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横梁上兵士轰声雷动。

说时迟那时快,那头狼王从侧旁扑来,撞在张慕身上。

李庆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张慕颀长的身材在峭壁边稍稍一倾,瞬间拔刀砍入岩石,以期钉稳,然而碎石瓦解,哗啦一声轻响。

张慕回头看了一眼,李庆成的心跳停了。

下一刻,张慕拖出一道血线,轻飘飘朝着谷底坠了下去。

“哑巴——!”李庆成那声没命的大吼在山涧回荡。

鸦雀无声,峭壁上一阵静谧,先前二人死斗的地方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过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敢说话。

李庆成吹响鹰哨,山谷间盘旋的海东青飞了回来。

“去找。”李庆成喃喃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兵士们散下山谷,仔细搜索张慕落崖处,黄昏时纷纷归来回报,找不到张慕的尸体。李庆成坐了一会,喃喃道:“没有死?上哪去了?去找,你听得懂么?儿子?”

海东青扑打翅膀扎入山林中。

李庆成长叹一声,昔时全因张慕把自己救出京城,才免得被囚禁深宫的悲惨下场,这哑巴侍卫随侍近十二年,平时虽从不说话,一片忠心却再无疑问。

想到此处,李庆成红了眼眶,方青余道:“找不到人,想必走了,殿下,咱们不可再耽搁下去,得马上动身前往江州。在这里多呆一时,便多一时危险。”

李庆成不答。

方青余道:“寻不见尸,也可能是被狼吃了。”

李庆成:“青哥。”

李庆成语气森寒:“如果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话…”

方青余一哂道:“庆成,我若舍身赴死,定希望自己死得有价值。”继而转身走到一边坐下。

方青余这么一说,李庆成反倒提不起丝毫忿意,只呆呆坐着。

然而说难受,却又不知难受在何处,思来想去,这侍卫自己既无亲情,又不听话,充其量不过是忠心护主的武将一名。

报国捐躯壮烈死,留得忠名与丹青。

李庆成:“再搜一次,仔细搜,最后一次,找不到不怪我了。”

“当初要不是哑巴将我从宫内救出来,一路带到葭城,现在我多半已成了你姑母的阶下囚。”李庆成瞥了方青余一眼,没好气道。

方青余道:“此刻若深究,实在是不合时宜,但青哥有一句话必须得说,你纵是将我划成小人也无半分干系。”

李庆成嗤道:“你本来就是小人。”

方青余莞尔道:“若不是他多事,那夜我本想带你进明凰殿,召集大学士与符将军,正式行太子监国。”

“方皇后仓促叛乱,行事定未考虑周全,咱们加上符将军,唐英照两名大将军在皇城一战,或可顺利平叛也未可知,不至于如今这般多枝节。”

李庆成静了片刻,叹了口气,士兵最后一次搜索完来报,找不到人,海东青还未归来。

“走吧。”李庆成吩咐道:“来日回归京城,再给他厚葬,追封祖上三代。”

众人再次起行,兵士让出了战马,李庆成骑在马上神情恍惚,片刻后方青余实在不放心,与李庆成共乘一骑,朝眉山最后一段山道前进。

张慕浑身是伤——被狼抓的,落崖时被岩石挂的。左手指一路扳着峭壁摔下来,已折断了两根。

他拖着受伤的赤\裸臂膀起身,踉跄沿着溪流走,漫天细雨又扯了起来,在他面前笼成一场烟雾。

张慕一头扎进树丛里,重重摔在地上,出了口长气。

他寻了数根木枝充当夹板,固定住手指,刀交右手握着,海东青从崖顶飞下,低鸣一声。

张慕站了片刻,忽地转头,眯起眼,听出远处有低低的狼嗥声,继而朝海东青“嘘”了声,海东青飞过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张慕扬刀撩开拦路树杈,落足时无声,朝密林深处走去。

穿过狭长谷底,面前是一处低地,散落着数具死尸,远处的山洞中有狼崽子嗷嗷叫,张慕闭上眼,侧耳辨认四周的动静。

没有危险。

张慕战靴迈出一步,不断靠近低地中央,颀长身材站稳,仰首眺望,四周都是陡峭的岩壁,这里是群山环绕中的一个偏僻峡谷。

峡谷内铺着干草,四周的尸体有西川军——李庆成带来的自己人。

还有一具身穿盔甲的陌生士兵,张慕躬身检视那已快腐烂的尸体,扯下一块江州军的腰牌。

张慕转了个身,见几只幼狼在撕扯一只手臂,手臂上戴着个护腕。

张慕想也不想,杀了那几只幼狼,把护腕与腰牌收好。

三天后,李庆成失魂落魄,仿佛心里缺了一块,驻马立于江州兵道时,所有人都停下脚步。

面前是成山成海的兵士,五万江州军列于城外平原兵道,盛夏炽日当空,天际一片刺眼的蓝。

李庆成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生硬地小声喊道:“小舅——”

韩沧海身着戎装,喝道:“众军听令——”

李庆成眼眶发红,看着年近不惑的江州刺史韩沧海,韩沧海又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整军——!预备!”

