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去罢。”太后道:“这事押后再查,回来了就好。”

李效点头,终究按捺不住,又开口道说:“鹰奴也是听孤的话才出的宫,依儿臣看,削去官职,让他担个寻常侍卫,也就成了。”

那话不提还好,一说出口太后又怒道:“若不是他时时撺掇,迎合了你意,会酿成今日大祸?不把他斩首示众,你让那两千枉死的御林军上何处喊冤?!陛下!祖宗家法不可听信奸佞之言,全忘了么?!扶峰大人是怎么教你的!”

李效暗道不妙,还是太心急了,太后又道:“自古鹰奴俱是忠心护主,成祖平生有不检点之处,张将军尚且死谏犯上!许凌云是什么鹰奴!不过就是条阿谀奉承的狗!如今连海东青也养没了,那可是神鹰呐!”

“两百年前便活着的神鹰!成祖待它如子,就这么葬送在塞外!我再不斩他,大虞帝威何存?!朝廷忠心耿耿的大臣们,你让他们心中如何想!本以为你明事理了些,如今看来…”

李效忙道:“母后息怒,儿臣明白了。”

太后仍不住喘气,李效见无法求情,只得告退。

“陛下,你是男人,不要当天下的笑话。”太后在养心殿内冷冷道。

李效已出了殿外,听到这话,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第48章 黄锦封

回到延和殿后,李效忧心忡忡,晚饭只吃了一点。

林婉见李效脸色不对,开口道:“陛下可是东疆军情有繁琐事?”

李效摇了摇头:“现下局势还未明朗,但我大虞兵强马足,匈奴不足为患。”

林婉安心点头,李效又道:“孤不在宫的这段时日内,多亏皇后了。”

林婉笑了笑,见李效仍旧拧着眉,又道:“臣妻只愿为陛下分忧。”

“不瞒你说。”李效叹了口气:“母后执意要斩许凌云,来日得想个办法,许凌云虽…这次都是孤的错,不干他的事,若非孤将海东青和鹰都囚在了笼子里,也不至于落得这番地步。”

林婉静静听着,李效又道:“大错已经铸成,那两千将士的性命无法挽回,孤将终身引以为戒。但许凌云也没有半分害孤的心思,海东青已经死了,不能再让他也被斩首。否则孤必将愧疚一世。”

林婉柔声道:“陛下,现在才十一月,开春后才行刑,总有办法的。”

李效点了点头,林婉道:“待过几天,臣妻与母后说话时从旁劝劝,陛下不可再亲自去提了。”

李效道:“如此便劳烦你了,爱妻。”

李效也累得很了,夫妻二人用过晚膳便自歇下。

李效一晚上睡不着,与林婉同床共寝,心内却打不起半分温存心思,回想秋猎于销骨河边宿营的那夜,竟是梦见自己成了张慕,与昔年太子一夜云翻雨覆,醒时心猿意马,只觉说不出的烦躁,是以对许凌云的示好有着激烈反应。

过后浑浑噩噩,宁愿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说,强迫自己不再多想。

那天温泉中,许凌云再次主动吻上,李效似被触动了心中的某种情绪,回宫后想想着侍卫即将被处决,又有种莫名的在乎。

若许凌云就这么死了,李效说不定真要自责一辈子。

赦了他的死罪,打发他远走高飞?李效想起许凌云平日俯首帖耳,小心翼翼的模样,一举一动俱是顺着自己,一言一行,都如细雨润人心,林婉虽身为皇后,却不似许凌云,言语间有种炽烈的…奇异感觉。

仰慕,倾慕,李效怔怔看着龙床顶的帐子,想明白了。

许凌云的倾慕之心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感觉到的,旁人不计一切,没有任何目的待他好,想他过得高兴。

李效在胡思乱想中沉沉入睡,一夜无话。

翌日林婉亲自前去养心殿帮许凌云求情,也被太后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不敢告知李效。

数日后,御书房内,东疆军情雪片一样飞来,奏折几乎要堆到天花板,李效已无暇再想旁的事,散朝后依旧召来众臣议事,忙到午后方能喘一口气。

司监捧着一封黄锦裹着的折子过来。

李效一看就知道,黑折宫外,黄折宫内,宫中若有事函待天子批阅时便是用的黄锦封,一如大婚时的琐碎事宜,只不知是祭天还是庆典。

“拿去养心殿。”李效不耐烦道:“哪有空看,宫里的事都给太后批示。”

司监躬身道:“回禀陛下,太后和林皇后都看过了,让臣拿来给陛下过目,请陛下选一个。”

李效取过折子,问:“是什么?”

