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骑卫在城外关了近一个月,最后李庆成成功地说服了他们,唐鸿仍不放心,最后章衍再交给李庆成两百兵士,并入都骑卫中,张慕与方青余仍旧随行。

李庆成带着这五百人,在枫水南岸处与唐鸿告别。

李庆成道:“你回去罢,别再给我出什么乱子。”

唐鸿欲言又止,最后重重点头。

唐鸿难得地红了眼眶:“此去小心。”

李庆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吩咐道:“儿郎们走,准备渡河!”

兵士们纷纷上板,十余艘舢板入水。

唐鸿沉声道:“恭送殿下,臣谨祝殿下武运昌隆,四海归心!”

随队送行近千兵员尽数单膝跪地,齐声大吼道:“谨祝殿下武运昌隆,四海归心!”

晚春十里芦花飘荡,李庆成衣袂飘扬,笑着朗声道:“唐鸿,你与我都是一样的身世,一样的人,你就是我的影子,以后的富贵还长着呢,好好干活,朕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许你,只要你尽心竭力,他朝这繁华江山,我与你共坐。”

声音渐远,滔滔枫水东来,汇入寒江,唐鸿双眼通红,热泪盈眶。

张慕本就不擅言辞,此刻骤闻李庆成所言,只觉脑中嗡一声,犹如遭了重锤,眼前天旋地转,不知该如何应答是好,长久埋在心内深处最恐惧的后果,都随着李庆成寥寥几句,被尽数揭了出来。

张慕只定定看着李庆成,不住疾喘。

“你…没事罢,哑巴?”李庆成竟是被看得有些怕了,想摇他,却又不敢碰,先前在岐黄堂内看到的,这哑巴抬手能把一栋土墙轰塌下去,只怕举手投足便有千钧力度,一个收不住自己便立马完蛋。

“哑巴?”李庆成颤声问:“有人吗?来人!”

方青余疾步进了洞内,问:“怎么了?”

方青余头发湿乱,解了战簪,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披着,身穿铁甲,蹙眉看着李庆成。

李庆成怔怔与方青余对视三秒,继而怒火尽数爆发,吼道:“方青余——!”

方青余一个激灵,李庆成道:“抓住他!抓住这反贼!”

方青余英俊的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笑容,问:“你都…想起来了?”

李庆成回手抽了张慕背后的无名刀一个趔趄起身,抡刀便朝方青余身上猛砍,无名刀乃是钝刀,李庆成无张慕那般浑厚膂力,却也把方青余砍得踉跄退后,摔出山洞外。

方青余欣喜不胜道:“庆成?!”

李庆成倒拖长刀出来,这番举动已惊动了周围士兵,李庆成还未意识到不对,下令道:“抓住方青余,别让他跑了!他是逆贼!”

这一下随行众哗然,方青余站起时又大笑,笑倒在泥地上,摔得满身泥泞,李庆成怒吼道:“你还笑什么!给我打!”

兵士们抓住方青余按着,李庆成道:“打他!”

方青余盔甲被解下,被士兵们拳打脚踢,在地上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倒,单衣衬裤滚得满是泥泞,眼睛遭了一拳登时乌青,拖着红肿眼皮,求饶道:“庆成,听我说,别打了!”

李庆成喘息不止,吼道:“给我朝死里打!”

“庆成…我是你的青哥…你的青哥啊…你怎忍心…”方青余被痛殴得狼狈万分,声音却带着笑意,断断续续传来。

李庆成看着方青余那狼狈模样,忽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不对。”李庆成疑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停停停,先不打了。”

片刻后,山洞里。

方青余左眼红肿,右眼乌青,被打得像只猪头,跪在地上,笑道:“我说,张慕补充,若我说得不错,张慕你便说‘是’,若我有半句欺诳,你便说‘不是’。指天划地起誓,青哥若有半句谎话,罚我永世不得超生。”

张慕沉默良久,最后缓缓点了头。

李庆成只觉头痛欲裂,疲惫道:“说罢。”

方青余:“你在葭城一场大病,把前事忘了个光,张慕带着你朝枫关去,咱们在河间城又碰的头,张慕,是也不是?”

