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洛听着父母的对话,咬着牙,忍着。

贫穷,会令人全身上下充满死穴,一个小小的变故,都能成为致命的攻击。要么认输,要么死扛。苏洛没得选,只能死扛。

幸好,此时,美慧出现在门口。

“你还来干什么?”母亲站起来,准备赶她走。

美慧递上一张银行卡:“我听说小杰被关起来,要钱救他。这里有10万块,你们可以先拿去用。”

母亲楞住了。“我们……怎么能拿你的钱?”

美慧把卡塞在母亲手里:“只要你们不要嫌我的钱脏就行。”

母亲犹豫着:“我们不需要这么多……”

“那你们要多少就取多少吧,密码是小杰的生日。”美慧说完,转身就走。

母亲一把拖住她:“别急着走,留下吃晚饭吧。”

晚上,苏洛半躺在床上。

母亲在客厅里扬声问:“小洛,你真的不吃吗?还是喝点汤吧?”

“不用,我不饿。”苏洛答。

此刻,从门口望去,狭小的客厅里,母亲、父亲、美慧,各坐一方,默默地吃着晚饭,这是很多年没见过的情形。

炉子上,母亲为她熬着药,有中药的气味飘进来,悠悠扬扬。

苏洛不知不觉睡着了,回到了那座山上,山路还在,泥泞还在,她差点滑倒,伸手去抓路边的杂草,有个人伸出手来扶住她,好险啊,苏洛回头看,雾太重,她看不清那人的脸。是杨锐吧,她想,不然还能有谁?

“苏洛……”那人说话,果然是杨锐的声音。

苏洛一高兴,醒来了。

杨锐坐在她床边。

“杨锐,真的是你?”苏洛脱口问道。

“什么?”杨锐不明白。

苏洛脑筋转过来,赶紧说:“没什么,我听见你进来。”

“对不起,吵醒你。我是想问你,你弟弟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该赔的还是赔。”

“钱够吗?我刚才问阿姨,她说够了,我想跟你确认一下。”

“够了的。”

“我是真心想帮你,对我千万不要客气。”杨锐诚恳地看着她。

“真的是凑齐了,不会客气。”苏洛非常感动。

“那就好,那我就回去了。”

“回哪儿去?”

“回山里去,找到一个送货的顺风车。”

苏洛看了看钟,10点多了,如果这时出发,想必要坐一夜,凌晨才能抵达。

“晚上坐车多危险啊,明天早上走不行吗?”

“回去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学校……建不成了吧?”苏洛黯然地问。

杨锐笑着安慰:“不会,大家都在想办法,你放心,只要我们想做的事,一定做得成。”

“都怪我,帮不上你,还给你添这么多事。”

“别这么说,你帮了我很多。”杨锐拍拍苏洛放在被子外的手:“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不然我永远都会内疚。”

“为什么内疚?”

“早知这样,我应该送你们,这样你就不会出事了。”

苏洛看着他,在山里呆久的人,清瘦,干净,没有杂质,眼睛里有光芒。她多希望,他爱她。

一时冲动,苏洛说:“是吗,会内疚吗?那让我成个瘸子好了。”

听到这话,杨洛生气了:“怎么能这样说?开这种玩笑干什么?”

“我想让你记得我。”

“我怎么不记得你,我当然记得你。”

“可你不爱我,可你总是拒绝我。”

“苏洛……”杨锐欲言又止。

苏洛热切地望着他。杨锐无法直视,视线四处逃避。

“杨锐,等我好了,我回山里来,我来陪你。”

“不要来,别干傻事。”

“既然是傻事,你为什么要干?”

杨锐低头,沉默许久,低声说道:“其实,你应该知道,我父母很早就死了,我是个孤儿,读书吃饭,都靠人接济,但是大山里,每个人都穷,我小时候最担心的一件事,就是会被饿死……当然我很幸运,终于遇到人资助,读完了大学。所以,我决定回山里去,做点事,让我这样的小孩子,不用担心自己被饿死。可你也看到了,不管我多么努力,还是有很多问题我解决不了,还是有很多孩子像我当年一样活着。”

苏洛从没听过杨锐说这些,尽管他低着头,但依旧能够看到,他的脸上,隐隐显出痛苦的表情。

“杨锐,我愿意帮你,我们可以一起帮助他们……”

“不,你帮不了,其实没有人帮得了。”杨锐抬起头,激动起来:“这个世界,本来就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人是幸福的,快乐的,衣食无忧,可以活得很老很久,而另一部分人,是悲惨的,不幸的,死了就死了,没死也没人在意。——苏洛,就像天堂和地狱,你明白吗?地狱永远不会变成天堂,而你,是天堂里的人,你来不了我们这边,即使来了,早晚也会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有人逃跑,不代表我也会逃跑。”

“不是逃跑,是正确的选择。我从来没有怪过沈莹,她已经尽力做到最好。”

“你还爱着她?”

“跟爱没关系,苏洛,爱是很虚幻的东西,生活是现实的,活着是现实的。不是我拒绝你,因为我没有资格接受你。”

“不,我跟她不一样。”苏洛也激动起来,她用手肘将自己撑起来,尽管这样会疼痛,但她只想离杨锐更近一点。

“我跟她不一样,杨锐,我也是地狱里的,我和你是一起的。我爸妈离婚,妈妈一生气就揍我,从小我也没钱,经常不能参加春游秋游,没钱买校服,被同学取笑,被老师讽刺,真的!虽然我不会饿死,但是我也不快乐,我和你是一样的。”

“苏洛……”杨锐迎着苏洛那灸热的目光,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说服这个顽固的姑娘。他只能伸手,扶住苏洛肩头,让她重新躺回到床上。

苏洛反手,握住他的手:“杨锐,只要你答应我,让我去山里,和你在一起,我会证明给你看。”

终于,杨锐点点头:“谢谢你,苏洛,其实,我凭什么……?”