司监道:“皇子的名字。”

李效:“皇子的名字这时候起什么…”

李效忽地住了声,看着司监。

司监笑得一脸谄媚:“陛下有所不知,陛下秋猎未归之时,林皇后便有喜了。”

李效蹙眉道:“这就…有身孕了?!”

司监连连点头:“太后打发臣来,请陛下选两个名字预备着…”

李效:“这就有喜了?男孩还是女孩?”

司监:“…”

李效意识道还没生出来,却喃喃道:“孤要当…”

司监笑道:“是的,陛下要为人父了,年节太后准备亲自去宗庙祈福,愿皇后母子平安…”

李效犹如当头遭了重锤,脑海中一片空白,忍不住又道:“祈福,嗯,能顺产就好…这也来得太快了…”

司监莞尔道:“陛下来日机会还多呢,一定是子孙满堂,陛下这就选一个罢。”

李效骤被告知此事,云里雾里还像在做梦一般,只喃喃道:“孤这就得当父亲了?这名字…孤看看,嗯…承青,乾吉…”

李效的脑子彻底不够用了,无意识地问:“名字都是谁起的?”

司监笑道:“都是扶峰先生卸任前就取好的,太后选了一些。”

李效勾了其中一个,说:“就唤李承青罢。”

司监道:“这名字男孩女孩都适合,陛下英明。”说着捧了折子去养心殿处报备。

李效已完全懵了,在御书房内走了几圈,便不管满案奏折,回延和殿去。

林婉在园子里赏梅,见李效回来忙起身来迎:“陛下怎这时候回来了?”

李效道:“外头冷,怎也不多穿点。回殿里坐着去。”

林婉一愕,成婚这许久尚是首次得了李效关心,登时受宠若惊,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李效又道:“孤都知道了,你须得爱惜身子,千万不可着了凉。”

刹那林婉嫩脸绯红,与满园梅花相应,说不出的美艳动人。

李效亲自牵起林婉的手,牵着她朝殿内去。

“名字孤选了个,叫李承青。”李效笑道:“皇后觉得如何?”

林婉莞尔道:“这名字好,臣妻本也想选的,想一处去了。”

李效频频点头,林婉又道:“再过两个月,御医们还得来会诊一处,母后说要亲自去宗庙祈福,依臣妻看…”

李效忙道:“宗庙太远,你不能去,孤和母后去就行了…”

林婉嗔道:“臣妻哪敢去呢,臣妻想的是,太后祭过祖宗,陛下便可大赦天下了。”

李效一怔:“有这规矩?”

林婉说:“本该等到小子出世了…”

李效忍不住看林婉肚子。林婉哭笑不得道:“这才两个月,哪看得出来?陛下?”

李效回过神,林婉又道:“臣妻以为,这次陛下提前大赦,也是一样的,鹰奴死罪就可免了…陛下觉得如何?”

“我若说。”许凌云一身囚服,坐在牢狱内喝酒:“这是我自己救了自己一命,你信么,亭大人?”

亭海生在狱外席地而坐:“信。”

许凌云道:“喝。”

亭海生道:“许大人福大命大,枫山八百里路都逃了出来,断然不会死在天牢里的,陛下特地命我前来,让许大人再耐心等等,待事情过了,一定把许大人放出来。”

许凌云与亭海生隔着铁栅栏碰杯,许凌云被囚之处有李效特别招呼,是以没被折磨过,牢狱也十分干净。

“陛下去宗庙了么?”许凌云道。

亭海生喝了小杯中的酒,一抿唇,酒意上脸,点了点头。

许凌云又道:“亭大人怎没跟着去。”

亭海生苦笑,摇了摇头。

许凌云莞尔道:“这才两个月不见,亭大人怎么就变闷葫芦了?”