张慕沉默一点头,连说话也免了。

方青余思维清晰,叙事极有条理,自枫关之战详细道来,大小事宜几乎全无遗漏,一直说到离开汀城时,李庆成只觉听得惊心动魄。

“这些事,都…都是我做的?”李庆成难以置信道。

“是。”张慕终于开了口。

方青余又把离开汀城后到眉山行军的事说了,而后道:“旁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哑巴陪着你时间最多,有漏的该问他。”

李庆成又问张慕:“大小事,还有什么特别打紧的他没提么?”

张慕静了很久很久,眸中满是悲伤神色,答道:“没有了。”

李庆成不再追问,朝方青余说:“那么当夜,你为什么逃跑。”

方青余道:“当夜我不知陛下驾崩了没有,生怕是我姑母放出的假消息,张慕以我为敌,当时百口莫辩,只能逃跑。”

“你在撒谎!”李庆成道:“为什么中秋夜带我出宫,你一定是知道什么!”

方青余道:“我连身家性命也不要了,名声也不顾了,你还不信我么?”

李庆成:“当夜你知道什么?”

方青余道:“你父皇想杀大臣。我姑母知道的,让我把你带出宫去。但我丝毫不知她想篡位,她从一开始就防着我,只朝我问你的事,却从来不让我做什么!”

李庆成嘲讽道:“她可是你姑。”

方青余苦笑道:“我爹娘早死,姑母一直不待见我,嫌我游手好闲,习练武艺却不听方家吩咐…”

“你还在撒谎。”李庆成轻轻地说:“青哥,你撒谎我能看出来。”

方青余终于出了口长气,淡淡道:“她知道我喜欢你,你是我的心肝。”

李庆成静了。

方青余:“浪子方青余离开沧海阁时年仅十岁,萍踪四海,不求上进。名门败家子,既令武林同道不齿,又令方家蒙羞。”

“后来我前去投靠东疆姑伯,寄人篱下数年,倍受冷眼,常叹人生冷暖。唯入宫当你的侍卫那一年开始,始知世上有一人全心全意地待我,依恋我,凡事都会问我,将我当兄长看待,缘因那一分温情。”

“庆成,你若不信我,就提剑杀了我吧。”方青余躬身捧起长剑。

“你出去吧。”李庆成道:“让我静会儿。”

方青余抬头:“烧退了么?”

李庆成勉强点头,方青余便收起佩剑,走出山洞,把铠甲穿上。

李庆成问:“哑巴,他说的都是真的么?”

仍单膝跪地的张慕神情冷漠,不待李庆成吩咐便自己起身,走到洞口一侧,安静地站着。

这哑巴向来不服管,李庆成心想还是算了。

他又注意到张慕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痉挛,似乎在发抖。

李庆成记起逃难前事,虽破碎的记忆接上后,中秋夜仿佛只是昨天的事,然而按方青余的叙述,自己竟是一步步走出了最艰难的境地,将复国大业完成了近半。不由得豁然开朗,心情说不出的舒畅。

李庆成道:“这里是眉山对不,接近小舅的地方了,小舅这可好几年没见,也不知老了没有。”

“咱们还被人追杀,这些人是母后派的?”李庆成蹙眉翻检随身包袱,翻出一枚圆珠,拈到眼前疑惑检视,发现是个人眼,继而骇得大叫。

“怎了?”方青余快步入内。

“没事。”李庆成道:“出去。”

“哑巴,怎有个人的眼睛?”李庆成把那眼珠子收好:“谁给我的?”

张慕沉默,李庆成说:“这些人是谁派的呢?不会是小舅派的,难道他的手下人被方皇后收买了?小舅那人对谁都是和颜悦色的…嗯,手下被收买了也不奇怪,得拿眼珠子去挨个对对看,希望那人还没死。”

李庆成又翻到一管竹哨,莫名其妙地看了半天,放进嘴里吹响。

刹那间静止的景象在面前闪过,犹如黑白的水墨画:西川梅香满院,张慕凝视李庆成,牵起他的手,把手指衔在自己唇间,眼中满是温柔神色,轻轻吹响。

哨声起。

记忆飘散,海东青被召唤来了,扑打翅膀停在地上。

李庆成回过神,伸手摸了摸海东青的鹰头,海东青不明所以,抬喙来啄。

“这是你给我驯的鹰,对吧,哑巴?”李庆成见张慕定定看着自己逗弄海东青。

张慕没回答,李庆成又道:“这段日子里,多谢你了,哑巴。”

张慕又是一阵发抖,犹如一只凶戾的雄鹰,全身羽毛嚣张地张开。

李庆成自言自语片刻,想了想,说:“青哥!”

