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陛下给了我一张面具,但他不用戴面具,也有戴不完的面具。

“人死留名,虎死留皮,而谎言也可以一直流传下去,经久不衰,基于的就是力量够不够强大,手段够不够巧妙。”他的手穿过我的长发,沉吟道,“人都是自私的,如何对自己好就如何过活,好人、善人、圣人都是一样,他们觉着做个好人不错就做好人,善人很好就从善了,圣人一样如是。那样的生活他们喜欢他们就过了,其实同自私的人有何两样?他们对别人好,无非觉着那样很舒坦,从赐予别人的恩惠或警醒中感受自己好得不得了。虚怀若谷真虚怀若谷,这词就流传不下来了。”

我沉思了很久。坏人又道:“其实我是个好人。”

我不禁嘴角抽搐。

他笑道:“从小就是。现在还是。”

这是我听过的最无耻谎言。颠倒是非,倒行逆施。他是个只做对他自己好的“好”人。

卷七;9

9

次日,西日昌恢复了正常行程,我在房内继续研修以匿气状态释放气劲。一日无果。

当我再次出现于储秀宫,众女目中畏惧的神色更重,甚至连女官都波及到了。午间我又去听了段女子的闲谈,原来宋徽云身死的消息传到了她们耳里。

西日昌放了我几日休假,午后我空了下来。本想继续修炼,不想孙文姝却小心的问了句:“奴婢不去拜见皇后,是否失了礼数?”按照常规,才人以上的妃嫔每日上午都要去拜见皇后。孙才人刚得“宠幸”就连着两日不见皇后,她怕招人非议,被皇后问罪。

我冷冷道:“我会给你办个医嘱,皇后那边你不用管了,这里是陛下说了算。”当下我命人召来苏堂竹,叫他写了道医鉴,送至专管一档琐碎的刘公公手中。

孙文姝谢过苏堂竹,却听他对我道:“小猪,往后少吃酒,寻常人吃了药酒还好,你是武人,吃了后劲太大,伤身。”

我一愣。孙文姝则瞠目结舌,她定以为我的名讳就叫西门小猪了。

看着孙文姝我想到了蒋贵人。她既不聪颖,也没个城府,担了那么长时间的独宠虚名,不知拜见钱后会遭什么责罚。乘着苏堂竹未走,我问了他。他皱眉道:“有答喜在,最多受些个冷嘲热讽,没啥事。”

我心思,答喜虽然身为武者,但终究只是个女官,有那么大能耐护着蒋贵人吗?过往的点滴片段涌上心头,二件事鲜明起来。答喜自认修为不及我,从不与我喂招;一曲断肠,答喜伫立未央阁下,空荡荡的衣袖,泪湿罗裳。

苏堂竹打断了我的思绪,撇嘴道:“倒是以前那叫仙雯的,跟了胥嫔二年后,现在又寻死觅活的要回月照宫。当时人走茶凉,她转投了高枝,现在又眼热蒋贵人,若非看在她服侍…一场。现在谁人理她?”苏堂竹没再说下去。

我淡淡道:“原来男人也话多。”

苏堂竹张了张嘴,没有出声。我送他出了昌华宫后,并没有回去,而是去了月照宫。

蒋贵人没有想到我会白日来访,惊的不知行什么礼。

“不用那一套了!”我道,“左右你待在这儿无事,跟我去昌华宫。”蒋贵人喏了声。

一路上我走在前头,看不到尾随在蒋贵人身后的答喜,而感知她的武力,依然是固气期。

昌华宫门前,我停了停,招来陈风,对他道:“往后这二人白日可以见孙才人。”陈风应声:“是的,大人。”往里走了几步,我回望一眼,答喜从陈风身旁走过,没有异样。可疑人偷斧之心已生,暂时难消。

我带二女去了我房内,孙文姝恭声道:“大人回来了。”我恩了声,手指蒋贵人,“这位是月照宫主人蒋琼英,西秦来的,人生地不熟,成日价守着个宫殿,没个说话的。以后我让她多来找你说话。”

孙文姝应了声,蒋贵人显然很震惊,又听我介绍孙文姝。“这是孙才人,孙文姝,她也成日对着我一人闷得慌。”

孙文姝连忙道:“奴婢谢过大人。”蒋贵人这才跟着答谢。

我并无心做好人搭桥牵线引二幌子唏嘘同是天涯沦落人,叫上答喜,我出了房。

庭院前,我问答喜:“钱后有没有为难蒋贵人?”

