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华走进来,看见他们两个,扑哧一笑,“又不是三伏天,你们两个怎么还在院子里坐啊?不冷吗?”

顺金伸了伸懒腰,笑嘻嘻的说:“大侄子心里有火,要出来凉快凉快。”

锦华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小叔叔说笑了。”

顺金摇头啧啧叹道:“真是佩服老爷子,这眼光,哪里找来这么一个侄子媳妇,你们两个可真是绝配,连说话都一个腔调。”

锦华与顺金并不熟稔,见他说话油腔滑调,心中微起反感,但面子上仍维持着,不动声色。

纪川脑子极乱,半天才察觉那两人间的僵局,呵呵笑了两声,“小叔叔一向说话没边际,锦华你别在意。”

顺金一拳打在他肩膀上,“这么对长辈说话,欠打。”他站起来,“你们小夫妻说话吧。我要去闹闹三哥的两个小子。”

他年纪比纪川还小,这话说得老气横秋,让人听来忍俊不禁。

锦华过去拉起丈夫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凉?真不应该这季节还在院子里出夜风。”

顺金刚走到院门口,突然停住,对纪川说:“对了,小渝的丈夫叫什么来的?好象跟日本人走得很近。”见纪川锦华一脸疑惑,他一笑,“也不怕跟你们说,我这次来,就是听说有满清遗贵跟日本人往来密切,大概跟伪满政府的筹建有关。”

锦华感觉到丈夫的手突然一紧,抬起头,看见他紧收着下巴,愣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顺金扬长而去。

锦华动动手腕,“川,你怎么了?”

“啊?”纪川乍然回神,“我不放心小渝。”

锦华脸上笑容隐去,仔细看着他,“你见小渝了?她怎么样?”

纪川苦笑,“她说她很好。可是,我觉得她不好。小叔叔说宁尘跟日本人走的近,舅舅也说有人看见宁尘在外面混…”他突然全身一震,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从脑中闪过。

锦华满心疑惑看着丈夫如遭电击般僵立,脸上血色霎间褪尽,口中喃喃道:“日本人,难道是那个日本人?”

“什么日本人?”她听不明白,“难道你认识什么日本人?”

纪川忧心忡忡的摇摇头,突然道:“不行,我不放心,我要去看看。”

“可是这么晚了…”

“我现在就要去。锦华,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他挣开她的手,匆匆向门外走去。

锦华在后面唤了两声,纪川没有回头。突然袭上心头的不详预感让他手脚冰凉,他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心跳与步伐一个频率。黄昏在清源泉巷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刚才顺金的一句话,突然唤醒了他的记忆,那个日本人!难怪白天看见宁尘身边的那个人,觉得眼熟。

那一夜虽然忙乱,虽然那人被揍的死去活来,可纪川拳头的目标就是那个人的脸,当然有印象。

那一夜,他和纪渝之间的感情突然脱了轨,一切都是迷乱无章的,他没有再去理会那个日本人。宁尘也在那一夜突然出现,后面一连串的纷扰,让他们都忽略了这一点。

他一边跑,脑中飞快的理清头绪,如果那个日本人看见了他和妹妹之间的事情,或者,宁尘会不会当时就在场?当时有雾,或许,是他心头有雾,他被纪渝大胆的行为,被自己出格的反应吓得魂不守舍,根本无暇顾及周围情况。而这一切都有可能。

纪渝家的大门紧闭,纪川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一时间也不知哪来的狠劲,他一抬腿,咣当一声,踹开两扇木门。

这院子是他选的,地形熟悉,他直往里走,闯进上屋。

上屋的门倒没怎么关紧,不费什么力气就弄开了,纪川推开门,一看屋里的情形,不由到吸一口冷气,只觉全身血液都从脚心流走。

他告诫自己镇定,回过头,看见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从东屋探出头来,沉着声音,他问:“你是这里的租客?”

少年惶恐的点点头。

“你都听见什么了?”

少年摇头,“什么都没听见。”

纪川用力干咽了一下,“你听好,认识神医叶家吗?好,你现在赶紧去叶家,请叶神医到这里来,要快,知道吗?”

