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紫苏脸上笑容渐渐敛去,半晌,幽幽叹了口气,“你不明白。”

纪川守在老爷子房中,脑子里混混沌沌乱成一片,也不知心思飞到了哪里。他脑中一会想到爷爷的病,一会想到镇里来的那些难民,一会想到家里几位长辈,甚至想到了自己在法国的十年,想起他在法国的第一个女朋友,法国人,金发的姑娘,叫维达。后来她嫁给了法通社的一个记者。

然而思绪飘飘遥遥,象是有自己的意志,无论他怎么约束自己,终于不受控制,落在那人儿的身上。

她的脸色太白,会不会生病?她温软的娇躯仿佛仍在怀中,那苍茫眼神却狠狠的撕裂他的心。她的笑颜泪眼,乍喜还悲,在脑中不停的翻转,搅的他的心也如江水中的漩涡一般,旋转着,从最深处,卷起杂尘。

纪川大力搓搓自己的脸,阻止自己再胡思乱想。

忽然听见躺在床上的爷爷一声呢喃,“志松…”

纪川一怔,赶忙上前。老爷子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口角歪斜着,不停颤动,含含糊糊的说出两个字来:“志…松…”

志松?似乎是人名,却耳生的很,从来不曾听过。

“爷爷,先休息,等天亮了我帮你找志松来。”

老爷子似乎听见了他的话,放下心来,头一歪,昏昏睡去。

纪川又帮他测了测血压,见已降到正常水准,终于松了口气。他直起身,这才发觉身上溅满泥浆的衣服早已被体温烘干,只留下泥沙残迹紧贴在皮肤上,难受得要命。

打开门,门外打盹的小丫头揉着眼睛迎上来,“大少爷,姨奶奶让我守着,有什么动静立即通知她。”

纪川点点头,“让姨奶奶放心,爷爷已经稳定下来了。”

小丫头脸上绽出笑容,“我这就告诉姨奶奶去。她老人家一直在等消息呢。”

“嗯。”纪川盯着她的笑容,神思恍惚,不久前另一个女孩也曾那样笑过,那种全然的欢乐,以后还会不会出现在她的脸上?

“对了。”小丫头跑开几步,想起什么,又回来,“姨奶奶一直让人留着滚水。她说大少爷累了一夜,让大少爷就在这边洗个澡休息,换洗衣服已经找人送过来了。”

“好。”纪川答应着,太过疲倦的身心有些麻木,过了半天,才想起来拿出怀表看看,已经是凌晨时分了。

姨奶奶早就安排好了下人,一待纪川出来,立即将洗澡水抬进了西边的偏屋。这里原本是老爷子冬天的住处,夏天北屋通风好,才挪过去,这边就空了下来。姨奶奶的意思,是让纪川就在这偏屋里休息,也好就近照顾老爷子的病情。

纪川一坐进微有些发烫的水里,不由自主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把自己埋进水中,水面轻轻波动,拍打着他酸痛的肌肉,说不出的舒适。缭绕的水汽迷朦,他昏昏欲睡,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事情,身体心灵感情皆激烈震荡,极度的震惊懊悔悲伤恐惧交杂在一起,他的心象一根紧绷的弦,已到了极限,一直到此刻,借着温暖的水的环绕,才稍稍得以舒缓。

他闭着眼,躺在水中,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听见有人进来,没有理会,当是下人来添热水的。此时他也不的不承认,有人服侍,的确是一件舒适的事情。

那人走路很轻,轻手轻脚的,走到大浴桶边上,他可以感觉到热水沿着桶边注入微有些凉的水里。

夜已经很深了。刚停了没有多久的雨又哗哗的下起来。屋里没点灯,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凉气。

纪川闻到鼻端一阵熟悉的香味,蓦的睁开眼,看见叶紫苏提着水壶站在桶边,她的表情迷茫,看着他的目光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他,直直看到世界的另外一头。

他猛地一动,水花飞溅到她身上,淋淋漓漓染湿了她的旗袍。她惊醒,向后退了两步,靠在床沿上,重重的喘了口气。

纪川此时已沉静下来,不再妄动,坐在水中,借着夜色遮掩,冷冷看着母亲,“你怎么在这里?”

叶紫苏有一双跟纪渝酷似的眼睛,此刻看上去,格外的黑白分明。

她轻乎的一笑,“你今天好像经历了很多事情。怎么,我关心一下儿子也不行吗?”