答喜道:“还好。”

我沉默了起来,她也不说话。我们二人安静的站立于初夏的午后阳光下,花红柳绿一片灿烂。

“当时为什么哭?”过了很久我才开口。她少了条胳膊也未见伤怀,却因我一曲琵琶泪湿宫裳。

答喜没有立即答我。我侧身望她,终于发现了往年未曾留意到的不同。我看不出她的年龄!

答喜的容貌最初是极爽朗的,少了条胳膊后就很稳重。我初见她时觉着她二十不到,三年多过去了,她的容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二十不到的模样,可如今我离近仔细端详,却觉她远不止二十岁。她的眼如一口古井,神情苍凉无比。

“你终于发现了?”答喜幽静的眼眸转对上我。她的年龄迅速在我心底窜升,三十、四十、五十、六十…而她的面容依旧是二十芳华。

我忍不住伸手触摸,这究竟是一张什么脸?但她避开了。

“等你到我这年龄,一样也可以青春永驻。”她淡淡道。

我忽然觉得自个可笑,还以为她只有固气期所以不同我过招,可眼前她偏头却似根本没动过分毫的动作,已然说明了她的修为。

“你究竟是谁?”我能确定的只有她对我并无恶意。

答喜凝视着我道:“姝黎,你知道吗?你是我五十岁以后唯一一个让我流泪的人。你的琵琶乐音感染了我,即便董太后仙逝我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我们彼此对视良久,在我以为她不想再说话的时候,她转身道:“好好待陛下吧!”

“为什么?”她走了几步后,我才回神喝问。

答喜什么都没说,散开了气劲,气劲倏忽而逝,那短暂的瞬间叫庭院为之失色,我的长发衣裳都往后一荡。

我站在原地无法挪动脚步,一刹的气劲却叫我滞留了半个时辰,只因这气劲是我所见最强最霸,比葛仲逊伤我那箭更甚,而答喜并未伤我,旨在令我感受。

我想了很久,把这道气劲不能言语的话都想了一遍。如此强大的高手在宫变那日失去了一条胳膊,若我留下,只有死路一条。如此强大的高手一直在我身旁,不是她放行,我如何逃得出宫去?

黄昏悄然而至,答喜如素平常的同蒋贵人一起向我辞别离去,而我也同平常一般淡漠没有回应。

卷七;10

10

答喜给我的影响比西日昌的言辞更大。不是寻常女子的答喜,却能伪装的同寻常女子一般。纳兰玥和小疙瘩未死前,她日日同他们一样,让我从来都不曾仔细留意过。一位绝世高手尚且能默默无闻的担当宫女,且一当就是几十年,而我当个贵妃都当得憋屈。

反思往日西日昌对我种种,我无疑是失败的。在答喜强大的气劲面前,我混乱了头脑,分不清西日昌是奸人还是宠我的帝皇。结果晚上我静静的躺在西日昌的臂弯里,发现自个不再恨他了。

男人为了占有一个女人会处心积虑,男人为了征服一个女人会不择手段,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就是不停占有不休征服。这想法让我的身体一颤,心并非畏惧,但身体却本能的回应。他一次又一次强加我身的烙印,终于在这一晚苏醒叫嚣。即便他就在我身旁,只要一想起他占有征服的情景,异样的热度就涌上面颊覆盖全身。

西日昌侧过脸来,在他还没有发问前,我抢先问道:“答喜是什么人?”

西日昌半开半阖的眼眸如轻烟朦胧,又似远梦般无力,过了一会,淡淡气息扑面,他不答反问:“你可知武者的修为最高是什么?”

“难道不是武圣?”

他的唇落在我脖颈,柔软温情,“不是。”

“那是什么?”

