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成侧过头,莞尔道:“油炸的,滋味不错,想起来了,还有山药粥。”

张慕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之色,期待地看着李庆成。

然而李庆成没有再说,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以筷子夹了片嫩滑的鱼片,蘸着鲜酱油吃了。

张慕神色复又黯淡下去,片刻后鼓起勇气,想再说点什么。

“梅花。”张慕说。

李庆成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张慕一脸茫然,这些天来张慕设想过无数次,也回忆过无数次,白天走路在想,夜里翻来覆去地也在想,然而无论想得再多,可能性的范围再广阔——

都不是这样的结果。

张慕已经彻底懵了,他还打算尝试着再说点什么,李庆成却道:“吃吧,平时不是木得很的么,今天怎这么多话?”

刹那长街十里,繁华江城恢复熙攘景象,仿佛一副静止的画再度动了起来。

海东青扑打着翅膀穿过市集,吸引了沿路行人的目光,一个俯冲落在桌上,杯翻碗倒,险些把粥泼了李庆成一身。

“哎!”李庆成马上猴儿似地跳起躲让,一脸郁闷:“安份点成不?”

海东青昂首叫了几声,张慕怒了,揭起筷子就要打,却被李庆成拦住。

店家来换过碗,海东青追着在桌上滴溜溜四处滚的茶叶蛋一跳一跳,啄来啄去。李庆成心中一动,见鹰爪上系着块布条,好不容易抓住它,解下布条。

速来。

——方青余的字。

李庆成自言自语道:“发现什么了?快吃,哑…慕哥。儿子怎么会在青哥那里?”

张慕:“我派去跟着的。”

李庆成笑道:“挺聪明。”说着把早饭三两口吃下,朝店家讨了点生鲜鱼片喂给海东青以示奖赏,便将这灵鹰撒手放出,依旧从集市上飞起,于那金红旭日,万里晴空下照北面出了城。

李庆成抵达北门,见守门军已换了一拨,都穿着黑甲,李庆成随意指了个人道:“你,下来,把马给我。”

那黑甲军认得李庆成,昨日韩沧海出城时正是这二人值巡,当即躬身施礼,牵过军马。

李庆成先上马,示意张慕与自己共乘,提缰几步,忽又拨转马头,回到城门边。

李庆成问:“韩刺史出城了么?”

士兵答道:“刺史大人天明时分就去巡营了。”

那处是个偏门,巡逻士兵不多,大部分还在城内,丘陵下远远传来操练之声,李庆成又道:“你们忠于韩刺史还是忠于我。”

那两名兵士马上单膝跪地:“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庆成:“韩沧海是我小舅,是我一辈子的亲人,但现在有点私事,不得不先瞒着他,以免横生枝节,两位请暂且替我隐瞒三天,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一兵士颇有眼色,又道:“刺史大人已特地吩咐过,必须完全听令于殿下,我们是殿下的兵,终生听殿下差遣,刺史大人只是代管。”

“很好。”李庆成终于放下心,不用怕走漏风声被何进得知,于是吩咐张慕启程,二人跟着海东青,朝北面山岭去。

李庆成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既困又乏,讨来一匹马共骑正想偷懒,于是让张慕纵马,随口道:“我先睡会儿。”

说毕一脚跨过马鞍侧身横坐着,倚在张慕胸膛上,借机睡了 。

张慕策马疾驰,此处近江州最北面,再过去便近司隶,玉衡山脉横亘江北,在司隶与江州之间拦起了一道天然屏障,自古有“玉衡破云裂天下,百万雄兵出江州”一说。千年前中原分裂为南北两朝,南朝拥梦泽诸州,北面倚匈奴之威,两朝相持不下近百年,最终一位帝君在江州点兵,率领大军过玉衡关,一举平了北境八州,奠定中原一统的万世基业。

