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尘在浔江没有家,他自己出钱,在纪府不远处的三和塔附近租了一幢两进的院子。婚后两个人就将搬过去住。但既然是冲喜,喜事就要在纪府办,洞房也是要在纪府过,两个洞房比邻,这才是双喜临门。

所以纪渝的花轿,从后门抬出了纪家,绕着镇上走一圈,还要从正门送回纪府。

镇上的灾民还有很多,前些日子,纪川为了防疫,吃住都在灾民聚集的几条街。他用的是西药,寻常急症见效快,人又和蔼,监管的赈济物品分发也清楚公道,因此很受灾民爱戴。这时知道是纪神医的妹子出嫁,不管受没受过他好处的灾民,都涌过来,将花轿团团围住,无非是说些吉利话,感恩戴德一番。

纪家规矩,下人在外面不得仗势欺人,纪渝坐在轿子里,盖着盖头,对窗外一切嘈吵恍若未闻,送嫁的顺蓝人又随和,见人多,便命轿夫缓行,如此耽搁了将近大半个上午,才终于把轿子送进了纪家大门。

正门进去是养性堂,专用做婚丧祭祀大礼的,姨奶奶早叫人打扫装点了出来,两对新人拜堂,就要在那里。

养性堂外是临时搭起的棚子,设了五十桌酒席,几百个宾客早就到齐了。就等着看新人拜堂。

由于路上耽搁了,锦华的花轿倒比纪渝先到。一众宾客正等的不耐烦,见花轿抬进来,立即伸长了脖子,要看养性堂里的热闹。

主婚人是叶远志。他年纪虽轻,在浔江却极有声望。见主角到齐,立即吩咐司礼的文先生唱礼,司乐的武先生奏乐。纪家大宅内外说话就热闹起来。

纪川是长兄,先牵引着锦华拜了天地父母。

然后宁尘出来。

镇上见过宁尘的人不多,只听说纪家的女婿是皇室末裔,贵介子弟。此刻他一亮相,远远看见新郎长身玉立,一袭大红礼服越发衬的整个人面如冠玉,英姿飒爽,都不由暗暗叫好,心道这纪家如此好的福气,生的儿女本已经是拔了尖的人萃,娶了媳妇,是大家闺秀,也就罢了;就连女婿,也是要门第有门第,要人品有人品,竟不知是积了几世的福气。

新人向主婚人行过礼后,叶远志往堂中一站,亮开喉咙唱道:“秉吉时,结夫妻,上敬天地祖先,下亲骨肉兄弟,求夫妻和睦,祈子孙昌盛。今纪氏女渝,与爱新觉罗氏男宁尘结为夫妇,天地为证,高堂为媒,情结两心,三拜成礼。第一拜,拜天地…”

宁尘牵着纪渝走到堂口,两人正要下跪,忽听宾客中一阵喧哗,有人大声道:“慢着,先别行礼。”

所有人均是一怔,谁也想不到这个时候居然有人会出来闹场。纷纷向发话的人看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五短身材的男人分开众人,走到养性堂门口,“我不同意他们成亲。”

几百个宾客间立即炸出一波议论,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纪川刚送了锦华进内堂,听见外面出了事,连忙出来。只见叶远志已经走上前去交涉。

叶远志打量了那人一下,他见多识广,眼睛十分毒,一眼便看出那人身上一身新蓝布褂子是两截布头拼做的,一双布鞋是最便宜的摊头货,今天几家邀请的,都是真上有头脸的人物,这个人,不可能是嘉宾。但他心思缜密,开口前先看了一眼养性堂里的各人,见别人都还好,唯有叶紫苏脸色苍白,紧紧盯着那人,竟似站立不稳的样子。

叶远志什么场面没见过,大姐风闻向来不好,一见这情形,立即明白大概是事发了,心念电转,已想出了应对之道。

不容那个人再开口,他不急不缓,问道:“尊驾是爱新觉罗家的人?”

那人一怔,摇头,“不是,我是…”

叶远志不给他机会,扭头问纪家众人,“这位可是府上的贵客?”

纪川走上来,与远志并肩而站,一双锐目盯着那个人,冷冷道:“不是。”

远志又扬声问:“这是哪府上的人?有没有人出来认?”

自然没有回答。

那人急急说道:“我是…”

“你是来恭喜的?”

“不是。我来是…” 远志的话问得十分刁,让人不能不答,还必须要反驳,他不等对方说完,一句跟着一句的发问,那人根本没有机会说出话来。

纪川比远志还急,已经喝道:“门上怎么看的?不是宾客,不来恭喜,放进来赶什么?”

