说:“我们在城守府内寻到许多死人。”

李庆成忙着人挑了火把,朝城内驰去。

行出几步,却习惯性地发现少了些什么,李庆成驻马回身,发现张慕在火堆前坐下,看着篝火出神。

“鹰哥,你不来?”

张慕没有回答,握了把雪凑到面前,把蹭得污黑的俊脸抹干净,又解外袍,以冰雪擦拭手臂。

“鹰哥?”李庆成道。

张慕抬头看了远处李庆成一眼,绯红的烫印正朝向他,李庆成淡淡道:“既然累了,就在这里休息吧。”

张慕依旧沉默,李庆成不再多言,带领唐鸿与数十人去追查城内地道。

“迟辉、王远扬,赵起你们几个。”李庆成随口吩咐,方才马上询名,竟是过目不忘:“守在外头,唐…三,你带十个人,跟我进去看看。”

唐鸿打起火把,朝暗室深处去,通道下是河间城参知府内地窖,里面有数具无头尸。还有匈奴人,尸上清一色穿着三叠翎制的皮护肩,断颈处的血已凝成冰。

“方才铜鱼便是在此处地上寻得。”一兵士躬身禀告。

李庆成不置可否,蹙眉检视片刻,这就是方青余?总觉得不太像。

“拨十人,将这些尸体运回郎桓去,让参知验尸…我们在城内歇息一晚,明日去枫城。”李庆成下了命令。

那夜张慕带着人在破败房屋内暂且歇下,风雪停了,破屋外现出晴朗夜空。

张慕亲手收拾了床铺,李庆成睡在破败屋内,开口道:“鹰哥。”

张慕躬身在外屋生火盆,动作一顿。

“这铜鱼在京城多不多?”李庆成一手拿着铜鱼。

张慕没有回答。

李庆成又问:“我得病前,认识方青余将军?”

张慕终于开口了。

“你不认识他。”张慕说完这句,转身离开,李庆成起身问:“去哪儿?”

张慕难得的没守在李庆成身旁,穿过院子,在厅上打了个地铺。

李庆成叹了口气躺下,不多时,有个人影映在窗格上。

“什么事。”李庆成问。

“嘘…”唐鸿在外头说:“我方才巡逻,看到一行脚印,朝城守府去了,你又派人去查了?”

李庆成心念电转,马上起身。

有一行脚印?黄昏时还下着雪,掩去了他们进进出出的脚印,如今雪停了,证明还有人进去。

李庆成没有吩咐再去调查,况且再让人进去,也不可能只叫一个人。

是他带来的人进了城守府,还是别的地方来的人?或是说城内本还住着人,没被他们搜出来?不可能,河间城已荒废了许久,天寒地冻,活不了人。如果是李庆成自己带来的人,则应该与河间城破有牵连,不是内奸也是麻烦人物。

但那不可能…他的麾下大部分都是在郎桓里闲置的散兵,不会与朝廷军扯上关系。

短短片刻,他作了许多个猜测,又逐一推翻,唯一的猜测是,有一个人,从外头来了。

李庆成穿上外衣,说:“出来了没有?”

唐鸿低声道:“还没,派人把府周围把守住?你那哑巴侍卫呢?”

李庆成摆手道:“他在厅里睡着,你没见他?”

唐鸿:“我从后院进来的,得怎办,快说,稍晚就被他走了…”

李庆成说:“咱俩过去看看。”

唐鸿取了火把却不点着,将七尺长的战戟负在背上,李庆成提着剑,出后院绕过城守府,果然见到月光下一行脚印,清晰通向府邸深处。

“不定是自己人想偷鸡摸狗。”唐鸿道。

李庆成说:“不会,军法如山,况且要去偷东西,也得有个望风的,就一行脚印,多半是外来者。”

唐鸿虽不想承认,仍不得不承认李庆成比自己更慎密。

他们通过城守府前院,同时在院墙外停下脚步。

李庆成探出头,只见一个男人躬身,在偏院内翻检什么,身上裹着破破烂烂的兽袄,满脸胡茬,头发纠结凌乱,以一根破布条束着。足下厚厚地缠了御寒的棉靴。

他在角落的一堆乱石中翻检,片刻后侧过脸,耳朵动了动。

那一转头,唐鸿与李庆成同时看到月光下,男人的侧脸。

“没有…”男人喃喃道:“是我听错了吗?院墙后的人是谁?出来。”

唐鸿缓慢抬起手,握紧肩后戟柄,李庆成示意不可动手,起身道:“什么人?”

男人听到这声音,触电般抬起头,与李庆成对视,表情如中雷殛。

他的皮肤白皙,虽然不修边幅像个流浪汉,双目却隐约有一层真气流转,瞳仁如水般发亮。

“你怎会在这里?!”男人直起身。

李庆成:“别过来,兄台贵姓?”