亭海生唏嘘道:“秋猎归来后,林师将我责过一次,让我少说。许大人这些天,都在做什么?”

许凌云道:“被关在大牢里,能做什么?翻来覆去地看这书…”

亭海生目光被引向铺着稻草的角落里的书本,正是平时许凌云带着,给李效讲故事的《虞通略》。

亭海生道:“想必许大人已熟读前朝史事了。”

许凌云道:“是啊,背得滚瓜烂熟,许多事,就像刻在脑子里一般,想忘也忘不掉。”

亭海生给许凌云斟了酒,许凌云挪到一侧,背靠墙壁坐着,侧头时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你看那外头,看的着么。”许凌云道。

亭海生凑到铁栅栏边朝外望去,只见一缕黯淡的光线照进囚室,窗外是一尺方圆的皓皓长空,流云缓慢行过。远处传来小孩的嬉戏声,窗前湿漉漉的春泥前长出了草。

亭海生点头道:“美景。”

许凌云笑道:“生而在世,只要活着,总会有美景能看到的。”

庆历十三年冬,李效祭宗庙,大赦天下。

十三年四月,各路兵马于玉璧关会师,大败匈奴军。

十三年夏,林婉怀胎十月,足月分娩,诞下一男婴,起名李承庆。意为承成祖事业,成一代雄明天子。

庆历十四年冬,江州刺史入京述职,同时一辆马车北上,进了京师。

那辆马车递了信,于腊月廿八入宫,车主进了养心殿,与太后闲聊两个时辰,天未黑便出宫,离开了京城。

李效尚且全不知情。

庆历十四年腊月三十,一名司监进了监牢,带着太后的懿旨。

“许凌云。”司监道:“太后赦你的罪,你可以走了。”

许凌云起身,镣铐叮当作响。

司监又道:“太后着你天黑前便离开京城。”

许凌云眉毛动了动,问:“去哪儿?”

司监道:“鹰队已经散了,随便你去哪儿,以后也不必进宫服侍了。太后旨意,你可到僻院去收拾你的东西,但天黑前必须走,否则明日再看见你在京师,就谁也救不了你了。”

狱卒过来打开狱门,许凌云衣衫褴褛,走出天牢。

隔着两条街就是刑部,再过去是皇宫,红墙绿瓦,晴空如洗,白岫苍狗,风流云散。

许凌云走到皇宫后门,拍了拍,笑道:“我又回来了。”

侍卫门敞了后门,拿眼打量许凌云,蹲过两年监牢,许凌云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早已判若两人。

“你是谁?”侍卫道。

“很多年前…被关在门外的那个人。”许凌云笑道:“回来拿点东西。”

“啊!许大人!”侍卫道:“僻院得拆改了,鹰队也散了,许大人得快点去取东西,今夜是年三十,明后天就得拆掉了。”

第49章 别离时

僻院内一片苍凉破败,已有两年没修缮过,到处都是蜘蛛网,鹰厩里朽木横陈,荒废已久。

院中杂草长了半人高,许凌云推门而入,房内以炭笔留了行字:头儿我们走了,鹰队散了,以后天各一方,大家仍是过命的交情,铁打的兄弟。听说陛下大赦天下,想你性命无碍,大伙儿也都松了口气。

遣散咱们的时候,皇后派人带了口信来,说陛下不会让你被关太久,等出来后寻不到维生活计,就到西川来找人。

神鹰的尸身着小六子带到枫山去埋了。

许凌云看了一会,房中阴暗,这满园苍凉犹若隔室,他在榻上坐了片刻,翻出柜中小刀,出院中水井打了桶水,坐在井栏边将鬓角修了。

又沾过水,把胡须仔细剃了,就着冷冽冰水洗过身子,皮肤被冻得通红。

待得收拾完毕,许凌云又翻出当值时的黑红相间的武袍,侍卫帽已被收缴走了,他把武袍穿上,对着锈绿斑斑的铜镜端详,又是焕然一新。

许凌云在僻院里收拾了个包袱出来,年节前宫内忙碌来去,也没人管他,太监宫女来来去去,整座皇宫笼罩在一片喜庆气氛中。

今夜李效在清和殿内大宴群臣,点灯把酒,许凌云沿小门走进御花园,一堆巡逻的侍卫拦住了他。

“许大人?”一侍卫蹙眉道:“鹰队不是散了么?”