早有两个门房上的护卫黑着脸候在一旁,一听这话,立即涌上,一左一右架住他就往外拉。

那人存心闹事而来,料不到对手如此厉害,根本不容他开口,便被赶出去。当下也顾不的许多,使出泼皮手段,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着破锣嗓子嚎道:“你们纪家不得好下场,仗势欺人,拿了我女儿攀高枝,不让我们父女相认,我不会善罢甘休,你们等着瞧…”声音一断,想是被人掴了一掌。

养性堂里的人刚刚松口气,那人不知怎么挣脱了护卫,又跑回来,“我女儿不姓纪,我要让他认祖归宗…”

纪川大怒,喝道:“废物点心,连这么个破落户都看不住。”吓得几个护卫上去连拉带拽,终于把那人轰出门去。那人犹自不甘,在门外叫骂连连,声音隐隐还能传进来。

有人来闹纪家的喜事,已经是天大的意外,听那个人的话,似乎这里面还牵涉了许多闺帷丑闻,话头隐隐指向新娘子纪渝,这意外就太令人吃惊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婚礼另一个主角纪川。纪家大少爷出了名的温文儒雅,这是当着几百个宾客暴跳如雷,当真是前所未见。想来这是因为牵涉到了母亲与妹妹,不免有人暗自揣测,那人说的,只怕有几分是实情。好在这些人都是有头脸的人物,心中如何兴奋,面子上还挂的住,

事情敷衍过去,气氛却已经破坏了。宾客在外面议论纷纷,养性堂里纪家的众人面色铁青,一直僵立在那里的宁尘脸上更是黑得仿佛罩了乌云。新娘子纪渝盖着盖头,看不见表情,只是看她红盖头上飘摇的如风中枯叶的流苏,也知道这女孩子此刻只怕是在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下面怎么办?连远志也没了主意。

纪川走到老爷子身边,他此刻更担心爷爷的身体。老爷子闭着眼,象是睡着了,神色倒还安详。纪川小声问:“爷爷,你怎么样?”

老爷子摆摆手,口齿不清的说:“没事,继续,继续。”

有了这话,远志立即遵行。

几乎是走过场的,一对新人匆匆忙忙的拜过了天地,被送进洞房。

双喜临门被意外的人捣乱,喜筵不欢而散,浔江镇的大街小巷平添了许多话题,其中最为认津津乐道的,就是纪家二小姐是野男人的野种了。

锦华在内堂,听见外面的喧闹,又有丫头及时报告外面的事情,待到纪川进来的时候,已经明白了大致的因由。

一来因为老爷子身上有病,儿孙不该嬉笑吵闹,二来因为婚礼上的意外,新婚之夜,却没有了闹洞房的喜庆。

锦华倒不在乎,乐的清静。

老妈子们等纪川掀了盖头,说几句吉利话退出去。屋里就剩下纪川与锦华。

原本就十分熟稔,没了别人,锦华也就不再拘束,看见纪川拿着盖头坐在那里,便静静站在一边。

纪川抬头看看她,若有所思的一笑,“我是在想,今天碰过两次盖头,上午给小渝盖盖头,这会给你掀盖头。倒也有趣。”

锦华细细看他的脸色,见他虽然面无喜色,脸色倒也不至于阴沉,这才放胆道:“我知道你心疼小渝。宁尘是个好青年,会对小渝好的。”

纪川看着她,“今天发生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是。”

“你怎么想?”

锦华叹口气,“小渝妹妹,她真可怜。”

纪川忽然紧紧握住锦华的手,“锦华啊,我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一个人,但是此刻,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杀了她。”

锦华忙劝道:“不过是个泼皮无赖,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

纪川咬着牙,摇头,“我是说,我娘。”

锦华吓了一跳,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有些失措的跌坐在床上,脑中混乱一团。

洞房之夜,烛影摇红,大红喜烛成双成对的流着蜡泪。洞房中的两个人,相对枯坐,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烛光一闪,“卟”的一声灭了,两人同时一愣,这才双双回过神了。

纪川在黑暗中看着她,忽然歉然一笑,“委屈你了,锦华。”

“不,没关系。”她匆忙回应。

纪川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当然有关系了,这是你的洞房,却让我破坏了。”

“别这么说,这不也是你的洞房吗?”锦华说着,脸上就红了,声音也就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纪川轻轻吻上她的唇。

锦华浑身一震,想要退却,“别…”

“嘘,别说话…”他堵住她的嘴,将她推倒在床上,罗帷轻扬,春光无限。

正意乱神迷间,突然听见隔壁有人“啊…”的一声惨呼,声音中含着泪意,拖着哭腔,似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纪川浑身一僵,抬头,脱口而出:“小渝。”

锦华吓了一跳,也顾不上春情,“是小渝的声音,她怎么了?”

