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大人带着一帮人去后山种地了。”

“这个时节,能种出什么?”

“这个时节才好种呢,来年正好有收成。”

鬼才知道来年他们还在不在这破地方?种地郭文莺不懂,也没再多问什么,叫胡大头把几桶泔水拎上板车,带着两个亲卫皮小三和张强去喂猪了。

马上要打仗了,营里训练一天紧似一天,很难找出几个闲人来,平时喂养家禽牲畜的事都是邓久成在做,他今日带着人去种地,只能落在她身上。

郭文莺以前也帮着做过几次,并不觉有多困难,推着泔水车往后山走。听着后面脚步声,见方云棠还在跟着,不由皱眉,“方公子,这里味道不好,你去别处转转吧。”

方云棠含笑自若,“我还等着郭大人带我去喝风呢。”

郭文莺:“…”

他愿闻臭味,别人还拦着不成?

猪场里喂猪几十头猪,平时都舍不得吃,就等着战前炖肉给士兵们打打牙祭的。

推车停了下来,皮小三抢着拎泔水,“头儿,我来吧。”

郭文莺摇摇头,从板车上拿了条围裙系在身上,也拎了一桶走进猪场。

军营里粮食紧缺,谁都不敢浪费,几万人的饭堂只出了六七桶泔水,还是一天两顿的量,给猪吃,猪都吃不饱。

方云棠站在一旁看着那个忙碌的瘦小身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很瘦,个子也不是特别高,一身半旧的军服套在身上,显得松垮垮的,她的袖子高挽着,露出一截手臂,肌肤很白,像是上好的羊脂玉,诱得人想伸手摸上一摸。可是她的手却显得很粗糙,隐隐能看到手掌上一条条的裂痕和伤疤。

那应该是女人的手臂,他在外经商多年,见识过许多女人,是男是女,还是分得清的,尤其是坐过她的床,嗅到那分明的体香,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可是那双手,她到底吃了多少苦,才会有这样的一双手?

心里莫名的一阵心疼,郭文英,明明和永定侯家的千金小/姐一样的名字,为何际遇却这般不同?

她…究竟是谁?

怔神怔的太久,再一抬眼,忽然面前伸着一只泔水桶,一股酸臭之味冲鼻而来。

“你要闲着没事,帮个忙吧。”郭文莺老实不客气地把装着泔水的桶递给他,被人盯着的感觉并不舒服,所幸一起来吧。

方云棠微微一怔,随后竟然伸手接了过来。

郭文莺也有些发愣,还以为他会嫌脏呢。喂猪并不是什么好差事,上回她拉着路唯新那小子来猪场,他唧唧歪歪老大不情愿,还真没他这么痛快。

也没再说话,转回身又拎了一只桶泔水,走进猪场。

方云棠学着她的样子,一勺勺往槽里倒,猪场的味道比这泔水桶还要难闻,熏得人几欲呕出。可他却似乎一点不在意,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仿佛是在用月名山的山泉水浇灌一株上品牡丹。

郭文莺看了他一阵,忍不住升起一丝佩服。公子如玉,如玉的公子似乎就该这么文雅吧。即便是在猪圈里…嗯,也能保持风仪?

七八桶泔水很快倒进去,喂猪大业刚成,陈七和横三颠颠地跑过来,高喊着:“头儿,那边都好了,咱们现在就去吗?”

郭文莺知道他们说得是试炮的事,天没亮她就让两人带着一队两百人马去了监造处的山谷。半夜之时,张欣房就把两门火炮运了出来,经过特殊加工的车装上两门火炮,由二十头骡子拉着,已经运到距离此地五十里的山坳里。那地方偏僻,鸟都不拉屎,正适合试炮。

寻思着这会儿到了,晚饭前还能赶回来,便点点头,开始解身上的围裙,“咱们现在就走。”

嗅着身上的猪馊味,她也不急着换衣服,换了也白换,一会儿试完炮,保证一身泥土加火药,比这更精彩。

把板车推回饭堂,带着几个亲卫往营外去,走出一段路,察觉方云棠还在跟着,她不由皱皱眉,“方公子,咱们是去办公事。”

方云棠微笑,反问道:“我不能跟着吗?”