玉衡山山腰并不险峻,半山间到处都是梯田,然而转过寒江峡谷后,壁立千仞拔地而起,山顶穿云,不见雁来雁归,乃是一道天险。

张慕于山脚穿梭,见海东青投入峡谷,依稀凭着当年记忆抄羊肠小道而行,寻不太颠簸的路走。

李庆成酣睡时不自觉地紧紧搂着张慕健腰,侧枕在他肩前,陷入了一个绵长的梦境。

梦里亦是单骑孤马,落日如血,天地间满是飘絮与战火,飞灰。

张慕一骑离开西川葭城,身前亦载着李庆成,他的臂膀有力可靠,胸膛宽阔沉厚,一年前的寒冬,李庆成仍落下咳嗽的后症,裹着厚厚的兽裘,脸上现出不健康的红润,终日昏昏而睡。

他在张慕的马上穿过西川古道,过汀城而不入,沿途驰向枫关,前去挑战那全然未知的将来。江面万里封冻,他们小心地纵马而行,过险峻地势时张慕便翻身下马,让李庆成骑在马上,小心地牵着马在崎岖山路间行走。

夜中枫城沿路驿站已撤,他们在废墟中生起一堆火,相依为命地坐着。

张慕从不说话,他有太多不懂的,也有更多不会的。

他不会就是不会,不像方青余般,站着想个一时三刻,便能巧妙避开两难的抉择,绕道而行。

张慕则每当碰上一堵墙时,都尝试着以蛮力撞过去,若那堵墙的坚固超乎于他想象之外,也不知绕路或后退,便沉默地在墙前站着。

梦里金戈铁马,销骨河被鲜血染得通红,那是李庆成亲手留下的仇恨,匈奴人的生命,枫关将士的热血与呐喊,铺天盖地的火箭,永恒的深夜,此起彼伏的狼嚎,交织成一张网,朝他扑了过来。

李庆成猛地惊醒,满背冷汗,张慕驻马于一个峡谷前。

“怎么了。”张慕担忧地问。

李庆成喘息片刻,摇头道:“没事,继续走罢。”

马匹进了峡谷,李庆成眼中多了几分复杂的神色,枫关之战里那流水般的回忆朝他涌来,令他难以置信,仿佛是另一个人犯下的罪行,与他毫无干系。

然而他的内心却仍有一个声音在隐约响起,满地焦油,死尸,千里平原上烈火与战争的残酷场面,似乎调动起他全身的情绪,父亲嗜战的血液在他身体中流淌。

杀一为罪,屠万为雄。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李庆成:“慕哥,你…”

张慕再度勒马“怎么?”

李庆成:“没什么了。”

张慕:“你头疼了?”

李庆成哂道:“没有,你心怎跳得这般猛,跟打鼓似的,别是病了。”

张慕发现李庆成正贴在自己身前,他沿路心跳得十分剧烈,咚咚声犹如重锤击鼓,李庆成动了动,觉得不太舒服。

张慕:“我…不懂。”

李庆成道:“算了,走。”

二人穿过峡谷,进入一片开阔地,李庆成吹响鹰哨,海东青落下。

方青余坐在空地的岩石上,树桩上被捆了头五花大绑的狼,一棵树上倒吊着个男人,地上扔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士兵,正是昨夜被何进派出城的信差。

方青余见李庆成凑过来:“他俩刚接头就都被我制住了,还来不及问话。”

李庆成连剑带鞘,抵着倒吊的男人脑袋,将他的头拨得微微昂起。

男人满脸鬃须,穿着兽皮的猎户装,犹如野人一般,那头狼四肢被捆,望着海东青不住呲牙,感觉到威胁。

“是他。”张慕说:“放狼埋伏的人。”

李庆成眯起眼,注意到野人般的大汉耳朵动了动,知道他已醒了,遂朝方青余使了个眼色:“打点冷水来,先问他。”

旋即一指信差。

方青余解下信差头盔,在峡谷内寻了一潭水泼上去,信差醒了。

李庆成:“认得我是谁么?”

信差惶恐看了片刻:“是…殿下!是太子殿下,殿下饶命!”