方青余来了,张慕转身一阵风般地出了山洞,李庆成追出去几步,看到张慕淋着小雨,没头没脑地狠命打一块大岩石,最后抬臂狠摧,把头杵在石前,困兽般地猛喘。

李庆成看了一会,说:“算了别理他,哑巴脾气太古怪了。”

李庆成边翻皮甲穿上,边问道:“青哥,咱们现在咋办?”

方青余答:“我也不知该咋办,跟着你惯了,都你在发号施令,你机灵得很,给吩咐一下吧,你说,青哥就去做。”

李庆成哭笑不得,边穿战靴边道:“我能有什么机灵,不搞砸事情就谢天谢地了,有吃的么,先来点儿。”

方青余出洞吩咐兵士取干粮进来,见张慕朝那块岩石疲惫跪着,远远喊道:“张兄,现在不是感怀的时候,赶紧干活儿罢,别把小命交代在这里,来日方长呢!风水轮流转,从前也没见我这般不平。”

张慕提着拳头,一脸阴鸷地进来了。

“喊什么胡话?”李庆成边吃干粮边问。

方青余莞尔道:“没什么,你多吃点儿,饿狠了吧。”

李庆成推道:“走开走开!脸别凑过来。”

“还不是被你揍的。”方青余笑道,继而铺开地图,打了个点:“咱们在这里,今早哑巴派鹰出去探了次,伏兵在这里。”

“这可麻烦了,咱们过不去。”李庆成托腮痞兮兮道。

“是啊…”方青余看着李庆成,笑吟吟道:“怎么办呢?”

李庆成舔了圈嘴唇,把面渣吃了,叹道:“打不过,跑吧。”

方青余问:“真跑?这可说定了。”

李庆成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少则逃之…不过以少胜多也不是不行。我想想,要么你带一队兵埋伏下来,准备发动奇袭么,有点吃不准。”

方青余说:“那哑巴也能带兵,前头都是他打的呢。”

李庆成看了张慕一眼,张慕像个桩子般站着。

“咱们要不跑的话,就只能这样,不过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坏事了可别怪我。”李庆成解释良久,方青余笑道:“还好这看家本领没丢。”

李庆成茫然道:“什么看家本领?”

方青余:“哪学回来的招?”

李庆成答:“自己想的,能去不,给个话,不行咱们就逃吧。”

方青余摸了摸李庆成的脸,反问道:“你想逃么?”

李庆成说:“我不着急,快些跑也成,到小舅家就安全了。”

方青余笑看着李庆成,说:“打吧。”

“哑巴过来,给你一队兵,你从背后偷袭那伙人去,青哥埋伏在横梁右侧,等他们追过来,就一起发动突袭。”

张慕说:“我不要兵,我自己去。”

李庆成蹙眉道:“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张慕缓缓摇头,李庆成坚持道:“你带五十人去,青哥带三百人埋伏,我带五十人。”

方青余与张慕都是同时一怔,方青余道:“你想做什么?不是说好我们去打的么?”

李庆成说:“我当然也得做点什么,我就勉为其难…去做个诱饵吧?和你们并肩战斗。”

海东青最后一次打探完敌情,一个俯冲下来。

方青余问:“还在那儿?”

张慕一点头。

李庆成骑在马上:“这就准备出发吧。”

张慕把海东青放在李庆成的护肩上,李庆成抓着海东青的翅膀,交回给张慕,说:“带着它安全点。”

张慕抓着放过来,李庆成又抓着放过去,海东青呜呜咕咕地叫,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最后李庆成提着海东青脖子,抓鸡一般推过去,张慕又抬手来退,海东青终于被惹火了,狠狠在张慕手指上一啄,啄出血来。

“你做什么!”李庆成怒道:“不识抬举!”

