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嫣然道:“扶峰先生。”

许凌云点头不语,承庆瞪着许凌云,满脸不悦,许凌云笑着小心地以手指舒开承庆眉头,那锋锐的折刀眉与李效如出一辙。

“承青,你救了我的性命。”许凌云小声道。

“不。”林婉低声说:“是你救了我们母子的性命。”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许凌云会意接过,小盒沉甸甸的,便是明凰殿内的玉瓶。

“你打算去哪儿?”林婉道。

许凌云抬眼道:“能不说么?”

林婉笑道:“你若不说,来日万一陛下问起,我怎么回答?”

许凌云:“回江州,我父母家在那里。”

林婉:“你家不是…”

许凌云笑道:“虽被抄了家,却是我长大的地方,对江州风土人情熟,也好与扶峰先生做个伴。”

林婉点了点头:“扶峰先生膝下无子,劳烦你多看着了。”

许凌云:“承青以后就是太子了罢。”

林婉莞尔道:“承你贵言。”

许凌云缓缓点头,起身笑道:“万世基业,铁铸山川,这就走了。”

林婉抱起承庆,与许凌云并肩而行,把他送到宫门,问:“有什么向陛下说的么?”

许凌云摇头道:“不,什么也不必说。这本书送他罢。”许凌云掏出书,交给林婉,便转身在黄昏中出了宫门。

青石板,夕阳流金遍城,宫中一声钟响,内城八门缓缓关上,许凌云形单影只,当夜离开京师,南下江州。

三个月后,晚春时节。

第二场边关大战结束,镇疆大将打了一场漂亮至极的胜战。玉璧关以北,狼山七百里地至黑河的匈奴领土全数沦陷,边关将领斛律科杀敌三万,俘敌万余。

匈奴人第一次召集起的部队几乎全军覆没,东匈奴王被斩首,狼山千部人人自危,再次集结起十万骑,陈兵黑河北岸,预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虞国大军赶尽杀绝的一场血战。

两百年前李庆成的那一场大屠杀仍历历在目,将黑河染成血河,三年血水不退,两岸紫黑土地五年后爆发的那场瘟疫已被记入史书。

匈奴人率先挑起了战争,如今是还债的时候了。

然而狼山伊克罗部仍作出了最后的努力——数名酋长派出信使,前往京师觐见虞国皇帝李效,提出议和。

朝堂上群臣争论不休,为的就是议和一事,匈奴使节还等在京师外,太和殿上已吵得像个菜市场。

事出突然,李效连折子都没看,匈奴使节破晓时等在城外,林懿与六部尚书已吵开了。

李效刚睡醒,还有点迷糊,较之两年前的浮躁,现已身为人父,多了一份沉稳气质,凡事不急于判断,只先听。

“陛下。”林懿道:“各位大人请先安静,臣有几句话想说。”

交头接耳的众臣停了话。

李效道:“阁老但言无妨。”

林懿:“如今的形势,较之两年前我大虞军出玉璧关时已有不同了。”

李效:“何出此言。”

林懿:“昔时是匈奴人主动挑起战争,这两年内,陛下天子之威震慑四海,我军节节进胜,匈奴一交手便不住退败,自枫山东系山岭退出鹿野,再退进长冬林,而后退向黑河。反观之,我军在黑河南岸留下了匈奴军的一万多条性命。”

林懿总结了一年多来的军情,又道:“匈奴一败再败,不得不退到黑河北岸,最后那场大捷更将东匈奴王当场擒杀。现在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李效嗯了声。

林懿:“如今背靠故土,狼山前的黑河,正是千余年前匈奴人的发源地,他们的背后就是东西匈奴绵延近千里的村落。臣斗胆问一句,各位主战的大人,觉得那十万匈奴军是否会像匈奴王的兵马一般,再次败逃?”

李效缓缓道:“困兽之斗。”

林懿沉声道:“退无可退,必然是困兽之斗,我军剩余兵力六万,若强行渡河,匈奴人最后的这点骑兵定会死守狼山,战至最后一人。因为他们无路可退。试想与十万无路可逃的敌人作战,最后一役定不轻松。”

“陛下!臣有一言启奏。”兵部尚书齐尉排众而出。

李效:“且慢,林阁老还有何话?”