李庆成吩咐道:“先把他绳子解了。”

方青余抽剑,白光一闪那信使脱缚

李庆成:“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我不杀你。这次过了之后,你隐姓埋名,带着我的手书到西川去,进我亲兵队,保你性命和全家老小无恙。”

信使松了口气。

李庆成:“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信使如实道:“交一封信。”

李庆成:“何进有何图谋?”

信使:“小人不知…小人只被派到此处,与这狼王接头。其余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李庆成揶揄道:“那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

信使:“不敢隐瞒殿下,何大人与那畜生接头,都、都是分队行事,有人负责传令,有人负责递信…四人来去,一来一回…”

信使从怀中取出何进的密信,目中满是感激神色。

李庆成蹙眉道:“他与何进有什么牵扯?别怕,你说就是。”

信使道:“听、听说他是何功曹捡到的一畜生,自小在芦县养大,十来岁时又逃回了山中…”

“听说。”李庆成道:“听谁说的?”

信使:“何大人亲口说的。这畜生只认他一个,动辄对其他人大打出手。上回有个兄弟还被他杀了。”

事情很清楚了,从西川过来的道上,便是何进派这人不人,兽不兽的家伙埋伏。事情败露以后着他挪到玉衡山来,何进胆子就这么大,万一这家伙被自己找到了怎么办?怎不杀人灭口?

李庆成留了个心,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而后道:“把信念念。”

“是、是…”那信使忙不迭地展开信,对着日光念道:“逐风吾儿,眉山不能再呆下去,暂居玉衡山等为父过来…”

信使念着念着,头渐低下去。

李庆成:“…”

张慕与方青余看着信上的反光,那信对着日光,泛着一分纸张的灰黄色,没有人说话。

信使声音渐小,指头变得抹黑,跪在地上一歪,死了。

短短顷刻,李庆成只觉惊心动魄,退了半步,方青余与张慕各抬左右手,按在李庆成肩上。

李庆成惊魂犹定。

张慕与方青余更是恐惧,何进毒计若斯,不管谁截住了信,最后不是交给韩沧海便是交给李庆成,信上带着何进的火戳,拆信前更不可能先看一遍。

李庆成若接过信,自己拆开看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得死在这处。到那时什么天下,皇位都成了泡影。

那驯狼人发出一声嘶吼,不住猛力挣扎。

李庆成知道他一直在装昏,方青余与张慕武功深湛,更知他早醒。

李庆成道:“放出来以后能制住不?”

方青余颔首道:“先前就是我亲手束住,问题不大。”

张慕:“能。”

李庆成:“把他的绳子解开。”

张慕随手一扬,数枚羽标擦着那驯狼人身畔掠过,那男人一个倒栽葱摔下,继而仇恨地盯着李庆成,喉中呜呜作响。

李庆成:“你叫逐风?”

逐风一个翻滚起身,以拳按地,单膝跪着,那姿势看上去似是臣服,实则却在蓄力预备暴起伤人。

他的两眼赤红,盯着李庆成。

李庆成笑道:“别装傻,你既认字,想必也会说话。”

逐风开了口:“你是太子。”他的声音嘶哑浑厚,犹如压抑在喉中的狼咆。

李庆成:“你父亲想杀了你,地上有你的信想看看么…”

逐风发出一声决死的咆哮,奋然冲向李庆成!

早已暗自戒备的张慕与方青余同时行动!

方青余立即挡在李庆成身前,张慕跨出一步,那一步的架势直似沉渊万丈,意凌绝顶,敌方空手,张慕也空手,抬手行云流水地一招,横臂如枭鹰展翅!

逐风疾飞而起的瞬间,被张慕单手抓住,继而借力使力,将他拖得在半空扫了个圈,再远远甩出,一声闷响,那驯狼被甩得撞在山壁上!

李庆成不禁大声喝彩。

逐风发出一声愤怒的大吼,山林群树隐隐颤动,继而挣扎着起身,拔出腰间两把狼牙匕首,再次扑来。

张慕此刻方反手抽出无名刀,人随刀至,眨眼间现身逐风面前,一刀隔空劈了下去!