他困倦的声音缓如雨后屋檐的漏水,说几字停一停。“三流武者突破固气就是个顶儿,二流的往乘气期可着劲的修行,一流的徘徊于武圣和准武圣之间。但这些都是普通武者。答喜以前也是这样的武者,她四十八岁抵达武圣的境界,已经算寻常武者中拔尖的,但还是寻常武者。”

我叹道:“黎安初五十六岁才步入武圣,她要比他早八年。”

“境遇不同,底蕴也不同,还跟业师有关。你未遇上我之前,自己傻练,练的还是天下最好的武学,只不过到固气。你要是打小就跟我身边,没准你早成武圣了。”

“武圣之后是什么?”

西日昌慢慢睁开眼,睫毛扇到了我脸颊,微痒,薄如线的唇轻启:“武圣亦有三种境界,初者霸道,中而沉稳,最后就似寻常武者一般平淡无奇。”

我立时想到答喜以前呈现固气期的寻常,原来那时的她已达到了武圣的最高境界。

“对世上绝大多数武者来说,武圣就是他们追求一生的目标,武圣之后就不是普通武者能企及的境地了,它犹如传说般的存在,几乎没有人能抵达,所以知道的人极少。”西日昌的声音变得慵懒洋绵长,一句句一道道拖音而出,“它叫天行者。知道天行存在的武者无不联想到天一诀,这也就是黎安初身死殃族的一个缘故。”

我顿如骨鲠在喉,说不出话来。陈风在唐洲城下告诉我,天一诀背后另有隐蔽,西日昌会亲自说与我。但这么多日过去了,西日昌不时提及天一诀,却一直不露圭角,只拿个名儿说事,今晚还是第一次透露了那么丁点。我始终缄默只因我了解,若想知道全部就得付出全部。

“那一晚未央阁下,答喜听你一曲透骨决绝的琵琶曲,终于领悟到了天行的境地。从那一刻起她便再不是寻常武者,她成了天行者。世间各式气劲她都运用娴熟,只可惜,她太老了,没几年了。”

西日昌又阖上眼,“你还年轻…”

我安静的躺着,想了很久才发觉他又绕开了话题。天一诀他没继续往下说,而答喜的身份压根儿未提一字。拿眼微微侧脸看身旁人,轻云一抹遥峰,昧尽人间七情,惊才绝色却利如伐性之斧。心下唏嘘,无形乐音窈冥而来,规正循循,浑浑噩噩。我恍惚睡去,睡前犹思,只怕这才是世间最寻常的乐音,非黑非白,乃灰。收容对立的善恶,舒缓失调的绝对,好的坏的,更多是不好不坏的,又好又坏的。

一早,西日昌前脚一走,后脚我就去了储秀宫。我尝试着与女官多说了几句,语调也放暖了些,年长的女官显然欣喜意外。无非是辛苦、费心之类的虚言,但褒奖总得人心。我并非不会虚套,而是以前不屑对无干要紧的人废话。说着说着,我又问起诸女情况,女官更加兴起,逐一唤来各女详加品评,亦是花好桃好样样好,殿内气温少许高了些。几位比较出挑的秀女女官多美了几句,我一一顺下了。于是,这一日上午众人轻松不少。其实我的心情同前大半月的一样,除了安静没有别的情绪,不过在看花之中多加了个题词的活。

接下去的几日上午,我开始与秀女们闲话。虽然戴着冰冷金灿灿的面具效果不够理想,但学自西日昌那日问西秦女的各色题套,还是让我感受到了以前忽略的很多东西。

台面上的谈话多少可听出各人心境,而女子们的姿态神情也一样可看出她们真实的想法。譬如,有的秀女言语很利落,手心却捏着帕子;有的言语很谨慎,可耳根却有点红。前者畏惧说的是实话,后者伪作沉稳说的却是虚话。

我将对众女的判断记在心里,嘴上依然无关痛痒的说着废话。最后几日,我发现自己几乎能一眼看透一个原本不熟的宫人,即便是自以为是的臆断,但那种一目了然的滋味叫我明白,为何我会被西日昌吃得死死。