男人的表情一瞬间极其古怪,像是想笑又想哭,他从头到脚打量李庆成数遍,最后李庆成心中一动,从怀中摸出那个小铜鱼,问:“你在找这个么?”

男人眉毛动了动,说:“对…我到枫城,本想沿路去西川,发现东西忘带了,又折回来寻…”

李庆成上前一步,唐鸿低声道:“别过去。我知道他是谁了。”

李庆成眼中带着笑意:“我也知道了,你是方青余。”

男人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站在雪地里大笑起来,笑得躬身站不直,李庆成蹙眉道:“笑什么?朝廷的军队呢?让你带三万军出征,你把兵都带到哪儿去了?!方青余将军!你当了逃兵?!”

方青余笑不出来了,他疑惑地打量李庆成,许久后问:“你是生过大病,还是把头撞了?”

李庆成闻言心中一凛:“我从前认识你?”

方青余上前一步,眼中充满难言的神色,似在恳求,又似在致歉。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灰影跃过院墙,张慕大喝一声,抖开长刀当头直劈下来!

第9章 鸿痕雪 …

黄昏,夕阳铺洒遍整个御花园,许凌云停了讲书,望着太掖池上金鳞般的水光出神。

李效听得十分疑惑,欲问点什么,却无从问起。

许凌云笑了笑:“陛下?”

李效微一怔,而后道:“方青余…此人心思难琢磨。”

许凌云缓缓点头,笑问道:“臣斗胆问句无关的,若换了陛下与此人易地而处,会如何布兵?”

李效想了想,答:“给我三万军,将兵带出西川,孤会将枫关外六城所有百姓,兵士一举撤回关内。”

许凌云道:“这么一来。关外的重城就废了。”

李效:“以退为进,枫关狭长,背依两山,又有枫城民生补给,易守难攻,撑过一个冬天并无问题。匈奴长期于塞外作战,冰天雪地里游击偷袭,虞军绝非其对手。”

许凌云出神道:“扬长避短。”

李效缓缓道:“岂止扬长避短?将河间,郎桓两座空城让给他们,定成了匈奴手中鸡肋,占之被动,弃之可惜,又不能于酷寒中在枫关外扎营攻关。我军却可随时出关偷袭,取回主动。”

许凌云道:“臣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李效评价道:“是以方青余当年一步错,步步错,把三万大军给弄没了,自己也落得个无处藏身的下场。”

许凌云笑道:“未必,陛下有所不知,方青余是自愿当逃兵的,缘因他根本就没将抵御外侮一事放在心上。”

李效冷冷道:“放肆。”

许凌云自顾自道:“历朝太史提及方青余这一逃,多方揣测,无人能解其中关窍。只能说,老先生们都想得太复杂了。”

李效道:“你既比太史知道得多,不妨便说说,说完孤若还不明白,鞭刑二十。是什么能让一个男人,在国难当头时当逃兵?”

许凌云自嘲般笑了笑:“陛下也想多了,国难,对某些人来说并非那么要紧。”

李效脸色逾发阴沉,许凌云想了想,解释道:“有的人从来就不计较国家社稷,百姓生灵。位极人臣还是乞食街头,对他来说全无干系,大敌在侧,抛下三万大虞军队掉头便跑,只因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办。”

李效:“何事能比抵御外侮更重要?”

许凌云躬身道:“天冷了,陛下风寒才好些,用完晚膳再说?”

李效见天色已晚,不得不起身,免得待会太后又派人来唠叨。

如此数日又过,到得八月初七,李效连话也不想多说,便坐在太和殿里的龙椅上发呆。

身后数名太监布了龙凤交首的锦画,扯到一半便停了,垂手站着,谁也不敢爬到龙椅上,国君的头顶去布置,当然也不敢多话,便木头一般地杵着。

最后还是当值的侍卫笑道:“陛下。”

那一声唤,令李效回过神来,眉间满是戾气便要发作,见那侍卫嬉皮笑脸,是许凌云,便不耐烦道:“胆大包天。”

许凌云嘴角略翘,躬身避过李效目光。

“何事?”

“陛下在那处坐着,宫人不敢扯锦。”许凌云声音明朗,于黄昏时敲在李效耳内,有种清澈感。

李效侧头看了一眼,几名司监忙跪下告罪,李效闷哼一声站起。

许凌云上前为李效掸了袖子,跟在其后,李效也不知该去哪,沉声道:“你今年多大?”

许凌云恭敬道:“回禀陛下,二十二。”

李效只把许凌云当少年看,不想竟也过了二十,还与自己同岁,不悦道:“几日的生辰?”