看着少年飞奔而去,纪川这才回头,走进屋里。

影入平羌[九]

内外两间的屋子,外屋里一片狼籍。杯盏桌椅全部凌乱倒在地上,地上一大滩血迹,蜿蜒延伸入内房。对着后墙的窗户大敞着,纪川一推开门,空气对流,冷风灌入,吹散了弥漫在室内的血腥之气。

他顺着血迹走到内房,才到门口,便看见一张铜脚大床,床帐散落,层层飞衍。一个人倒卧在大床前的地上,鲜血汩汩从背后涌出。他过去细看,突然愣住,一时间不知道是震惊还是安心。

倒在地上的人是宁尘。

纪川迅速检查了一下,早已没了呼吸。他心中一沉,一时间顾不得太多,翻转过尸体,这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宁尘的背后镶着一个黄铜铁钩,深深刺入背心,显然是致命伤。

是谁杀了宁尘?小渝在哪里?

纪川第一个反应,便是日本人掠走了小渝。他强自镇静,四周围仔细打量,然后他看见了纪渝。

屋里没有灯光,朦胧月色从窗口透进来,将整个房间分割成明暗两个部分。

他看见床帷拂动间,一个娇小的身影,蜷缩在大床的一角。

有那么一刻,他不敢动,也不敢呼吸,几乎连大脑也停止转动,生恐空气中些微的波浮,便会令那个身影消散。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走到那身影的近前,想要安抚她。突然间一切缥缈起来,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绝望的渴盼她动一动,然而除了无风自扬的头发,她仿佛石化了一般。

过了好久,胸口的灼痛才令他想起自己还活着,恍然回神,他揉揉眼睛,想要看清分拂的帘幕间,若隐若现妹妹。

“小渝…”张开口,才发现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发不出声来。

“小渝?”他小心翼翼走到床边,挥开床帐,清楚看见她,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吐出来。

她蜷坐在床角,脸埋在膝盖间,长发如瀑布般披泻,宽大的睡衣层层抖开波纹。

极其小心地,他凑过去,“你还好吗?小渝?”

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她的肩,手指将要触及的一刹那,她突然如电击般弹起来,仿佛从灵魂深处声嘶力竭的炸出一声悲号,“阿…”

纪川吓了一跳,纪渝整个人贴在墙上,象是要努力拉大两人间的距离,弯着腰,仓皇惊恐的看着他,一声声,受伤雌兽般的哀号着。

她的眼睛没有焦距,悲苦的声音完全出自本能。纪川的心痛得几乎忘记了跳动。

他迅速出手,将她强拉入自己的怀中,无视她狂乱的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固定在自己的怀中,“是我啊,小渝,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她挣扎,力气大的惊人,纪川几乎无法控制。

“小鱼,小鱼,是我啊,大哥,是大哥。”他紧紧搂着她,用四肢缠住她,想将源源不绝的热力传递给她,温暖她,滋润她。

他心中悲愤无以复加。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妹妹眼前这疯魔的状况是由过度的刺激引起。什么样的刺激,让这个白天还坚强的假装着,表现出若无其事的女孩,此刻全然如一只伤兽,蜷缩在自己怀中,惊慌恐惧,无法自制。甚至连他都认不出来。

他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害怕真相太过不堪,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

这一刻,当他必须用自己的身体来为妹妹遮挡恐惧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软弱。他无法承担那种即使想一下,都仿佛会撕裂心肺的疼痛。

他只能无助地紧紧搂住她,顺着她挣扎的力道轻轻摇晃,借着身体的接触,一遍又一遍,轻声保证着:“哥在这,没事了,没人再能欺负你了。没人欺负你。”

不知是因他令人安心的气息,还是温暖的怀抱,或是那一声声的保证和呼唤,她渐渐安静,不再挣扎悲号。脸埋在他的胸前,小声的呜咽。

“小鱼小鱼,我是大哥啊,大哥在这里。”

她缓缓抬起头,散乱的目光渐渐汇凝。

他知道妹妹终于认出他来了。

“大哥?”她不确定,半明半暗的光线,看不清他的脸,但是熟悉的胸怀,逐渐拉回她的神志。“哥…”,她小声唤着,生怕那只是幻觉,生怕转瞬噩梦重新笼罩。

“是我是我,小鱼,是大哥。”他咬着牙保证,手臂加力,要让她确信。

“哥…”她微颤,扯出一朵微弱的笑容,“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强忍住心酸,爱怜的拂开她面上的杂发,小心翼翼的询问。

她浑身一震,笑容变得凄厉,“我杀了宁尘。”没有察觉兄长刹时间的僵硬,她笑的歇斯底里,“我杀了他,杀了他!”她浑身剧烈的颤抖,身体不由自主的蜷起,口中喃喃说道:“我受不了了,杀了他。他死了。”

最初的惊诧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心中早有揣测。

“没关系…”他搂住她,不知是要说服谁,“没关系,他死了,不会再伤害你了。”

她拉开距离,看着他,神情迷乱,“他打我,骂我,威胁我,我都可以忍。他是我的丈夫。”

他几乎无法呼吸,“为什么要忍?”他问,“为什么忍?”