多听多看多思,日子就在细碎中沉淀。

卷七;11

11

储秀宫的最后一日,应届秀女们终于盼来了她们的陛下。时间是午后,我亲自接驾。跟在西日昌身后,俯看跪了一地的人,如同走进一个花园观看满园的桃羞杏让。

西日昌上位端坐,我伫立其后,听女官一一报花名,看花儿朵朵莲步来,听花语侬侬香香一片。

点到名的女子上前,礼后柔声细语道上名讳出身,或喜或无奈的叩谢。五十六名秀女只有七位进身才人,余者皆为宝林。宝林虽也算皇帝的女人,但实际只充各宫的大宫女。

七位才人手持西日昌所赐团扇,留在了殿中。西日昌的眼光很毒,七女无不窈窕婀娜温顺可人。只是不想他点选花名后,喝了口茶的功夫就走了,七女的新去处全交由了宦官总管。

我跟着西日昌穿过跪地相送的才人们,团扇,这赐物已兆示了她们日后的命运。应季之物,应季之花。时值初夏,我想团扇多少能上上场面,花骨朵一般娇嫩正是时候。

晚膳过后,西日昌在我重回大杲后第一次翻了玉牒。一堆各色的名牌,他挑起一枚放下一枚,拨来翻去,最后才掂起一枚,看那淡青色儿,是才人。我正打算恭送,他却从背后抱住我,将玉牒递我眼前,上面三个娟秀小字:孙文姝。

“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他在我耳畔问。

“不知。”能猜到才怪。

“我想到一个笑话。”他笑道,“从前有个穷人家的孩子对他爹叹,什么时候我们家才能跟皇帝一样天天吃上白米饭?他爹骂了句,没出息的东西,皇帝天天吃的是红烧肉。”

这个笑话很古老,我也听过,不过就算是头一回听,我也没笑。

“每个人心底里都有样最好吃的东西,吃过了那滋味,再吃旁的就寡淡无味。”

我道:“红烧肉多吃会腻。”

“有的肉怎么吃都不腻。”他在我后脖上吮吸,轻微的酥麻感令我不禁摇了摇头。他留下一枚吻痕后,将头又枕于我肩窝,“可以红烧、清蒸、粉蒸、油炸、火烤等各式烹法,配上各色素材,花样不计其数…怎么会厌腻呢?”

我惟有再次摇头和再一次被吃干抹净。

我隐隐觉着我们之间开始有些不同了,从何时开始,如何开始,无迹可寻。他也不同,我也不同,但这不同与戏曲话书中的男女之情差别极大。那些慧眼识英雄,私定终身几乎都是女子对男子一见钟情,而一骑红尘妃子笑,烽火台上戏诸侯,二位君王前者乱了国本后者断送江山。我们都不是。我们唯一和世间所有男女都相同的是,男人要,女人受。

从觉着有些不同后,我深种于心的仇恨仿似也淡了几分。宁静的日子里,空闲的上午,除了继续修行,探究如何以自个的方式释放匿气状态的气劲,我反省独自报复葛仲逊的种种行经,归根结底还是自个还太弱,但更多其它的欠缺一一清晰起来。杀人也好,处事也罢,成者都借助天和地利人和,而我,三缺三。

一日上午,蒋贵人与答喜来看望孙文姝。自我搭桥二女,隔三差五孤独的蒋贵人都会来找孙文姝,只是下午我遇不着她们。

答喜留在了外间,我请教她,匿气如何释放气劲。我才简单的说了几句匿气的法门,她便打断道:“我师出罗玄门。”我没觉意外,一国之君的师门,多一位宫女很正常。但除了这个,她必然还有比天行更大的隐蔽,不然西日昌也不会绕开话题。

“我们的方式不适合你,天一诀的传承者,诡异的以武入音,也只有以音出武一条路。”

一语醍醐灌顶,我谢过答喜的指点。她深深的望我一眼,回了蒋贵人身旁。

卷七;12

12

自从伤回大杲,我弹琵琶的日子屈指可数,每每拨弦,眼前总浮现唐洲城关前,空中弥漫的血雾,堆积的死尸。

往日我不以魔音伤人,单胡乱拨弹,乐音同寻常乐师也有区别。不用气劲的练手,手指的速度和力量都超过旁人,所以当日蓼花初听一音,便改了神色。此差别,非精通琵琶的乐师不能感受。