他突然发现,她们连声音都一样的清泠,只是眼前这人的语气,沾染了风尘,听来让人生厌。“我说过,你离我们远点的。”

“我自己的儿女,我能不关心吗?我只是来问问,之前你跟你妹妹到底去哪了?”

纪川冷冷看着她,“不用你管。”

叶紫苏迎着他的眼睛,第一次,神色严峻,“干什么象只野猫似的,戳着你哪个痛脚了?什么摔了一跤?摔跤能把衣领上的扣子也摔开?你以为真能糊弄别人?”

纪川只觉耳边一炸,脑子乱哄哄无法思考,仿佛心底最深的秘密就这么毫无戒备的被人掀开,暴露于人前,“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是想提醒你,她是你妹妹,一奶同胞,血肉相联的手足。你给我记清楚了,兄妹,永远,只能是兄妹。”

黑暗中,他们谁也看不见对方,只听见轻微一声水响。

过了半晌,纪川才失笑,“这话由你来说,岂不是笑话?”他的声音逐渐失去温度,“天理,人伦,纲常,这哪一样,你放在眼里过?这个时候倒一副卫道士的嘴脸。”

“卫道士?”叶紫苏象听了什么极好笑的话,格格的笑个不停,“我卫道?你说对了,天理伦常我什么也不守,我卫哪门子道?只是,我不想你们铸成大错而已。”

纪川冷笑,“不劳牵挂,我和小渝,都还知道黑白对错。”

“黑白对错?”叶紫苏嗤笑,“这世间没有黑白对错,你以为的黑,往往不是那么黑,你以为的白,也不总是白的。最多的,是灰。”

“砒霜也是灰色的吗?”

叶紫苏一个哆嗦,笑容凝在脸上,“什么?”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他的声音森冷,似乎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回到过去的某一点,“因为白天,我看见一包灰白色的粉,我无法入睡,我等着什么事情发生…果然发生了。”

“别说了!”叶紫苏腾的站起来,盯着纪川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你不明白,你们都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我倒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家的夫妻骨肉亲情跟别人不一样。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学医吗?因为我想弄明白,那灰白色的粉末到底是什么。”他一笑,“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她有点发抖,向前走两步,看清他冰冷的眸子,突然一颤,“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冷?为什么你不象他?”她一边说着,一边步步后退。

“谁?我应该象谁?”

她却不答,转身想走,到了门口,终于还是说道,“你是我儿子,渝儿是我女儿,我只是好意提醒你们。你自己想清楚吧。”

纪川直到她的脚步声去的远了,浑身紧绷的肌肉才松弛下来。水已经冰冷,他站起来穿上早已备好的干净衣裳,负着手出了门。

原本已是极其疲惫了,经过这么一场对阵,此刻却又睡意全无。东方已开始泛白,他站在屋檐下,隔着雨幕冷冷看着这座小院,心中不禁疑惑,叶紫苏怎么会到这里来?她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纪渝昏昏沉沉的睡了两天,有时明白,有时糊涂,因为老爷子病着,姨奶奶,纪川等人无暇顾及这边,只有水晶在身边照料,宁尘虽然每天一早过来,可他于照顾病人,一窍不通,只能看着水晶忙。尚幸叶远志记挂着外甥女,每日来看望老爷子,定不忘过来看上一眼。

纪宁也常来探望姐姐。她比宁尘还有用些,有时纪渝醒了,看见纪宁,还知道笑笑,却不大说得出话。纪宁看见了,难免伤心,暗地里冲水晶发牢骚,“平日里看着大哥二姐关系多亲密,这会二姐病成这个样子,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来。”

水晶娘是佩英带过来的陪嫁丫头,她从小就跟着纪宁,后来纪渝从北平回来,身边没有使唤的人,而纪宁将去武汉念书,这才把水晶调到了纪渝的身边。因此,水晶虽是纪渝的丫头,跟纪宁倒更情同姐妹。

听见纪宁抱怨,她一笑,“你怎么知道大少爷没来过?我就看见过。”

“你看见过什么?”

“我看见大少爷半夜来,到天快亮才走。”

纪宁有些变了神色,想了想,嘱咐水晶,“这话你跟我说可以,千万别跟第二个人说了。就是我娘问,你也别说。”

三更时分,纪渝突然从梦中惊醒,黑暗中,本能的察觉到床边有人。

“别动。”见她挣扎着要坐起来,一只大掌按住她的肩膀。

一听那声音,纪渝的眼圈突然就红了,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哥…”

纪川探了探她的额头,终于放下心来,“总算是退烧了。”他替纪渝掖好被子,“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全好了。”

她握住他的手,“真的是你吗?哥,我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纪川忙碌的手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在她床边坐下,柔声道:“怎么会呢?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纪渝盯着他,一双眸子在暗夜里发着亮。

“唉…”纪川在床沿坐下,无限疲惫,“爷爷只怕不好了。”

那双纤致的手抖了一下,将他握的更紧。

纪川恍若未觉,“姨奶奶希望冲喜,她说要双喜临门。”

“双喜…”

“宁尘从寿县回来了,姨奶奶的意思,我们四个人,该尽快完婚。”

“那你呢?你的意思是什么?”