许凌云一直低着头,答:“腊月初十。”

李效这下更觉意外,转身打量许凌云,眯起眼道:“只比孤小一天,看上去倒小了好几岁。”

许凌云笑答道:“臣自幼身体底子不好,是以长得孱弱。”

李效点了点头,信步在宫内走动,过了长廊朝花园去,明廊中太监唱道:“太后驾到——”

李效一见太后身边跟着大司监,火气便上来了,知道定是大司监前去寻太后告状,今日没好事,却只得侧身让过,忍气道:“母后。”

太后不进殿,站在廊前,板着脸:“陛下明日大婚,黄柬可都看了?”

李效点头道:“都看了。”

太后道:“当真看了?”

许凌云站在李效身后,苦忍着笑,片刻从袖内取出黄柬,躬身捧着。

李效:“鹰奴昨日念与朕听了。”

太后看看李效,又端详许凌云,问:“你便是这任鹰奴?”

许凌云单膝跪下,一手按肩:“见过太后。”

太后淡淡道:“起来罢,手上捧的什么?”

许凌云道:“回太后,写婚仪的黄柬。”

李效与她十来年母子,心知太后脾性——对其余人俱是好言好气,宽厚仁慈,唯独对自己是严厉有加。

所以凡是有事不合她意,拖上旁的人垫背,便决计不会挨骂,李效心内念头一转,说:“鹰奴昨日说了一半,还未念完。”

太后道:“记得多提点着,唤什么名字?”

许凌云恭敬报了名字,太后修得齐鬓的细眉不易察觉地一动。

“许凌云?”太后诧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许凌云抬头,太后凝视他的双眼,喃喃道:“长得不像么?”

“母后。”李效冷冷道。

太后道:“你是腊月初九的生辰?”

许凌云复又低头:“是。”

太后缓缓摇头:“你娘是赵嫣…我还记得的,你倒不像她…”

李效蹙眉道:“斗胆!先前问你生辰,如何答孤的?分明是腊月初十!”

太后冷冷道:“陛下!”

李效悻悻住声,许凌云道:“不敢与陛下…嗯,臣当年幼点。”

太后难得地柔声道:“你与皇上是同一天,同一时辰生的,可见缘分这玩意,还真的难说得很。”

许凌云吁了口气,低头答:“是。臣…罪该万死。”

李效心里哭笑不得,若太后得知自己差点就把许凌云给抓去凌迟了,不知有何感想,随口道:“鹰奴…嗯,罢了,赦你无罪。”

太后闭上双眼,再睁开时似将往事抛到脑后,吩咐道:“许凌云,你既跟着皇上,平日就得多提点着。”

许凌云躬身道:“谨遵太后吩咐。”

李效听得极是莫名其妙,太后吩咐完后离去,在宫内察看翌日大婚时的布置。李效反而不再前行,站在回廊中,眼望许凌云。

许凌云比李效矮了半头,眼睛不敢与皇帝对视,望着地面,嘴角依旧带着隐约的笑意,恭谨而不卑微,明朗而不唐突。

李效问:“你家是许家…你!过来!”

李效见到太后离开,司监独自带着数名小太监转出殿外,登时蓦然起火,不顾形象喝斥道:“背后说了孤什么!”

李效怒起,许凌云吓了一跳,忙道:“陛下息怒!”

李效道:“简直是胆大包天…”

许凌云道:“陛下!听臣一言…”

司监早已骇得魂不附体,跪在廊外,李效上前拿脚便踹,哪有半分当皇帝的样子?许凌云慌忙把李效按着,拉皇帝肩膀时,脸上不禁一红。

李效被许凌云一碰,心头也有点不自在,随手轻一挣,许凌云便顺势放了,低声道:“臣斗胆,陛下请处罚臣。”

“外头成何体统?谁在喧哗?”那时宫内又传来太后声音。

李效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娘,本以为太后走远,见这势头只怕太后又要啰嗦,深吸一口气,朝跪着的三名太监指指点点,转身兔子似地跑了。

许凌云追在李效身后,心内好笑至极,绕过一段路,李效方自站定,气也消了。

“有何可笑?”李效又一肚子火。

许凌云道:“见司监惊惶,所以好笑。”

李效冷哼道:“不过是一群阉人。”

皇帝在前头走,侍卫在后头跟,许凌云随口道:“阉人身残,然对陛下也是一片忠心。有道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无论是君还是臣,臣以为,只要对方抱着真心,便担得起一个友字。”

李效冷冷道:“你在教训孤?”

许凌云忙笑道:“臣不敢,臣只是想起一个人说过此话。”

李效:“何人。”

许凌云:“成祖。”

李效看着许凌云,心里思考是否该把他拖出去打一顿,孰料许凌云又道:“但成祖也说过,阉人们连自己子孙根都不要了,又怎能指望他们忠于谁呢?”

李效噗一声笑了出来,莞尔摇头,抬脚进了寝殿。

许凌云在殿外侯着,李效接过毛巾,擦了脸,换过袍服,一身龙纹黄衫,朝榻上坐了,说:“进来,今日带了书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