纪川悲哀的看着她,目光中巨大的伤痛让她几乎承受不了,心中越发着急,“川,你快去看看,小渝怎了?”

他没有动,浑身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终于,他把头埋在她柔软的胸口。

她抱住他的头,捧起他的脸,“你怎么了?”

“没事。”他强笑,“今天也是小渝的洞房夜。”

锦华要愣一下,才明白,连腾的火烧一样红。

纪川抱着她,眼中闪着奇异光,“下一个到你了。”

第8章

纪川睡得很浅,天刚透曙,便被窗外淡青的天光惊醒。他看了看身边的锦华,见她睡得很熟,也不吵醒她,轻手轻脚下了床,穿上衣服,走出门外。

院子里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花树芬芳,凝露织艳,入夏以来少有的好天气。

他伸展了一下腿脚,就着一块空地,沉腰动肘,虎虎生风,打起一套长拳。

纪川身形高大,四肢修长,一套拳打的劲力暗敛,舒展流畅。

渐渐有人过来围观,是早起打扫庭园的仆人。纪川一个盘旋,海底捞月,凝气收式。周围的人纷纷叫好。久闻大少爷功夫俊,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众下人大饱眼福。

很久没有如此舒展筋骨了,一趟拳打下来,纪川已是大汗淋漓,郁结的心情倒是发散了很多。下人们递上干毛巾,围上来赞口不绝,就连忠伯也没口的说:“大少爷的功夫,真有老爷子当年的雄风,偏偏两个人身量模样都像,我刚才看着,还以为是年轻时候的老爷子又回来了呢。”

“忠伯你说笑话了。”纪川擦擦汗,一边笑道:“爷爷当年何等英雄气概,我不过一介书生,哪里能跟爷爷比。”

出过了一身汗,风一吹,就觉得有些凉。纪川又跟一群人说笑了几句,便回屋去换衣服。

姨奶奶嫌纪川以前的住处简陋,不由分说,将他们的新房,连同纪渝的一起,安置在老太爷北屋后面的一个新院子里。

纪川走到院门口,看见里面几个丫头仆妇进进出出,知道只怕锦华和纪渝他们都已经起身。

姨奶奶身边的张妈捧着一个木托盘出来,看见他眉开眼笑,连连道喜:“大少爷大喜。真是人缝喜事精神爽,大少爷今天气色真好。”

“张妈客气了。”纪川看看那托盘,用红色绸布盖着,便问:“这是什么东西?”

张妈轻轻把绸布掀看,笑着说:“这可是好东西,新娘子的贞节。”她不等纪川仔细看,便又匆匆盖上,“大少奶奶已经起来了,少爷快去吧。别冷落了新娘子。”

纪川看不真切,只恍惚瞄到托盘里是两条白绫,分别绣着红色的花,一愣,见张妈已经走远,便有些纳闷。

电光火石间,仿佛一道闪电劈中他的脑子,他突然想明白那是什么了。两条白缎,上面根本不是绣的花,是两个女孩处子之血。

不知是为什么,刚才打完拳的酣畅淋漓便烟消云散。他的心思有些恍惚,眼前老晃动着那白绫子上的红色血迹,分外的刺目。

迎面出来一个人,朱红色的人影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一惊,倏然回神,抬头一看,却是纪渝垂着头从自己房里出来。

两个人同时一怔,纪渝已经笑出来,“大哥,怎么这么早起来?”

纪川淡淡一笑,“睡不着。你不也起个大早吗?宁尘呢?还在睡?”

“嗯。已经醒了,不愿意起来。”

纪川不由失笑,“怎么还贪床啊?”他仔细打量妹子,见她已经换上少妇装束,头发绾在脑后,一袭朱砂红的立领龙凤褂,站在房檐下,迎着晨风,俏生生,仿如一朵玫瑰,竟美艳不可方物。心下稍觉宽慰,总算宁尘没让这女孩吃太多苦。

纪渝不说话,只一味微笑,眼睛望向天边朝云,裙摆飞扬,神情缥缈。

纪川忽觉不妥,不知为何,心中不安渐生。

“小渝?”

“嗯?”她回头,灿然一笑,“怎么?”

“昨天的事情,宁尘他有没有为难你?”