“如今,我们…”纪川避开她的目光,“我们唯一能尽的孝道,就是让他老人家含笑了。”

“可是…”她的声音有些不甘,“我们呢?我跟你呢?”

“我们…”纪川在她的注视下有些不安,他定了定神,轻咳了一下,“我们是兄妹。”

“如果我们不是兄妹呢?”她步步进逼。

他一怔,那种无力的心痛又泛上来,顷刻间将他整个人淹没,她的指甲深深掐入他的掌心,刺痛的感觉牵住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沉默了良久,终于,他无比艰难,一字一顿道:“我们…是兄妹!”

她听在耳中,从头凉到脚,“我明白了。”紧张的发疼的手蓦得垂下,放开了他的手掌,声音几不可闻。

她翻过身,面朝里,冷冷道:“多谢大哥费心来看我,请回吧。”

纪川愣了一下,苦笑,“你这是何苦?病还没好,气坏了身子,白叫大人挂心。”

“不用你管!”纪渝脸埋在枕头里,也不抬头,“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了。”说着狠话,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下来。

纪川强笑道:“喂,这么大人了,还耍小孩子脾气?别闹了,还没跟你说完正经事呢。乖,你先听我说完。”一边说着,就去扶她的肩。

她呼的翻身坐起来,避开他的手,“谁闹了?我不想理你,你快走,你不就是要把我给嫁出去吗?我不过是你们手上的玩艺,你们做主好了。少来假惺惺的民主。”

“你!”纪川不由脸上变色,看了看她泪眼迷离的苍白小脸,咽口气,终于忍住,“我知道你现在心里难过,可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谁要你为我好!”纪渝毫不留情,顺手扯过脑后的枕头扔过去,“你出去,不要你来为我好!”她大病未愈,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这一掷,枕头没扔出多远去,眼前一阵发晕,便有些坐不住,只得重又躺下,用被子蒙着头,呜呜咽咽的发脾气,“你走你走,我不要再见你了。”

过了良久,听见纪川微微叹息,“好吧,既然你不想见我,那就以后再说吧。”

纪渝的心撕裂般的痛,哽咽得几乎上不来气。

纪川看这被子下那娇小身子抖个不停,只觉一阵潮热涌上喉咙,他费了好大劲,才说出话来,“我…先走了。”

纪渝摒住呼吸,听着他的脚步离开床边。突然间一阵眩晕,仿佛那脚步要离开的,不是她的房间,而是她的生命。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一旦他离开,她将永远失去他。

他走到门口,正伸出手去开门,听见身后一声呼唤,“哥…”

他一顿,刚一迟疑,已被妹妹从身后环腰抱住,“别走,别走,别不理我。”

她的脸贴着他的背,滚烫的泪侵染了他的青衫。

他潮红了眼,长吁一声,咬咬牙,想将腰间她的手拉开,忽听她微弱轻呼一声,整个人便失去了重力。

“小鱼!”他急忙回身,捞住她下滑的身子,紧紧搂住,“怎么了小鱼?”

纪渝脸色惨白,紧闭的眼间泪水不断涌出。

纪川看看凌乱床榻,知道她身体虚弱,这一动作太猛,一时间上不来力。他打横抱起她,送到床边放下。

她紧紧揪着他的前襟不松手,脸无力的埋在他胸前,喃喃轻求:“哥,别走,别丢下我不理。”

他握住她的手。

她抬起脸,泪水滚滚飞坠,“就今夜。好不好?就今夜,明天,我就只是你的妹妹。”

不知是她的泪颜,还是她的哀求,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角落,纪川狠狠的点头。他扶起妹妹,坐进床上,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她的头发拂上他的脸,扫得他的鼻子发酸,说不出话。

纪渝闭上眼,满足的叹口气,轻轻说,“哥,如果我嫁给宁尘,他会不会象你这样对我好?他会不会为我跟别人打架?会不会买蝈蝈笼子逗我开心?会不会到哪都带着我,生怕我寂寞?”