她却仿佛听不见他的话,语气逐渐飘忽:“日本人要看,他要我表演给日本人看…”

“那个畜生!”他明白了,狂怒,却不敢发作,生怕惊吓了颤抖如惊鸟的妹妹。

她双目干涩,仰起头,咧着嘴,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她宣布:“我杀了他!”

这句话说出来,突然象是全身力气用尽,她的头猛地一垂,长发从脸侧流下,整个人便萎靡了下去。

“小鱼!”纪川刹那间只觉肝胆催裂,灵魂离体,全身血液凝固,脑中一片空白。

“小渝?”他几乎用尽所有的勇气,轻轻呼唤,颤抖着伸出手去,到她的鼻下探视。有那么一瞬间,那方寸之处全无寸息,纪川几乎绝望,慌乱间拼命让自己冷静。

终于,过去十年所学的知识渐渐回到脑中,他深吸一口气,捏住她的鼻子,口对着口,将空气渡入她的胸腔。

一旦冷静下来,纪川是专业熟练的医生。

一次又一次人工呼吸,心脏按摩,终于抢回她一口气。

纪渝“嘤咛”的一声轻喘,在他听来无异于天籁。纪川停下来,才发觉汗湿青衫,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隐约泛出的一丝血色,他几乎喜极而泣。差一点失去她的恐惧到现在才真真切切的袭击了他。他无法抑制的打着冷战,紧紧抱住她,象是要温暖她,实则是要给自己保证,“你不会有事,小渝,绝不会。”

明知此刻不宜打扰,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紧紧揽着她,吻着她的眼角眉梢额头鼻尖,口中喃喃自语:“没事了,没事了。不会再有事了。”

他在她的脸上轻柔的吻着,一下接一下,此刻所有的往事都被抛却,所有的绝望挣扎悲愤哀怜皆渐渐淡去,眼前只有这苍白的脸孔,纤瘦的娇躯是真实的。这一刻,他什么也不去考虑,怀中的女子便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的吻终于在触到她的唇的时候停顿,那一瞬间,他回忆起那个清冷的初夏之夜,她甜蜜的拥抱。

到此刻,他才绝望的发现,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芳唇的馨香,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在渴望着这一刻。

真是卑鄙,他自嘲,假仁假意的伪君子,他一边冷笑,骂着自己,一边却无力停止,无法控制的去吻她。

他的唇重重的落在那片渴望已久的芬芳上,辗转吟吮,无限旖旎。

苍白的面颊渐渐染上潮红,她的唇仿佛风雨中的玫瑰,因他的亲吻而绽放。她突然动了一下,仍然紧闭着眼,却主动轻启唇舌,幽幽的呓叹了一声,半梦半醒间迎接他的亲昵。

纪川无法置信这突来的甜蜜,闪电般,被欲望狂潮击中。他微抬起头,狠狠盯着纪渝,见她星目迷朦半张,红唇微启,似在感叹,又似邀约,轻喘间无限风情,不由心魂荡漾,神志渐渐迷乱,垂下头,重新将她的唇舌细细品尝,一吻之间,深情万丈,竟似天荒地老,无可断绝。

纪渝承接他的爱意,一时间神思不属,忘记今夕何夕,只知道自己久已干涸的心,被他辗转吻滋润复苏。她伸出手臂,勾住他的颈项,头向后仰,呈现自己纤美的颈子,任他火热的唇星星点点顺势而下,吻上锁骨。

夜风回旋,枯叶聚散,明月披流云。

帘幕后的两人,神魂逐渐颠倒,理智抽理脑海,压抑已久的渴望瞬间爆发,极端的痛苦混杂着极端的快乐,他们渴望身心的交融。

怀中女子身躯逐渐酥软滚烫,娇羞旖旎,衣衫不知何时已凌乱,因悲号而嘶哑的嗓音沉沉的呻吟着,饱含着全然的喜悦与迷乱。

“小渝小渝…”他埋首她的胸间,含糊的吟哦,说着毫无意义的呓语。

她迷醉,勉力抬起头。

突然间,她的身子徒的一僵,目光穿过床帐开阖的缝隙,对上一双死鱼般的眼睛。

那是死人的眼睛,冷冷的看着床榻上缠绵的两个人,虚散的瞳仁冷笑的嘲讽他们不伦的旖旎。

纪渝只觉那目光如同冰刃,狠狠切入她的脑海。

纪川察觉到她的僵直,停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一惊非同小可,仿佛头顶响起一记焦雷。