话没说完,他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去,起身,背上破烂的登山包,走了。

那一夜,苏洛一直看着窗外的天空,猜想着杨锐搭乘的顺风车开到了哪儿。

她并不同意杨锐的话,这世上,没有天堂和地狱。

她暗暗下决心,终有一天,她要把杨锐,带回到人间来。

(三十二)

苏洛年轻,好得快,她周围的一切,似乎也慢慢地恢复正常。

杨锐经常会给她发短信,有时也打电话来问问恢复情况,虽没有甜言蜜语,却多了几分亲密。

苏杰出来了,虽然对美慧依旧爱理不理,但默许她回到了身边。

父亲果然被开除,又在另一个小区找到了巡夜保安的工作。而且,现在他可以回家来走动一下,不再受到攻击。

母亲依旧每天和邻居打牌,聊天,内容永远只有一个:“拆迁”。

家里经常也会有干部模样的人出出进进,据说是指挥部的人。他们跟母亲、苏杰窃窃私语,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他们走后,母亲和苏杰继续神色凝重地窃窃私语。

后来,邻居也不怎么来了,干部也不怎么来了,院外时常传来巨响,扬起灰尘,然后被风吹散。

苏洛不关心,这跟她没关系,她一心一意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假寐,期待着复原,期待着秋季开学时,她能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杨锐面前。

然而,这种平静生活终于又被打破了。

夏天来临的时候,某天清晨,有人在门外大力敲门。

苏洛惊醒,听到母亲起身出去应门,然后,母亲大叫:“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我们是城管的,拆除违章建筑!”有人大声地回答,然后听到更多的人轰隆隆地涌进来。

苏杰跟着冲出去,苏洛没有好利落,弓着腰,扶着墙,走到门边,看见一群穿制服的人,在院子里与母亲对峙。

母亲回头对苏杰说:“把你姐姐扶出去!”

苏杰走过来搀着苏洛。

苏洛被他架到门外:“苏杰,怎么啦?他们怎么会来?”

“你不要管,我们才不怕他们!”苏杰扶着苏洛坐在门外的椅子上,转身进了院子。

苏洛有些惊慌,她很久没有出过院子,这才发现,这条街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一片荒凉。

此时,街上排满了各种警车、城管车、公务车,还有成群的警察和干部站在街边,将目光投向她家的小院,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小院里,此时已经传来了争吵声,苏洛屡屡想起身回去,却总被看门的城管拦住。她不知如何是好,手机没带,周围也没有熟悉的人。

忽然有个人走过来,叫她的名字,是周律师。

苏洛赶紧抓住他:“周律师,这些人为什么到我家来?”

周律师表情为难:“你也看到了,这条街基本上都拆完了,只剩几家了。”

“可是城管说是拆违章建筑啊!”

“嗯,这是新搞法,以拆违推动拆迁,你们家估计一大半的面积是违章。”

“那怎么办?我担心我妈和我弟出事。”

周律师张望了一下:“应该不会吧,估计主要是劝她们同意拆迁。你们家要价比较高,这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我从来不问这个事。”

“家里人没和你商量?”

“没有。”

“其实……”周律师欲言又止。

“其实怎么样?”苏洛紧揪着他的衣袖。

“我也不好说……其实还是可以做工作的,补偿款浮动的空间还是很大的。”周律师兜着圈子说话。

苏洛不太明白,但是,突然间,她在人群中,看见了肖见诚。

那个人,依旧一脸满不在乎的微笑,和几个曾经经常出入苏洛家的干部站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其中某个干部递给他一根烟,他接过叼在嘴边,那干部连忙给他点上。

苏洛转头问周律师:“这里是不是肖见诚的项目?”

周律师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苏洛没再说什么,她将目光转回肖见诚,肖见诚正好也有意无意地看见了她。

两人目光相遇,他脸上笑意更深,而她,则努力让自己的眼中充满杀气。

此时,谁也不能先撤,谁撤谁就输。

突然,院子里传过来母亲歇斯底里的呼喊:“谁敢过来,我就点煤气啦!”

现场一片大乱,苏洛转头向门边望去,一群城管,硬生生被逼了出来,母亲拎着一只煤气罐出现,气宇轩昂。围观群众爆发出掌声。

苏洛感到由衷欣慰,她终于明白,自己那股子“遇刚则刚”的蛮劲,来自母亲的基因。

强拆队散去,临走时宣布他们会申请更严厉的制裁。

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心事重重。

周律师偷偷将苏洛喊到一边。

“苏洛,我建议你还是去找一下肖总,这个事情别搞得太僵。如果真的申请到法院强拆,那就很麻烦了。”

“谢谢你,我不会去。”

“他非常关注你,你去,他肯定会给你面子的。”

“我为什么要找他,这房子是我们家的,怎么能强买强卖?”

“时势比人强啊,今天你妈是赢了,但下一次就不一定了。那煤气罐真要点燃了,可会出大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