其实也不是不能跟,早晚火炮都要问世,让他看见了也没什么。见他一副打算跟到底的模样,郭文莺也没再赶他,翻身跳上马,“你要愿意跟就跟着好了,待会儿弄一身脏污可别抱怨。”

方云棠长笑一声,“这里风沙很足,总要喝过了才不虚此行。”他说着也翻身上马,动作格外潇洒利落。

郭文莺回头看了一眼,暗道一声“好身手。”还以为他是个文弱书生,真是小看他了。

打马扬鞭,几人一阵疾驰,跑了一个来时辰才在一处山坳停了下来。

山口外停着几十头骡子,张欣房带着一营的兵丁正等着呢。瞧见郭文莺一行,忙迎上来,“郭大人。”

张欣房懂礼,对她也恭敬,所以封敬亭才把此人留给她用,说起来她一个军需官,指挥不动那么多人的。也多亏了有郡王爷给她撑腰,人前人后多少有些脸面。

她回了一礼,问道:“可都准备好了?”

“都照大人的意思备妥了,靶星子也布下了,都对着山呢。”

郭文莺点点头,跟着他进谷看了看,此人办事妥帖,各处布置都很满意。裕仁关附近别的不多,就是山多,像这种荒山并不难找,周边没有住户,也不担心伤着人。

第二十二章 试炮

新造的火炮是一种口径和重量都较大的金属管形射击火器,一共两门,齐整整的摆在一块空旷地,整个炮身由身管、药室、炮尾等部分构成,新打造的炮身黑光光的泛着亮,看着很是威武不凡。火炮前装是滑膛设计,可发射石弹、铅弹、铁弹和爆炸弹等,为了方便移动,郭文莺专门给配了专用炮架和炮车。

今日炮筒填的是爆炸弹,威力最高的一种,为了怕伤了人,所有兵丁都退得老远,只等那边填了弹药。

方云棠一直在跟在郭文莺身后,四处好奇看着,此时忍不住开口问:“这是什么?”

南齐还没火炮,也难怪他不认识。

“火炮,我设计的。”郭文莺昂着头,好像炫耀自己孩子似地,一脸得意。

她笑道:“一会儿你瞧着就是了,发出来威力大的吓死人,等着和瓦剌一开战,保证把这帮龟孙吓得屁滚尿流,再不敢迈进南齐半步。”

方云棠一脸惊异的看着那两个雄壮的物件,冷森森的,如怪兽一般蛰伏在地上,不同于刀剑外漏的锋利,却让人看得心惊胆战。

在来西北之前,他只听人说过西北军窝囊,守了几年的关都没胜过几场,现在看来,不是西北军窝囊,而是在等待时机吧。就像这两个怪兽一般,蛰伏太久了一旦反扑,必当是惊天动地的。看来之前真是小看这位端郡王了,更没想到他身边会有一个郭文莺,会是这么个叫人惊喜的人才。

微抿着唇,眉眼笑得弯了弯,郭文莺,这人还真是有意思啊!看来他这一趟不虚此行,没准还有个意外之喜呢。

远远的张欣房那边打了手势,郭文莺知道要开炮了,拉着方云棠的袖口叫他往后再退几步,她算了算方位,这个地方虽不会受伤,溅一身灰土还是有可能的。

两人刚站稳了,就见火炮出膛,一个巨大的火团向对面山上目标靶撞了过去,一击而中,发出巨大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对面山上被炸了一个不小的洞,破碎的山石扑扑簌簌往下掉。

随后两门火炮齐发,一连试了几炮,炸的脚下大地都颤抖起来,两只耳朵嗡嗡的,溅起的灰尘满脸,北风一吹,兜头兜脸的飘过来,周围的人一个个都好像从土里捞出的。

郭文莺张着嘴好像跟自己说着什么,方云棠听了半天都听不见,知道耳膜受损,用手抠了抠,缓了好半天耳鸣声才淡了。心中更是大惊,暗道,真是好厉害的火炮!