突然间周围空气仿佛冰冻凝固,两个人都与死人的眼睛对视,呆若木鸡。

不只是谁先轻微的喘了口气,他们同时回神,望着彼此因情欲而发亮的眸子,凌乱的发,以及狼狈不堪的衣物,两颗心同时一沉到底。

电光火石间,之前发生的事情生生在眼前劈开,那场纷乱,惶恐无助之后的狠绝,突然回到了脑子里。鼻端仿佛仍有血腥的味道缭绕,丈夫临死前残忍的冷笑,历历在目。

纪渝突然“啊!”的一声惊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奋然挣开兄长的搂抱,缩到角落里,慌乱的整理散乱的衣襟。

纪川手脚冰凉。冷风侵袭,浑身的汗遇风生寒,直侵入五脏六腑。

他们相对无言。

只有床帐一下下飘拂,一时阻断他们的视线,一时又后撤,留下他们目光纠缠。

尸体横陈在地上,血已流干,不知何时,便只剩下殷红干涸的印记,清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明暗相间,将一地猩红切割成不同的形状。

星渐沉,月影西斜。

空气仿佛停止流动,时光也突然成为黑洞。两人木然枯坐,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是转瞬。

突然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叶远志的声音跟着到了,“怎么回事?川?渝儿?你们在不在?”

纪川蓦的回神,目光仍盯着妹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舅舅,我们在…”

这才意识到两个人的位置多暧昧,他迅速跳下床榻,刚走开两步,叶远志便匆匆进来。

“出什么事了?不好意思,灾民突发群殴,我派人去纪家找你,没找到,一直忙到现在…”他的话音突然断掉。

“这是…怎么回事?”

纪川没有回答,一时只能呆呆看着他,夜色中见他脸上血色突然褪尽。

远志一眼看见内屋情形,只觉脑中轰然一炸,几乎站立不稳。

“这个是…宁尘?背上是床帐的钩子?看来他受伤后还从外面挣扎到里面,着才毙命。”他蹲下看了看尸体,仿佛无法置信,愣了半天,突然抬起头问站在一旁的纪川:“渝儿呢?她在哪里?”

顺着纪川的目光,叶远志走到床边,用力一掀,挥开飘拂微扬的帐幕,不知是因为慌张还是别的原因,向来沉着他,竟失手将那层层布幔一把全部扯下来。

看着面无表情,苍白着脸坐在床角的外甥女,他的声音竟有些发抖,“谁干的?渝儿?告诉我,是不是你?”

纪渝迎着他,缓缓点头。

一瞬间,叶远志仿佛受到重击,踉踉跄跄站立不稳,向后疾退几步,几乎跌倒。

“舅舅!”纪川站在他身旁,眼名手快,连忙扶住他,让他坐在床沿上。

连木然躲在一边的纪渝也不禁吃惊,从来没见过舅舅如此失态过。

远志一时间有些失神,口中喃喃自语:“难道是真的?难道真的会应验?”

“应验?”纪川耳尖,“什么应验?”

远志神魂不属,应口答道:“诅咒。”

纪川越发觉的蹊跷,“诅咒?什么诅咒?”

“啊!”远志回神,“我说什么了?”

纪川盯着他,“诅咒。”

远志不知在想什么,呆着脸愣了半天,屋里一片寂静,宁尘的尸体静静的躺在地上。

看着舅舅反常的神情,纪川突然感到一阵寒意,隐约的,仿佛一个巨大无边的黑影,已经停聚在头顶,随时就会压下来,将他们吞噬掉。

远志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他走到床边,仔细瞧了瞧纪渝,伸手想搭探她的脉象,她一震,飞速闪开。远志叹口气,朝纪川看去。

纪川明白,上前,原本想要安抚她,然而一对上她的目光,便无法再伸手,他害怕那潜藏在心底的欲望再次失控。

远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若有所悟,当下也不迟疑,抽出一根银针,出手如电,刺入纪渝颈侧的穴位。

纪渝甚至来不及呼喊,头一歪,便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