张慕策转马头,把原本跟着他的五十名士兵扔在原地,独自冲上了山。

李庆成目送张慕背影,窝了一肚子火,心想:你拽个屁。

第40章 断生崖

李庆成骑马,带着伤兵朝山上蜿蜒前进,肩上停着他的海东青。

不知为什么,他仍在担心张慕,张慕一个人能成么?

战马恐惧地停在峭壁边上,面前是丈许宽,仅通两人策马并肩而过的天然横梁,李庆成大声道:“驾!”

刹那间横梁后一阵骚动,野兽的怒吼与咆哮声远远传出,海东青警觉立起鹰羽,将飞未飞,缓缓展开翅膀。李庆成惊疑不定打量对面片刻,继而翻身下马,束紧上身皮甲,朝横梁上走去。

轻轻的一声唿哨,紧接着对面树林群狼狂嗥,上百头灰狼冲了出来!

李庆成措手不及,持剑退后,身后兵士们发得一声喊,举盾上前,将李庆成护在中间。

“朝后退!”李庆成大声道:“别在这打,当心摔下去!”

又一声响彻长空的狼嗥,犹如狼王在灰暗天空下发号施令,树林内越来越多的狼一涌而出,紧接着林内一声痛喊,灰影掠了出来。

方青余也完全未料到伏兵竟是狼群,仓促间乱了阵脚,大喊一声:“杀——”

数百兵士持盾撞了上前,越过李庆成,在横梁上阻住狼群。

张慕闷哼一声,抖开无名刀,将扑上来的狼群几下扫飞,到处都是狼血,继而敏锐地觑见一道灰影掠出树林,当即如影随形地追了上去!

那是一个人,回臂猛抓时迎上张慕凌厉刀锋,便即咔嚓断折,痛得大声吼叫。

一人一狼冲出了树林,在岩石上纵跃,朝山涧内逃去。

“放箭!”方青余大声下令。

悬崖边士兵纷纷架起手弩,一轮箭放翻了冲上前的狼群,李庆成道:“退后!别在横梁上战斗!太危险了!”

士兵们聚在一处作战,人过峭壁横梁行险,狼却是异常矫健,短短片刻尽数冲过石梁上,所有人背靠峭壁,放箭迎敌。

事前想好的战术遇上一群畜生全无作用,幸好方青余留了一手,箭矢纷飞未见慌乱,头狼与驭狼人逃进山涧中,群狼缺了领头,不再恋战,留下满地狼尸。

李庆成喘息片刻,兵士们放下钢弩,李庆成道:“等等,别松懈!”

所有人马上手持钢弩,朝向对面,以防再有人杀出。

李庆成端起弩,朝横梁下的峭壁处看,张慕一身被狼爪抓得鲜血淋漓,盔甲间,脖颈上满是伤痕,追着驭狼人与那条巨大的头狼一跃,无名刀每次砍下,便把岩石削得粉碎。

“去,快去。”李庆成说。

海东青远远看着,李庆成抓着它,朝山谷内一扔,海东青又飞了回来。

“你…”李庆成用钢弩指着它,蹙眉道:“怎么人不听话,驯出来的鹰也这么不听话?”

海东青停在弩头,一晃一晃。

李庆成没辙了,问:“这鹰叫什么名字?”

一兵士道:“殿下忘了?殿下都唤它‘儿子’。”

李庆成:“…”

“儿子?”李庆成嘘声道:“快去帮忙。”

儿子…

“这会把咱们儿子熬死的吧。”李庆成弯腰,双手撑着膝盖,担心地说。

张慕坐在石头上,认真地给湿淋淋的海东青灌洗肠茶,抬头看了李庆成一眼:“你不怕匈奴人恨你,还怕一只鹰恨你?”

“儿子!”李庆成登时回过神:“快去!”

海东青扑腾翅膀,长唳尖锐,峭壁上的张慕与那驭狼人动作都是一顿。

紧接着海东青扑向那人,张慕一手扳着峭壁,抡刀横砍,山间回声飘荡,二人两兽在峭壁陡峭的地形间展开了一场激烈至极的追逐战!

是时只听头狼一声惨烈至极的痛嚎,被海东青抓开鲜血四迸,张慕终于追上敌人,猛地一刀,将那人扫下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