林懿:“从大虞十万骑兵出玉璧关的那天起,养征北军固然也耗费了大量粮草,过去的一年间,西川,江州,东海等地共计为征北军提供了一百二十万车粮食,九百万两白银,一百二十万斤铁,这只是一年多的开销。”

“匈奴擅平原,山林游击。”林懿道:“渡河后这场战不定难以速战速决,照目前的情况看,起码还要再拖一年,不宜再战。”

李效道:“求和使的条件是什么?”

亭海生出列道:“回禀陛下,匈奴割让黑河以南八百里地域,并永不过黑河,枫关以北,销骨河以南,枫岭山系尽归我大虞国土。”

群臣动容,若此战议和被接受,李效等于是将北面疆土扩展了近一倍有余,终大虞一朝,自李谋建立政权以来,李效功绩几乎能与当年成祖相比肩。

李效不动声色道:“齐尚书有何话说?”

齐尉道:“陛下,根据军报显示,匈奴本部骑兵已近乎全军覆没,养一支军队,并非挎着长弓佩剑上马便可出战的事…”

李效:“这话孤知道,拣关键的说。”

齐尉丝毫不退让:“陛下,要训练兵法,阵型,游击策略,绝非一朝一夕可成,匈奴铁骑已尽灭,如今聚集起来的,仅是狼山千余部落的民兵。民兵在平原战中起何作用,不如请唐将军说说。”

李效眯起眼,知道齐尉话中之意,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给朝中所有不谙军事的文臣说的。

唐思出列道:“齐尚书此言有理。”

唐思扫了群臣一眼,又看李效,李效道:“你说就是。”

唐思:“民兵未经训练,更大部分从未上阵杀戮,匈奴人大部分是猎手出身,然而他们杀的是什么?是野兽而不是人。虽号称十万,但我军一旦渡河,敌方输战力的同时也输气势,没有章法,未经排训,不懂分兵突击与合击,只会简单的包抄,游击。”

“我军开战后,可以预见的是,敌军一定会各自为战,若再分出一部分兵力进狼山突袭他们的部落,这些民兵定会军心不稳。”

“一盘散沙,乌合之众。”齐尉点头道:“此时不赶尽杀绝,更待何时?”

李效没有发话。

林懿道:“陛下,此战因何而起,想必陛下心里是清楚的。”

唐思眯起眼,林懿却向朝臣们道:“各位大人,此战因何而起,你们清楚吗?”

李效沉默时,林懿便道:“自两百年前方青余将军死在黑河,成祖为方将军复仇,集结大军出关,在狼山山脉屠杀了近二十万手无寸铁的匈奴百姓后,我大虞与匈奴便结下了血仇。”

“这血海深仇,延续了近两百年,无从化解,当年的二十万条性命,匈奴人还时刻记在心上。而自陛下登基的十余年前就存在着一个现象。”

“不知从何时起,镇边的部队每月都会率军进入草原,猎杀匈奴,这个规矩名叫‘打围’,不仅东匈奴,就连枫关一代,北疆参知也默许了此事。”

李效道:“这是自成祖年间就已流传下来的规矩。孤记得史书上说过,成祖令唐鸿将军出塞练兵,便用匈奴人头颅计算军功。”

林懿反问道:“陛下是否觉得这规矩尚可接受?”

李效不予置答。

林懿又咄咄问道:“众位大人觉得,屠杀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用他们的头颅来换军功,尚可接受?”

无人应答。

林懿道:“这规矩延续百年后,终被我大虞的一任仁君所废,然而接下来的近百年里,头颅换不了军功,习俗却依旧流传下来,儿郎们没赏,还杀匈奴百姓做什么?取乐!”

“在这一百年里。”林懿说:“只要是大虞的兵士就可肆意妄为,掠夺塞外匈奴人的村庄,劫掠他们赖以生存的物资,摔死他们的婴儿,奸\淫他们的女人,烧他们的房屋。到得近十年来,已演变成凡是大虞人,甚至不需要是士兵,只要是边疆年轻力壮的男子,便可挎上猎刀,骑着骏马,呼朋引伴出塞去找匈奴村落,进行取乐似的杀人!”