“喂,你怎么样?”郭文莺又叫了几声,随后在后脑勺上拍了几下,嗡鸣的感觉让头昏脑涨,声音更加嘶哑了。

方云棠这才听到是在叫他,忙点了点头,“我很好,没事。”

张欣房跑了过来,他也是一身的土,跟个泥猴子似地,不过满脸兴奋,对着郭文莺笑得脸上灰都起了褶子,“郭大人,真是太厉害了,没炸膛,火力也足,都挺合心意的。”

郭文莺也高兴,“都是兄弟们的功劳,兄弟们辛苦了。”

“都是郭大人的功劳才是,没有郭大人,咱们西北军怎么能再添神器?”张欣房大赞,这话说得颇有几分真诚。

周围的士兵们也跟着大赞,他们都是粗人,没那么多词,只会说一句,“好,真好。”也有那嘴皮利索的,赞颂郭文莺是真英雄,不愧为“西北双杰”之一。

西北双杰是军中给她和路唯新起的雅号,两人年纪相当,又各有本事,素来是年轻新兵的榜样。

郭文莺被人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红,好在上面布满灰土也看不清。她点头道:“且等搬上战场,咱们好好的给瓦剌人尝尝味道。”

众人齐声赞:“好。”

皮小三手舞足蹈地大笑,“等咱们备足了弹药,看这回不轰死那帮瓦剌龟儿子。”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都忙完了,便让营兵把火炮拉回大营去了。火炮试出来效果很好,郭文莺也高兴,就说改日带兄弟们去宋城喝酒。

一提喝酒,横三立刻来了精神,眉飞色舞的讲起自己在宋城喝酒,跟娘们睡觉的荒唐事。

他是个酒色之徒,素来好这口,大声道:“你们都不知道,上回老子可是玩大了,两坛子酒下去一点事都没有,反勾起了老子的xx,老子带了几个兄弟去逛窑子,一晚上换了三个女人都不够。把几个小娘皮美的,一看见老子就想撅屁股。”

他的话说得甚是粗俗,可一众人却没一个指责他,就连郭文莺也含笑听着,军营里粗汉子多得是,被他们熏陶久了,浑然忘了自己是个女人,就当听个乐子。方云棠扫了她一眼,似想开口,终究忍住。

皮小三笑骂道:“你个花花肠子,净喜欢玩花样,上回王爷的月夜黑踪不会是叫你给上的吧?结果反诬到骡子身上,平白叫头儿担了干系。”

横三哼哼两声,“你也太小瞧我,那马我能看上眼吗?圈里几头大肥猪倒是挺合爷的心意,哪天洗干净了,先爽完了,再杀了吃肉。”

他话音一落,众人都大笑起来,开始说起那肉如何如何肥,越说越流口水,营里已经一个月没见过荤腥了,馋的人晚上睡觉都想抱着猪睡。

一打开话匣子,荤段子酒段子一个挨一个的蹦出来,还真是精彩杂陈,听得人面红耳赤。

郭文莺见方云棠脸上尴尬,也颇有些羞意,平时他们嘴不把门也就算了,今天偏当着他的面说这些荤话,若有一天她知道自己是他的未婚妻,还不定心里怎么想她呢。

有心想制止,又觉得太刻意,便趋马往前走了几步,只当自己没听见。

几个亲卫中陈强是最靠谱的,他笑着对方云棠道:“方公子不要介意,这些都是莽汉子,难免粗俗了点。军营里日子过得太苦,上了战场随时都可能送命,也只能在嘴上找补点,缓解下压力,您就当听个乐呵,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是了。”

方云棠点头,“我省得,都是男人,也没什么。”说着特意看了郭文莺一眼。

见郭文莺策马就走,他也忙趋马跟上,与她并骑而行。

郭文莺一直默默走着,见他紧紧跟着也没多看一眼。两人走了一阵,方云棠突然开口道:“郭大人为何会当兵,能告诉在下吗?”

她淡淡,“碰巧吧。”

“哦?怎么个巧法?”

“就是碰巧遇有人要上战场,就一起跟来了。”

“那人是谁,方便说吗?”

“不方便。”难道要她说自己是被个无赖骗来的吗?

方云棠:“…”拒绝的还真干脆啊。

不死心的又问:“郭大人有什么宏愿吗?”

“保家卫国,还南齐百姓一个安稳江山。”她说着语气中有几分真挚。她愿意留在军中,有七成原因是真的想早点结束这个乱世,剩下三分却是为了那“求而不得”的心酸,或许真的离开京里,离开那些人,离他们远远的,她才能平静的过完一生吧。

她终究不是圣人,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也依然无法忘记。母亲死的凄惨,她幼时所受过的苦楚,都是她压在心底最深层的记忆,每一次掏出来都是血淋淋的,满是疼痛。

第二十三章 回忆

方云棠看她情绪略显低沉,心里倏地一动,莫不是她经历过不堪回首的事吗?