李庆成翻身下马,缓缓走来,一兵士要上前去,却被方青余拦住。

李庆成哽咽停步,韩沧海喝道:“恭迎太子殿下——跪!”

哗啦声响,整齐划一,五万兵士同时跪地,声音排山倒海:“恭迎太子殿下!”

李庆成只觉这惊心动魄的日子,辗转反侧的夜终于到了头,不需再担惊受怕,也不需再被压得难以喘气,短短半年,仿佛是过了两辈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沉甸甸压在心头,那不属于他的经历仿佛与他的记忆融在一处,连日赶路时最悲伤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的情感尽数爆发,李庆成猛地冲向韩沧海,扑在他身前,甥舅二人紧紧抱着。

——卷二·惊梦·终——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惊梦》

“禀告殿下!”兵士不到两刻钟又再次回转:“张将军请殿下回府,有事详谈。”

李庆成在江上听琴听得正舒服,不悦道:“这么大的雨,怎么回去?有什么要紧的,让他先歇着养伤。”

兵士坚持道:“张将军有生死攸关的大事!”

李庆成没辙了,只得从方青余怀中起身,二人面对面地站着,李庆成给方青余系好腰带,掖好袍角。方青余便没事人一样站着,任凭李庆成服侍,整好袍后把他抱在怀里,专心地亲了亲,牵着他走进雨中。

当天傍晚,韩府边厅。

李庆成湿淋淋地回来了,接过布巾擦头,换上干衣服,坐在边厅内。

“你回来了。”李庆成道:“鹰呢?”

张慕撮指一吹,海东青甩出雨水滑翔而来,落在案前。

李庆成挥退下人,边厅内剩张慕与方青余两名侍卫。

张慕把手里的布包放在李庆成面前的案上,打开,里面是十来个腰牌,一副护腕。

“这是什么?”李庆成拿起一件东西道。

张慕:“在谷底找到的,狼窝里的东西。”

李庆成看了一会,忽道:“江州军的东西?什么意思?”

张慕缓缓摇头,看着李庆成。

方青余道:“他的意思是,派人伏击我们的,是你小舅派出的人。”

李庆成刹那愣住。

长时间的寂静过后,李庆成把包袱按着:“不可能。”

方青余哂道:“我也觉得不可能。”

张慕:“我只信我看到的。”

李庆成:“这说不通!既是小舅的兵,怎会死在那里?!’

张慕:“狼发起狠来,谁也驾驭不住。”

李庆成:“不会是他。”

张慕:“你既相信,那么我带着证据去问他。”

方青余:“你想打草惊蛇吗?!”

张慕:“你也在怕。”

方青余:“决不会是这般!”

李庆成:“别吵了!!”

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声张,李庆成犹如挨了一发晴天霹雳,他根本不相信张慕的推测,但必须小心行事,一着棋错则全军覆没。

“我不管了。”李庆成焦躁道:“小舅不是这样的人。”

“你怎能不管?!”方青余难以置信道。

李庆成马上清醒过来,无论这件事与韩沧海有没有关系,都不能感情用事,置之不理最后有麻烦的是自己。

李庆成说:“哑巴,你能担保带回来的证据没有疑点么?”

张慕看着李庆成,缓缓道:“庆成,慕哥愿为你死。”

骤然一道雷霆在天空炸响,李庆成的瞳孔微微收缩,映出枫山峭壁。

枫关鹰鸣万里,漫山红叶飘飞。

“庆成。”张慕一字一句道:“慕哥愿为你死。”

又一道闷雷炸开,李庆成浑身发抖,喘着气回过神。

“都…”李庆成一手微颤,无意识地作了个驱赶的手势:“都出去,让我想想。”

方青余侧头瞥了张慕一眼,转身出去,张慕仍站着,李庆成又道:“哑巴,出去。”

“你活着回来了,我很高兴。”李庆成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事关重大,不是责人的时候,温声说:“前事不究,去把你的伤口包扎一下。”

张慕似乎在等什么,却没有等到,落寞地转身离开侧厅,带上了门。

李庆成在厅里逐一检视张慕带回来的东西,再回想日间韩沧海神情,全无半分作伪。

江州军的盔甲又是怎么回事?他们定是与狼群起了搏斗,或是那名驭狼人杀死了江州兵士?