随乐音杀人的次数递增,是乱弹琵琶的音色更加难听。粗制的妃子血,大力的穿透之音,如同铁锤砸墙,日光中灰尘飞舞。

我早命孙文姝塞了双耳,外加手捂,可她面上还是一阵白一阵青。不是气劲伤的,我还在练手,是被乐音惊的。

我停下手来,感受到远去的影卫停下脚步,想了想,开始放柔指间。不急于尝试匿气,依然还是练手,但有了曲调,音曲渐渐悦耳起来。远去的人悄悄走了回来,孙文姝也安定下来。

这是一曲词牌,清平乐。我喜欢的清平乐自然不是女子伤春,田园菊篱,而是一首前人填写的追古叹今。平淡的曲调缓缓爬升,曲境仿佛带人踏过平原迈过高山,峰回路转,峭壁陡立,江水湍急,月色泠泠水色银流,谁是知音者?如梦前朝边愁难写,极目远山西风萧萧,红巾翠袖,英雄无泪。

孙文姝放下了捂耳的双手,影卫的气息悠长。妃子血发出一声轻叹,结束了整曲。我深吸一口气,藏匿起体内原本不多的气劲,指尖一拨,琴弦如前发出沉闷的起音,但却少了神韵。软软柔柔弹了一阵,清平乐成了伤春怨曲。换了平素力道,鬼哭狼嚎。孙文姝立时又捂耳,影卫倒给了面子,坚持了一折,然后神速窜离。

我调和了一下,以始终力度拨弹,虽然还很难听,但孙文姝面色好看许多,而影卫再未走回。清平乐在我手中,最终沦落为市井粗鄙的杂乐。屠夫杀猪,菜贩叫卖,老娘训斥小子,追债的上门。估摸叶少游若在场,哭笑不得后还会欣赏一二,至于旁人,路过走人。

弹罢,我示意孙文姝取出耳塞,道:“你实话实说,无妨。”

孙文姝定了定后道:“大人乐艺难以就常人论。妙曲引人入境,浊音扰人清梦。一曲四样,且差别极大,却是文姝闻所未闻。”

我抚过妃子血,幽思一缕,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其实市井之乐,是我往常喜好。最初觉着旁的乐师不喜我喜,后来觉着这调调真实不造作,年岁长几年,又由此感悟到所谓俗雅,大俗即大雅。而现在没了以往冷情,以沉静之心再弹,倒有些融入了。

平素状态倒是极易以音出武,可惜叫人一听就觉察到。以音出武,我隐隐觉着自个很接近,就找不出路径。或许弹个几日便能顿悟,与我的乐音武学一般,细水长流和煦春风的渐渐入境,必不合我。

但听孙文姝忽然惊诧道:“恕文姝眼拙,大人的琵琶似乎做工极差。看表面倒鲜亮,但这音背弧度,琴头琴相,与好的相差甚远。”

我笑了笑,琴若其人,某人做的某人的德行。“说得不错。”

孙文姝睁圆了美目,片刻后低低道:“大人应该多笑笑。”

我声即冷:“今日你话多了。”

当下,孙文姝噤若寒蝉,这一日再不敢多语。

连着几日,上午我都在大弹粗乐,略觉奇怪,苏堂竹一直未来打扰。晚间问西日昌,他只道在研制药方。

一觉睡醒,身旁人已穿戴齐整,正凝神望我。

“怎么还不走?”我轻声问。

他道:“今儿你跟我一起。”

我揉揉睡眼:“上朝?”

西日昌拉我起身,套上素白薄衣,从一旁扯来早准备好的衣裳,我微微一怔,这身是暗灰底银白纹的。他手速飞快,为我穿完了衣裳后,坐于床畔,捉起我的脚套上白袜,跟着弯身拿起一双平底鞋,一只只穿上。粉灰的绸面,不张扬的以银丝各绣一只鸳鸯。

我默然站到地上,未醒的神志主导一片茫然。

衣裳合体而裁,无论前片还是后片都贴合身体曲线,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女子。纤腰被系上细水后多挂了一个玉佩,碧绿润莹,纹兽雕花。这色的玉佩我只在昌华宫侍长腰上见过,它能自由出入皇宫。