逐风当即满口喷血,转身四肢触地要逃,却被张慕追上。

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转眼结束,逐风不及张慕一合之敌,被打得遍体鳞伤,在地上不住痉挛。

李庆成上前道:“现在愿意谈谈了?”

逐风盯着李庆成,倏然又一声嘶哑的狼嚎。

李庆成吩咐道:“继续揍他。”

张慕站着看了一会,将逐风提了起来,一拳捣在他的小腹上。

那驯狼人半裸强壮身躯,胯\间只围着一块兽裘布,浑身是淤青,被张慕揍得在地上不住翻滚。

李庆成:“停,愿意开口了?”

逐风吐了满地鲜血,依旧仇恨地盯着李庆成。

李庆成:“继续揍,别揍死。”

打到最后,那驯狼人已奄奄一息,再说不出话,李庆成方道:“带他回去,给他治伤。那头捆着的狼放了,免得饿死,信差的尸身扔进山谷里。”

方青余用树枝挑着毒信,将信小心叠好,塞回信封里。

当天黄昏,李庆成在城外雇了辆马车,把这驯狼人带回江州城,藏在府中。

第51章 驯狼人

回到府内已是入夜,李庆成吩咐不可走漏了消息,便将逐风关在边房中,脱得赤条条的,捆住双手双脚,给他喂了点药,便不再搭理。

“你要怎么处置他。”方青余在房里伺候李庆成。

李庆成身着薄衣短裤,刚洗澡后换下的单衣有股好闻的日晒气味,混着肌肤上的皂荚气,于这夏夜间十分舒爽。

“熬鹰。”李庆成看着铜镜里的方青余,开口淡淡道,一副惫懒模样。

方青余一怔。

李庆成爬上床趴着,方青余站了许久,问道:“你都想起来了?”

李庆成嗯了声,侧枕着看墙壁色。

“想起不少,你出去罢,我困了。”李庆成迷迷糊糊道。

方青余:“庆成,你还喜欢青哥。”

李庆成翻了个身:“喜欢你又怎么,别催我选,滚。”

方青余笑道:“好,不催你选,你想青哥了就在房里叫一声,青哥就在斜对着那屋里。”

李庆成没吭声,看了一会帐子顶,慢慢睡了。

翌日起来时,韩沧海与张慕、方青余的声音在院里传来。

李庆成穿着夏时的薄袍,洗漱后出外,院落分东西二停,一停是李庆成与两名侍卫住的厢房,另一停则辟出柴房,兵器间,外有收拾干净的小小一块演武场。

李庆成以一根木簪挽着头发,站在武场一旁呼吸吐纳,翻掌飞扬,人随掌法而行,步履站位,颇有点雏鹰展翅的架势,腾挪横行,脚步打圈踏出,单掌侧推,收回,一套鹰翼掌打得竟是比张慕教时更潇洒些。

韩沧海背持磐龙棍,正与方青余切磋,此刻三人都停了动作,朝李庆成看来。

李庆成目光专注,始终盯着掌式。

韩沧海笑道:“张慕,你教的?”

张慕怔怔看着李庆成那套掌,正是昔年逃亡郎桓时自己手把手所教的。然而那武功章法却较之张家鹰武带着略微不同。

韩沧海收棍环臂,好正似暇地看着,李庆成掌法一出一收,摒除了鹰武中的狠戾之气,化为蕴天地造化的朗朗苍空之意。

“强身极好。”韩沧海点评道:“杀敌不成。”

李庆成收了掌,笑道:“杀敌不正有小舅么?”

韩沧海欣然点头,抡棍虚点,道:“讨教。”

方青余抽出腰间长剑,抖开一道水似的银光,剑尖斜斜朝地,以示讨教。

韩沧海大喝一声,磐龙棍带着开山裂石之势当头落下!

方青余抽身而退,剑客袍掠起一阵清风,武靴于桩上一踏,云舒剑叮叮叮叮四声轻响,韩沧海抽棍回守,方青余每一剑都点在韩沧海不得不回救的空门,然而韩沧海每一棍都准确无误地收回,点中剑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