纪川紧紧搂住她,嗓音酸涩,几乎发不出声来,“会,他一定会。”

纪渝唇边扯开微笑,眼泪却像屋外的大雨一样,落个不停。

“骗人!”她轻轻说,仿佛没有察觉兄长突然间的震动,“没有人,会象你一样。再也没有了…”

纪川颤抖着,将脸埋在她纤弱的肩头,手下用力,紧紧不放,似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

怀中的人儿叹了口气,笑容终于敛去。

雨一直下,一直下,下了整整一夜,到天将放晓的时候,终于在曙光中收住。雨水冲刷过的院落特别清泠,残存的雨珠从房檐滴落,声声敲在青石板上,惊心动魄。

宁尘刚进纪渝的小独院,就看见水晶欢天喜地的迎出来,“好了好了,二小姐的病好了。已经退烧了,一大早起来就叫饿,这会正吃粥呢。”

“哦?是吗?太好了!”宁尘眼睛一亮,就笑出来,“我看看去。”

“哎,宁少爷…”

宁尘回身摆手,示意她不要声张,轻轻走进纪渝的卧房。

纪渝靠在床上,手上端着粥碗,眼睛却望着窗外出神。

宁尘走到她身边,在她眼前晃晃手掌。

纪渝恍然回神,看见宁尘,笑意渐渐在脸上漾开,“这么早怎么来了?”

跟进来的水晶笑道:“二小姐你不知道,你病的这两天,宁少爷天天这么早过来呢。”

“哟,那可真过意不去,让宁少爷费心了。”纪渝笑着打趣,她跟宁尘在一起,京片子就往外蹦。

宁尘微有丝不自在,“病才好点,就这么活泼,没见过你这么皮的人。”

纪渝吐吐舌头,问道:“吃早饭了吗?正好我这有粥,你也吃点吧。”

“不了。我刚吃过。”他看看她的碗里,微皱着眉,“怎么净白粥啊?连点酱菜都没有?难怪半天也不见下去。”

“没事没事。是我不要的,没有胃口,这个就很好了。”她匆匆几口将早已凉了的粥拔到嘴里,一边把碗递给水晶,让她出去,一边含含糊糊的说:“这就好了,很好。”

宁尘啼笑皆非,“你怎么老也学不会稳重?那有大姑娘这么狼吞虎咽的?”

纪渝擦着嘴说:“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饿了。”

宁尘含笑看着她,“知道饿就好。从来没见你病得那么厉害,担心死了。”

“谁担心?担心谁?不会是你吧?”

“当然是我。”看着她唇边残留的一粒白米,他忍不住伸手沾起来,放进自己的嘴里。

纪渝一愣,半天才明白了那充满暧昧的举动,脸腾的一下红的冒烟,一脚踹过去,连踢带打,“你干什么…真恶心!”

到底大病初愈,手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宁尘轻松捉住她的绣花拳头,“别动。”他眼里闪着火焰。

“干什么?”她愣愣的问。冷不防他的唇覆上了自己的,他在她唇齿间火热亲吻。

她僵住,脑中一瞬间闪过的,是柳树林里那双冰冷的唇,还有月夜下,他迷乱的目光。

宁尘停下来,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喘息。一双手上下抚动她的背。

她睁着眼,目光越过他的肩,盯着窗外晃动的树影发呆。

“怎么不反应?”宁尘的声音沙哑。

“啊?哦。”纪渝慌忙摇头,“我还病着,怕传染你。”她捶他的肩,“你离我远点,真要病了,就是我的罪过了。”

宁尘无奈,放开她。

“你坐下,我们好好说话。”她这才打量他,“你好象瘦了,考古现场肯定艰苦,不过有收获,什么都值了。”

“是啊,怕大雨冲坏了墓室,我们日夜赶工,终于挖出了青铜方尊。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他仔细看着她,忽然道:“小渝,我们结婚吧。”

“厄?”她并不意外,却还是愣了一下,“怎么?你家里同意了?”

宁尘摇头,神色黯然,“日本人占了密云,失去联系已经很久了。”

“啊?”纪渝一惊,“那怎么办?”

“不知道。”宁尘苦笑,“只希望他们及时逃出去,我正托人在沈阳打听,如果他们离开,多半是去了满洲。”他叹口气,握住她的手,“小渝,我现在只有你了。姨奶奶昨天跟我商量,说要给爷爷冲喜。一来爷爷不能等,二来现在的局势…我想,就答应她吧。”

纪渝一时没有说话,她的眼睛望着宁尘身后,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高大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