“先假设小舅不知情。”李庆成自言自语道。

山中狼群的事,韩沧海不知情,李庆成提起被狼偷袭时,韩沧海才会派人去查。但这队人又确实穿着江州军的服饰。

那么会是他的手下?李庆成觉得很有可能,驻州大将手下被朝廷收买,先帝在位时不是一次两次,李肃几次设计杀武将,便是靠的这些暗线通风报信。如今韩沧海身兼刺史、州尉二职,拥兵江城,手握五万大军,要直接除去是不可能的,只能在他身边埋棋子。

先看看小舅身边有没有与朝廷暗通信报的人,李庆成大致有了主意,推门出去,雨势小了些。

张慕在边房内赤条条地站着,一名兵士举起碗,朝他背脊上浇。

李庆成问:“在做什么?”

张慕一听李庆成声音,登时脸红至颈,推开那兵士,酒碗摔了一地,继而朝榻上一钻,扯过被子盖着,沉默进了帐里。

那兵士道:“张将军身上带伤,恐被狼抓了得疯狗病,以烧酒清洗伤口。”

李庆成道:“我来,你出去。”

张慕尴尬道:“你…你别来。”

李庆成笑道:“你为我办事落得一身伤,这是我该做的,坐过来。”

张慕沉默了。

李庆成倒了碗烧酒,耐心说:“坐过来。”

张慕不动。

李庆成想了想从前听过的话,学着父亲那腔调,问道:“张卿,有什么委屈?”

张慕:“没有。”

李庆成说:“那么过来。”

张慕侧过肩膀,肌肤线条坚硬纠结,古铜色的皮肤裂口仍带着触目惊心的灰白伤痕,李庆成以布卷沾湿了酒,按在张慕的伤口上,被狼抓出的伤痕惨不忍睹,每一处都有四条并排,触目惊心。

李庆成光是看着都觉得疼,按上去时挤出些许烧酒,张慕每次只是微微颤抖,虚张着唇,像想说什么。

方青余推门进来:“想清楚了?”

李庆成:“想清楚了,明天咱们一起到军营里走走,先去州府一趟。”

方青余:“你觉得会是他么?”

李庆成缓缓摇头:“我相信小舅不会,但他的手下人有可能会。”

“不能感情用事。”张慕说:“你教我的。”

李庆成莞尔道:“我就是个感情用事,忽喜忽悲的人,那天皇宫的火里,还差点把你当作叛贼。”

方青余道:“我来罢,伤口化脓了,脏。”

李庆成说:“不妨,你到厅上等我。”

李庆成把那一坛烧酒用完,张慕依旧赤裸全身,背对床外,扯开手上绷带,反手绕过宽厚背脊缠上。

李庆成说:“好好养伤,辛苦你了,哑巴。”

张慕什么也没说,包扎好绷带,扯过衬裤单衣穿上,李庆成说:“晚饭我吩咐人送到你房里来吃。”

张慕晚饭后出来,见李庆成与方青余在说话,便默不作声站到李庆成背后。

李庆成:“哑巴,你回去歇下,伤着了不可操劳。”

张慕摇头,李庆成道:“那你做罢,有人知道你回来了没有?”

方青余笑道:“不可声张。”

张慕仍旧摇头,不坐,也不说话。

李庆成:“回房去歇着,要我求你么?”

张慕站着不动,李庆成没辙了,说:“坐下也不行?”

方青余笑了起来,揶揄道:“张兄就是这性子。”

李庆成很想起身对他拳打脚踢一顿,然而顾及这侍卫才带了重要情报归来,先前私逃一事也就揭过了,多年相处他早就心里有数,这木头在,就是存心不让人舒服。想了又想,终究觉得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遂按下不耐。

“算了。”李庆成淡淡笑道:“晚上早点歇息罢,免得折腾你们。”

方青余道:“接着方才的说。”

李庆成说:“我把小舅带开,你就趁机在兵营里看,凡是发现任何异常,都用心记下来,回来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方青余一手捏着自己下巴,缓缓道:“不告诉你小舅么?”

李庆成反问道:“你觉得呢?”

方青余沉吟,李庆成又回头道:“哑巴,你觉得这事能拿去试探小舅么?若要试探,该怎么试才安全?”

张慕一脸茫然。

“他不懂。”李庆成说:“暂定这样吧,我觉得定会有逃出来的,你着重看伤兵营里的人。”

方青余点头,李庆成打了个呵欠,下午遭雨淋了,一天心神受了不轻打击,颇有点疲惫,当即便回房睡觉。

李庆成刚进了房,张慕便走到门口守着。

方青余在厅内提笔记了些东西,解开外袍,只着雪白单衣短裤,露出修长健壮大腿,双脚趿着木屐,春风满面地穿过花廊,在李庆成房外停下脚步。

方青余朝张慕礼貌地点头致意,抬手去推房门。

张慕犹如隐在黑暗中的一只夜枭,沙哑着声线,那声音只有方青余与他自己听得见。

张慕:“敢碰他一下,我就杀了你。”

方青余:“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