卷七;13

13

同衣色的面纱取代了面具,遮掩住眼以下的面庞。我没有问缘故,跟在西日昌身后,踏入了朝堂。

随着宦官一声尖利的陛下驾到,安静的拙政殿更加肃静。西日昌径自走向龙椅,我则站到了一旁宫女的身旁。众臣跪拜,参加帝皇,而我看着玄龙金鳞的龙椅,想到了当日西日昌一成事后,就把我摁倒其上。事过境迁,恐怕殿上群臣谁都想不到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曾亵渎拙政殿,荒淫于龙椅。

“众卿平身。”西日昌道。这一刻他平淡语调透出的威严,瞬间把昨日淫乱的那一面冲毁。

我将目光转下殿中站列规整的众人,一张张面孔逐一看去,感慨暗生。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老者精神壮者沉稳,他们的神情仪态无一不说明了大杲为何能成为最强的国度——正气,这竟是在西日昌统治下出现的群臣面貌。在西秦的倾城苑里,我曾见过无数西秦高官抟香弄粉的模样,而在这里,我找不到西日昌的臣子们有一丝骄奢淫逸。但我不信,不信在他们庄重朝服下,都裹着一颗正人君子忠臣贤良之心。这世上衣冠禽兽善于伪饰的人太多太多,而他们的陛下正是这样的人物。

早朝的第一部分承接昨日的议事,大臣们依次出列,向西日昌详陈。听他们的话,应是昨日或更早之前西日昌交代下去的。回禀都围绕着春播情形,新城治理及人员调动三方面事。几位出列的臣子,平陈直叙无修饰,站姿低首挺背。从他们身上细寻,我依然看不到半分虚假,只有浩然。拿眼偷瞥西日昌,我一直未窥全豹的帝皇一面清晰起来,这一张面具他也戴得极好。

“爱卿辛苦了。”西日昌默无表情听完后,一一附上这句。大臣答谢后退回。

早朝的第二部分是众臣奏禀,大杲的群臣在等候西日昌上朝前,已经按所奏之事的急缓分配好次序,并非依着臣子的级别先尊后卑的上禀。而无论一品大员还是六品以下朝官,说话声都底气十足不亢不卑。他们的眼中除了敬畏,另有种叫我动容的东西,他们竟都爱戴西日昌。我凝神屏息的观看聆听,渐渐察觉到群臣们或多或少还是有差别的,然而这差别相比一统的气质,微可忽略,因为那属于个性。

越往下听看,我心内越震惊。我能感到群臣们的真诚,他们都在为建造大杲尽心献策,他们都相信他们的陛下能带领大杲走到最高处。而西日昌对臣子们的答复,也使我彻底收了蔑视他荒淫的心。至少在拙政殿上,他是位无私为公,胸怀远志的帝皇。

西日昌对人性弱点自身缺点的了如指掌,体现在之后的纳谏上。我难以想象,他那样专横毒辣的人,居然也听得进逆耳的谏言,而我终于也明了他为何今日带我上朝。

起初的几条谏言都针对国事,无非是哪里做的不好,哪里需要改进。西日昌都给了明确答复。谏官说完后,请出了另二位官员,一位户部一位礼部。看情形是此二人先通明了谏官。

二人上前后,礼部先让了一步,户部躬身一谢,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陛下有过失。”

西日昌眉头一皱,只听那官员继续道:“陛下前几日下令修建泉州行宫,用意虽然下官明了,但下官以为,事有两面,边事才了,民生还需改善,而大修外宫劳民伤财,历来多修宫殿的王朝无不乱国,陈朝伽王身死不就因为爱造宫殿…”

西日昌当即发火,打断道:“你何不道朕是昏君?”我暗思,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那官员被他一唬,声音小了些,却照旧说:“长久以往,同归一途罢了。”

我很钦佩这人,居然没被吓倒,敢说下去。转看西日昌,他却舒展了眉头,笑道:“是朕考虑不周,你的谏言,朕听取了。收回泉州之令。”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耳,这人也是西日昌?人性的弱点之一,人都听不进说自个不好,何况西日昌是位执掌一国生杀大权的君王。他能听进如此谏言,已然克服了这一点。而见过了西日昌以铁血手腕肃清二党,群臣还能胆敢见谏,大杲确实有着一统天下的资本。

户部官员退下后,礼部上前道:“因户部一条谏言与臣所谏关联,故由臣一并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