她又轻又急的摇头,“没有,他什么也没说。”

“一句也没提?”她越是否认,他就越觉得不安。

“没有。”

“那他都说什么了。”这话一问出口,他立即就知道错了,一时间涨红了脸,心中绞痛。她不再只是他的妹妹,还是别人的妻子,他们之间不再亲密无间。

纪渝却仿佛没有察觉他问的不当,低低叹着,“那一晚娘给我送嫁,我抱了她。因为突然发现,其实我们真的是母女,模样性子都那么像。哥,我…现在好怕…”

她停下来,沉默着,很久没有说话。久到纪川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了。她忽然抬头,看着他,深深吸了口气,“我不会学她。”

“什么?”纪川有一瞬间的迷惑,旋即明白,她是在说母亲的私情。

“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因为我受伤害。”她低低的笑着,目光变得温柔。

纪川觉得自己陷落在她的笑容中,浑身冰冷,直到这一刻,才真真切切的明白,他永远的失去她了。

“大哥?你怎么了?”纪渝抬头,看见兄长脸色苍白的不像话,吓了一跳。

“我要去看看你嫂子,她这会应该起来了。”他匆忙应付着,落荒而逃。

纪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深沉难懂,过了许久,才回身出了院子。

锦华正在镜前梳妆,看见丈夫失魂落魄的走进来,愣了一下,连忙到了杯茶给他,拉他坐在椅子上,“这是怎么了?大清早,怎么这个脸色。”

纪川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吸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他问:“锦华,你愿意抛下这里的父母兄弟,跟我回法国吗?”

“什么?”锦华吃了一惊,“法国?”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去一个人地生疏,语言不通的地方?

“怎么想起去法国了?”

“那里的生活简单。相信你会喜欢的。”

锦华认真看着他,“你决定了吗?你真的想去吗。”

“决定了。”纪川温和的回应她,心中冲自己鄙视的笑,真是胆小鬼,终于还是要逃避。

“那就去吧。不管你去那里,我都会跟你一起。”锦华平静的说,语调中有不容置疑的确定。

纪川望着她,温柔的替她将颊畔零碎的发丝敛到耳后,“谢谢你,锦华。”

忽然有人敲门,声音急促,“大少爷,大少爷,你快去看看吧,老爷子出事了。”

两人同时变色,纪川打开门:“怎么回事?别着急,慢慢说。”

事情是这样的。姨奶奶一早起来,见老太爷还睡着,以为他昨天累着了,有心让他多休息会,便也不去打扰。到了早饭备好,再去叫,才发现他躺在那里,脸色蜡黄,一下一下抽着气,神志已经昏迷,这才吓了一跳,连忙打发人去请纪川跟远志。

纪川赶到,一看这情形,立即知道是气管被痰堵住了,情急之下,不做多想,当下口对着口,用嘴把痰给吸了出来。

老爷子气管一通,剧烈的咳嗽了一阵,突然张嘴,喷出一口血了,溅了身边几个人一身。

这时连纪川都慌了神,漱了一半的口,扔下水杯就扑过来。

想不到一口血吐出来,老爷子反倒清醒了。他看看纪川,再看看满堂儿孙,微点点头,长叹一声,“难为你们了。我只怕是不行了。”

屋里的人一下子都变了脸色,不管真情假意,纷纷劝道:“老爷子别这么说,你身子这么硬朗,日子还久呢。”

也不知是疲倦了,还是厌烦了,他闭着眼,一言不发。此刻看上去,这老人的口眼倒也没有那么歪斜的恐怖了。

忽听门外有人说:“叶先生到了。”门帘一掀,叶远志匆匆进来,向众人点点头,也不多话,立即坐下,伸出三个指头搭在老爷子的右手寸关处,细细听脉。

过了半晌才抬起头,示意姨奶奶和纪川出了门,到僻静处,劈头就是一句:“姨太太,快准备后事吧。”

姨奶奶早就准备,居然沉住气点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叶先生先给个说法吧。”

“这是自然。”他转向纪川,“之前是不是痰堵了气管。”

“是。”纪川一听这话,不由大是惊讶,对于舅父的医术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远志点头,“这就对了。气管堵塞,呼吸不畅,要是寻常人早就没气了。但老爷子底子本不差,又是个要强的人,因此挣扎着,居然还能维持半日。但是也就因为如此挣扎,伤了肺,这才会吐血。老爷子到了这地步,连肺也伤了,只怕没有几日了。”

姨奶奶沉默半晌,黯然道:“老爷子一世英雄,竟然栽倒在这要强上,这也是命。川儿,你跟你舅舅好好讨教,我还要去守着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