轻咳一声,“郭大人想过,如果仗打完了要做什么吗?”

郭文莺默了一下,摇摇头。她是女子,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军中,也不可能在朝中做官,那么之后她该去哪儿呢?

心里莫名的慌乱起来,甚至害怕打完仗,打完仗她就该回家了吧?幼年的痛苦给她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就算她现在心智坚强的堪比壮汉,却依然不愿碰触那曾经的苦痛。

见她神色不对,方云棠知趣的没有再问下去,转而开始说一些经商的趣事。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识广,口才又好,说到有趣之处,逗得郭文莺大笑起来。一时间气氛无比和谐,前后两处人群都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欢快的一路说笑而归,不过五十里的路,很快就到了军营。

远远的看见营门口拴着几匹马,一人背手而立,静静的注视着这边方向。

或者对那人太过熟悉,只看了身影,郭文莺就认出那是封敬亭,他平时很少出营的,今天这是要做什么?

封敬亭站在营门处已经将近一个时辰,他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或者在等谁,看见郭文莺远远而来,才猛然醒悟自己原来是在等她。

这三年来每一个心情沉重的日子都是和她一起度过的,在营中寻她不到时,他一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心里的郁结也无从发泄,竟莫名其妙的跑到营门来站着。

而现在,远远的两匹马并髻而来,看着马上如花如玉的笑颜,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恼意,一张脸倏地沉下来。

方云棠在跟她说了什么,竟是如此开心?

象牙白的军马缓步行到营门,郭文莺勒住马缰,翻身跳下来,“见过王爷。”

封敬亭扫她一眼,淡淡道:“跟我走走吧。”说着已经径自牵马走了。

郭文莺只能让亲卫押着火炮先回营,自己随后跟了上去。

等着两人一前一后两个背影消失,方云棠才收回注视的目光,刚才封敬亭一闪而逝的不悦,他全都看在眼里。

他跳下马施礼的时候,封敬亭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好像他不存在的蔑视,这对于一个骄傲的人来说,感觉并不怎么好。

封敬亭,他似乎对那个女子的重视,超出了他的想象。

有意思,这西北之地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郭文莺一直默默在后面跟着,刚才看封敬亭脸色,就知道他心情必然不好,每次他有什么难解之事都会把她叫出来,两人到山坳里坐一坐,有时候甚至一句话都不说,只坐个把时辰便回去了。

看他走的方向正是两人惯去之处,便也没理会,只低着头慢慢走。

转过一个弯道,前面是一片蓝色野花,正是秋日,还有不少花开着,小巧的花朵发出璀璨的蓝色,像是孩子在炫目光芒里眨巴着眼睛。

封敬亭很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片野花,说是看着那花就会想起孩子的纯真。

两人找了个干净之处坐下,郭文莺也没问他有什么事,只默默陪着他。

过了一会儿自己觉得无聊,便随手采了一把花,坐在地上编花环,她的手从小就巧,什么东西只要琢磨一下都能手到擒来,一个花环只片刻功夫就编的很是漂亮。想戴上,又不好意思,只拿在手里把玩着。

封敬亭看着那双灵活的手,她的手指纤细,比平常人要长,只是掌面粗糙,有许多干裂的口子,一看就是做惯了粗活的。

他看了一阵,突然开口道:“听说你幼年过得很是凄苦,你能说说吗?”

“说什么?说我是怎么苦的吗?”郭文莺歪着头看他,有些好笑他的无聊。

没想到封敬亭居然点了点头。

这些年曾经的那些往事憋在心里,抑郁着,心伤着,难受的只是自己。既然有人要听故事,说说倒也无妨。

她沉吟片刻,悠悠道:“我从五岁之前一直过得很幸福,祖父和外祖父都很喜欢我,娘亲也很疼爱我。可是在我五岁那年,祖父和外祖父相继去世,母亲也被人害死了。”她说着眼神微微一冷,“早晚有一天我会向害我娘的人报仇的。”

他抬头看她,“你知道害你母亲的是谁吗?”