“更有甚者。”林懿慷慨道:“他们不将一个村落里的人全杀光,每次前去,挑几个人让他们逃跑,再纵马追上以乱箭射死,或践踏而死。尽兴后回入关内,待得下次念头起了,再去杀人。”

朝堂内一片肃静。

林懿淡淡道:“所以匈奴人会举兵攻入玉璧关,实是被欺压得无法生存下去,人之常情。陛下是圣明君主,自古有言,睚眦必报者乃常人,襟怀博大者乃圣人。”

“陛下若无力与匈奴一战,答应议和乃是情非得已;陛下有剿灭匈奴之力,派兵赶尽杀绝,是为我大虞考虑的贤君;陛下如今已有抬抬手指,便将匈奴人于疆外抹去的威能,却仍放他们一条生路,才是圣君。”

李效开口道:“你的意思是,匈奴人也是人…”

“匈奴人不是人。”亭海生开口道。

李效与林懿都是一怔。

朝臣大觉意外,所有人都料不到出言反对林懿的,竟会是他的得意门生。

亭海生道:“陛下,臣也有一言启奏。”

李效道:“准奏。”

亭海生:“只有一句:匈奴人不是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天若不赶尽杀绝,他朝卷土重来时,我们便将成为砧上俎,网中鱼。”

朝臣又开始议论纷纷。

唐思道:“亭大人好魄力。”

亭海生躬身道:“此话乃是两百年前成祖亲口所言。”

林懿冷冷道:“成祖杀了二十万人,这些血债,最后俱应在他自己身上,杀戮过多,有伤天和,陛下请三思。”

群臣哗然,林懿此言竟是直议虞国先祖功过,若换了其余人便是拖出午门外杖责的罪行,然而林懿位高权重,又届不惑之年,更是皇后的亲父。

李效当朝以来从未办过林懿。

他注视着林懿的双眼,林懿丝毫不惧,朗声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治臣的罪。”

李效眯起眼,心内抑住怒气,冷冷道:“传令东疆按兵不动,传匈奴来使入京暂歇,一月后,待我见过来使再议,退朝。”

当天李效回后宫,换下袍服,眉间仍拧着,李承庆咿咿呀呀地张着手臂走过来要抱。

李效笑着抱起儿子,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颠来颠去。

林婉转出屏风道:“听说陛下今日在朝中发了火?”

李效沉声道:“没有。”

林婉将李承庆抱起,抱给嬷嬷带走,李效起身,坐到案前,眼望花园内晚春百花齐放,春意盎然。

“北疆军情有新进展,你父想议和。”李效道。

林婉:“早上听母后说了,以陛下的性子,定是想战。”

李效说:“其实他说的也不错。”

林婉淡淡道:“是战是和,臣妻不敢多说,陛下无论如何决策,都是为了大虞这千秋万代的基业。”

李效点了点头,一双凤尾蝶飞进殿来,大的停在墨砚边,小的停在笔架上,一高一低,遥遥呼应,翅膀微微翳动。

林婉说:“年前听爹爹说过,多给外孙积点仁德,想必今日朝上的话,也是一腔真心。没有旁的意思。”

李效道:“知道,孤不疑他。”说着抬指去拈凤尾蝶,两只蝴蝶打了个旋儿,飞出花园去。

李效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了许凌云。

“陛下去何处?”林婉柔声道。

李效:“去天牢走走,鹰奴还被关在大牢里。”

林婉:“许凌云已经走了。”

李效:“走了?!什么意思?”

林婉道:“年前江州刺史入京述职,扶峰先生跟着回来一趟,朝母后求了个情,母后隔天就将许凌云赦了。”

李效:“…”

李效在殿前落寞地站了片刻,而后道:“怎也不来说一声?”

林婉:“母后说这种小事…就不必劳烦陛下了。”

李效走了几步,复又站定。

“去什么地方了?”李效说:“该不会被私下斩了罢。”

林婉道:“回江州去照顾扶峰先生了,扶峰先生无儿无女,又无亲戚,近年来身子也不太好了…臣妻亲自将许凌云送到宫门口的,他还抱了抱青儿。”

刹那间新仇旧恨一齐勾起,李效只觉自己已经忘记了许多事,然而仔细一想,两年前的记忆,近得清晰可见,又远得恍若隔世。

李效:“可惜了,还想听听读史。”

林婉起身到书架边取了一物,放在案上,正是许凌云亲笔批注的《虞通略》。

李效:“孤自己翻翻。”