“是散了。”许凌云笑道:“编制也除了,帽子也被收走了。凌云现在一介布衣,入夜前就得出京去。”

那侍卫素来知道许凌云好相与,昔时宫中当值也受过鹰侍照拂,旋点头道:“许大人一路顺风。”

许凌云随口道:“还有心愿未了,想来向陛下谢恩辞行。”

另一名侍卫忙道:“陛下今夜设宴招待朝中的大人们,只怕没空见你了,不如…”

许凌云想了想,见一宫女路过,正是熟稔面孔,忙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一愕,正是林婉的贴身丫鬟,蹙眉道:“啊,你是许凌云!”

许凌云摆手示意两名侍卫无事了,上前朝那宫女说:“能帮我带句话给陛下不?”

两名侍卫走了,宫女道:“许大人请稍等。”

许凌云站在御花园外等候,宫女前去回报,不多时带着一盒回转,柔声道:“这是皇后着我送给许大人的。”

许凌云接过盒子道:“啊?皇后知道我要走了?”

宫女又道:“皇后请许大人稍后,皇后在梳妆,马上过来,有几句话想对大人说。”

许凌云点了点头,到一亭子内坐下,宫女转身欲走,许凌云却道:“等等,我想求皇后一事。”

宫女道:“许大人请说。”

许凌云沉吟片刻,问:“明凰殿走廊的尽头,左起第七块地砖按下去是个机关,按下去后第三块地砖会翻开,里头有个瓶子,两个杯子,那玩意儿已经没人用得着了,求皇后赏我了成不?”

“这…”宫女有点为难。

许凌云笑道:“里头不是甚么要紧的东西,上面贴了方青余的封条。如果麻烦就算了。”

宫女道:“我去问问,许大人请在这里等。”

许凌云点了头,宫女回延和殿去,许凌云便坐在厅内打开那盒子检视。

里面是一叠银票,一管竹哨,正是许凌云用的唤鹰哨,昔年张慕以西川孙家梅园内名贵竹料削成,那竹名唤焦尾竹,青中带着一抹象牙黄,竟是历经两百年而不朽,时间越长,竹管却越润,犹如附着一层美玉般的油脂。

银票有二千两,足够许凌云置一份产业了。

盒底还压着一根金木簪,那是李效大婚时用过的,一旁还有个晶莹的寒玉胭脂盒。

许凌云知道自己对李效的情谊也瞒不过林婉,林婉本喜欢的不是李效,大家物伤其类,如今许凌云卸职离去,林婉便取了根李效的木簪,赠他留作念想。

寒玉胭脂盒之意则是感激许凌云帮她瞒过了与亭海生一事,圆房之夜又割血染白绢,瞒过了太后。

她什么都明白,许凌云心想。

或许正如亭海生所说,世间总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不管你知道得再多,有通天的本事,总逃不过这造化弄人。

许凌云摸出怀中的一枚乌梅核,收入寒玉盒内,走到太液池畔,把薄冰敲开一个洞,将胭脂盒,金木簪一并沉进了池底。

池对岸,林婉带着一群宫女与司监走进御花园。

许凌云直起身,笑道:“皇后。”

林婉为人母,昔时恬静娇柔不再,隐约已有了点母仪天下的气质,对着许凌云却没有半分凌人盛气,只远远站着,注视他许久。

林婉叹了口气,道:“许大人。”

许凌云一躬到地,说:“皇后亲自来送,凌云受宠若惊。”

林婉回头吩咐几句,随行的人都在原地等候,林婉一袭暗红色凤袍璀璨华丽,抱着浑身金袍的小男孩过来,那小孩仅一岁多,能行走,却不怎会说话,两只乌黑发亮的眼盯着许凌云看。

“这是皇子?”许凌云莞尔道:“糟了,来时也没准备见面礼。”

林婉笑道:“不用了,说这话做什么,你快走了,想着把他抱来给你看看。”说着把儿子放下,许凌云躬身,双膝跪了下来,牵着那小孩的手晃了晃。

许凌云:“叫什么名字?”

林婉:“李承青。”

许凌云笑道:“好名字,谁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