“猜得到,不过还没得到证实。”当年母亲的死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她不相信母亲会做那样的事,母亲那么善良,那么美丽的人,绝不可能是他们口中的恶妇、***。

“母亲死后,我在家中失去了依靠,父亲自小不疼爱我,莹二太太更是恶毒,舅舅来奔丧时,她怕我说出不好的话,居然让丫鬟在我喝的汤里下了哑药。我以前说话声音不是这样的,软软糯糯的,就好像裹了豆沙的糯米团子一样,母亲说让人听一句就能甜到心里。”

她说着顿了一下,她的嗓子微哑,叙述中带着一抹淡淡的哀伤,让听得人有一种感同身受之感。

“那一天我发了高烧,舅舅来看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不停流泪。莹二太太说我的嗓子是哭哑的,还大赞我孝顺,后来舅舅就信以为真了。”

“莹二太太是你父亲的妾吗?”

她摇摇头,“是平妻。她是我父亲的表妹,两人青梅竹马长大,感情很好,只是父亲自幼和母亲定了亲,不能娶她做正室,便做了平妻。”

提到那个女人,虽是过了那么多年,心中还种难言的恨,这么多年了都活在那个女人的阴影里,忍受着她的刁难,看着她长袖善舞的哄骗着家里人。她是郭府的小姐,却没有人关心她的存在,没有人想起她,没有了娘的孩子便没有了爹。那个爹就算有,也早已只是别人的爹了。

她以为这些年修身养性,自己能看得淡了,其实不过是伤口埋的更深,一旦拎出来便是血淋淋的,痛彻心扉。

“那一年家里发生了很多事,祖父和外祖父去世,母亲也跟着去了,三叔骑马摔断了腿,家里荷花池的一池鱼在一夜之间全死了。祖母是个信佛的,就叫庙里的大师给我批命,说我是天煞孤星降世,克父克母,克所有与我亲近的人。还说只要我在府中一日,家里人都会相继出事。祖母本就不喜欢我,听了此话对我更加厌恶,便把我送到了京郊外的农庄里,今生今世都不许我踏进家中半步。”

封敬亭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她时,那个泥泞破烂的农庄,心里颇不是滋味儿,居然冲口而出,“这个老虔婆。”

第二十四章 相怜

郭文莺愣了愣,随后低低笑了起来,他这样的贵人身份,还真难想象会骂出这样的话。

封敬亭看着她还算平静的脸,心中某个地方隐隐松动着,软的好似要溢出了水。他轻声问着:“他们说你命硬,你可是难过了?”

“我难过什么?”郭文莺哼一声,“他们那是胡说八道,外祖父去世时七十一了,祖父七十三,都是古稀之年,只不过他们刚好死在同一年,凑巧罢了。母亲是被他们害死的,也不是我克的,至于三叔,他自己喝醉了酒耍酒疯,非得和人赛马,被马掀了下来摔断腿,那是他自己作的。还有荷花池的鱼,里面放点药就能全药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是真有这么厉害,能克万物,那咱们也不用打仗了,干脆把我打包送给瓦剌人,过不了多久瓦剌就被我克的死光了,多厉害的武器啊。”

她语气轻松,嘴角挂着吟吟笑意,封敬亭看着忽觉心中酸涩,忍不住伸手去揉揉她的头。

他的动作很轻柔,虽是突兀,却并不讨厌。她心里叹息一声,这么多年,已经好久没有人摸过她的头了。

低低地声音道:“那时候只有奶娘和两个丫鬟陪着我,庄子里很穷,只有十几户庄户人家,地也少的可怜,家家都吃不上饭。府里京郊的农庄有七八个,他们单选了那么一个,也算费尽心机了。”

“刚到庄子时,奶娘心里郁结病倒了,两个丫鬟红香和绿玉也相继生病,莹二太太说会是每月给送月例银子,可是一文钱都没见过。我们带出来的一点钱很快花完了,没钱给奶娘买药,连米面都买不起。那时候我饿极了,就到庄地里挖菜根,到水塘里抓青蛙,让庄里四婶做给我吃。煮青蛙的味道,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尝了…”

说着顿了一下,忍不住叹息道:“有一回我为了抓青蛙,掉进水塘里差点淹死,还是庄里的农户救了我。再后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那个女人真使得出来,连丫鬟的月俸都不给了,还好红香和绿玉是我娘带来的陪嫁丫鬟,就算没钱也没有弃了我。苦熬了些日子,红香带着我去府里讨要生活费,却被门房赶出来,说我冒充府里小/姐。”