林婉点头出了殿外,晚春百花流瓣飞扬,李效深邃瞳中映出草长鸢飞,胜景繁华,静静翻开了书,逐页找了找,翻到许凌云折页之处。

话说那夜李庆成上了何进的车,张慕随侍,一路回入江州城。

作者有话要说:插播前世之后马上又重逢了

第50章 江州城

李庆成本打算进江州府,向韩沧海说明死尸一事,却不提防骤然碰上何进,思来想去,总不能当着何进的面揭穿他。

何进有意谋害自己,定与朝廷有勾搭,万一早已把亲信埋伏进江州黑甲军内,贸然翻脸说不定会连累上韩沧海。

凡事还是步步为营的好,况且方青余还未来回报,不知何进连夜派出去的信使是去何处。

李庆成随口寻了个由头下车,在夜半静巷内缓缓而行。

月落西山,已快到天明时,李庆成在前头走,张慕在身后跟着,脚步无声无息,像头静夜内的猎豹。

李庆成在巷口边停下,忽然转身。

张慕期待地一扬眉,以为李庆成有话想对他说,李庆成却乏味地说:“门关了,连个参详事情的人都没有。”

张慕神色黯然。

李庆成只觉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十分严重的危机里,江城升平景象下,仿佛有股暗流,在不为人知之处悄悄运作。

李庆成心里很不踏实,遂也不回府,就在街上慢慢走着,天边现出鱼白,江州长街两道店家开了门,街畔摆起早食小市,李庆成寻一处坐下,说:“你也坐,哑巴。”

“前些天不让你跟。”李庆成笑道:“因为我不清楚情况,怕你太仓促露面不好,并不是嫌弃你。”

李庆成点了一碗四个茶叶蛋,两大碗鱼片粥,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江州城在晨曦中缓慢醒来,道边人逐渐多了,来往之声不绝于耳。

张慕不动筷,只看着李庆成吃,忽然沉声道:“慕哥也想帮你,心里急得很,想帮你出主意,但我太笨,想不通…”

李庆成听得好笑,莞尔道:“叫得这般亲热,喏,吃罢,赏你的,不用拘礼了。”

张慕静静看了李庆成一会,终于动筷子。

慕哥…李庆成尚且觉得呆木头也会这么自称,觉得说不出的好玩,抿着笑,以调羹拌鱼粥时动作忽然又凝住。

鱼片如玉般洁白,江鱼清淡美味,在胶稠的米粥中载浮载沉,偶有几枚漂亮的虾仁衬托其中,手边摆着一个小小的青花瓷碟,盛了半碟酱油。

侧旁一只手伸来,用调羹盛着,把剥好的茶叶蛋舀到李庆成碗里。

李庆成抬起头,不认识般地看着张慕。

张慕马上尴尬了,似想站起来,又有点坐立不安。

“我…臣…”张慕不自觉地把手在武袍上反复擦了擦,以为李庆成嫌他手脏,正要让店家换一碗时,李庆成却摆手示意无妨,盯着张慕看。

那一刻,他忽然就朦朦胧胧记起了什么,远去的西川,红得似火的枫林,张慕英俊的脸十分帅气,那道绯红的烫痕犹如隔世的猫爪,在他的脸上挠了挠。

李庆成忽然道:“没人的时候,你叫我庆成罢。”

张慕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庆成的双眼,李庆成的眸子里有种熟悉的神色,然而那光彩仅仅一闪即逝。

“我也叫你慕哥。”李庆成自顾自地笑道,继而低下头喝粥。

“庆成。”张慕看着碗:“你都忘了。”

李庆成淡淡地嗯了一声,问:“你把我从京师带出来的时候,咱们是不是还有些事我不知道的。青哥没对我细说。”

张慕再三衡量,而后终于开了口:“是。”

李庆成莞尔道:“咱们都有些什么事?给我详细说说。”

张慕艰难地咽了下唾沫:“慕哥给你熬了只鹰。”

李庆成:“这个说过了。”

张慕:“枫水化冻,冬去春来。”

李庆成动作又是一停,喧闹的市集上静了下来,嘈杂的旁音似乎一瞬间都尽数离开,只余下张慕砰砰的心跳。

“是啊…枫水化冻,冬去春来…”李庆成的眼睛里仿佛笼着一层梦,那一刻万籁俱寂,耳中传来隔世的轻响。

仿佛天地间一层薄薄的,拦在未知的过去的脆冰叮一声破开,闪烁着熹微晨光飞散。

李庆成若有所思地用调羹拨着碗里的粥。

张慕怔怔道:“开春第一道河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