她苦笑一声,“母亲当初嫁到府里带了许多嫁妆,都被莹二太太私吞了,她抢了母亲的钱,还是要把我活活饿死吗?那时候我气急了,真想把那些人的恶行公布于世,有女不养,何堪为人父?我找了纸笔,写了一篇字想揭露他们虐待我的恶行,让京里的各豪门世家都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可是后来还是作罢了,就算传出去又怎样?丢人的是他们,我的名声也跟着败坏了。倒不如等待时机,早晚有一天,让他们把欠我的都还回来。”

“后来奶娘病好了,做些针线活能养活我们,日子一天天也能过下去了。再后来遇上了师傅,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我能自己靠手艺吃饭了,再也不用依赖别人。再后来就是遇上你…”她低沉的声音结束,默默在心里加了一句,“然后陷入了一个更加不堪的境地。”

整个故事她叙述的语气平和,虽偶有起伏,却依然平静的好像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其中的曲折心酸,让人听着也不禁鼻翼微微发酸。

封敬亭一直知道她幼年过得很苦,一个在蜜罐里泡大的人绝不会有她这么坚强的心智,更不会有她这样超群的手艺。三分靠天才,七分靠刻苦,她会有今天的成就,所付出的必然比别人多得多。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她,到今天看来,他似乎对自己看得太高了。这些年,从她身上,他也学到了很多东西,坚毅的活着,从容面对每一件事情,这一点她比他做的要好。这也是为什么,在心情郁结的时候,总喜欢跟她坐在一起。她的从容平静,令他由衷的羡慕。

娓娓道来的故事触动了他心中的那根心弦,与她一样的苦痛似乎慢慢被剥离出来,能感觉到胸口处有一种刺穿心脏的疼。不全是为了她,还有经历过同样苦难的自己。

他不由想起他的母妃,今日是他母妃的忌日,就在十几年的今天,她是活生生被人勒死的。

别人都知道他的母妃是淑妃,那个曾经艳冠后宫,现在却风华不在的女人。但实际上淑妃只是他的养母而已,他母妃是陈妃,是在他六岁的时候薨世的。

记得那一天是母妃的生日,他拿着荣公公做的木鸟去找母妃,想送件心爱的礼物给她。寝殿里没人,一个宫女也看不见,只有母妃一个人坐在那里默默垂泪。她看见他,惊骇的脸都白了,然后迅速抱起他放进柜子里,低声嘱咐他不许出声,待会儿看见什么也不许出来,还拿帕子堵上他的嘴。

后来寝殿里闯进来几个太监,说是母妃有罪,堵住她的嘴把她拖了出去,再后来,她再也没回来过。

这是皇家隐秘之事,不足为外人道,这些年他从未跟人提起过,也没人知道他曾经亲眼目睹母妃的逝去。皇家对外宣称母妃是病逝的,她究竟犯了罪?为什么非死不可?又是谁杀了她?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记得那个曾经国色天香,温和善良的人。

这些年他一直在查,虽有些眉目,但那人隐藏的太深,又惯会装着,想要对付他太难太难了。所以他只能把悲伤深深的压抑在心底,只在忌日的这一天翻出来,反复在心里煎熬着,苦痛着,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报仇。

此刻看着眼前的她,又想到同样心伤的自己,大有同病相怜之感。

一阵怜惜之下,更轻柔地抚着她的发丝,继而忍不住把她揽在怀中,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郭文莺微微错愕,双手去推他,一时力大,身子向后仰去,封敬亭左手一捞,揽住她下滑的身子,再看她的脸,已是一片红白。

封敬亭突然哈哈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十分突然,令得郭文莺一怔。

第二十五章 断袖

对上她迷茫的眼,他忽的凑近她,低头把唇凑在她的耳边,他笑了笑,突然在她颈间一嗅。一个动作令得郭文莺僵住,几乎下意识咬唇道:“你要干什么?”

封敬亭双臂收了收,在她腰间搂了搂后,又低笑道:“恩,你的腰这么软,几乎就跟女儿家一样的软。哎,可惜你是男儿,倒白白糟蹋了我的一番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