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站姿笔挺的小施与那辆黑色的车,脸都要黑了。

“不不,我可以自己回学校。”

他又道:“也可以叫车。”

我急道:“我一直都是坐公车的。”

他明白过来,略有点儿哭笑不得:“常欢,你这样保密?”

我涨红了脸,说老实话:“我不想引人注目。”

他叹口气,拿起外套走过来:“我陪你走到车站。”

我松了口气,表现得太明显,被他轻轻推了下脑袋。

他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我喜欢这样亲密的动作,简直想在他的掌心里蹭几下。

车站就在路口,我走得很慢,他也不急。

我喝了热牛奶,还吃了许多抹了黄油与果酱的烤面包片,浑身暖热,简直是充满了力量,如果需要,我可以在下车后一直跑到教室,至于现在,我愿意当一只乌龟。

他突然道:“你昨晚睡得很好。”

我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话题,反应不及,开口只呃了一声。

“穿着那么硬的牛仔裤,我还以为你会因为不舒服醒过来,没想到你一觉睡到天亮。”

我无地自容:“对不起。”

他奇怪:“为什么要对不起?”

我声音微弱:“我抢了你的床……”

他笑:“放心,我有睡。”

我知道那公寓里不止一间房,但我的所作所为,真只能以鸠占鹊巢来形容,我羞愧,并且在这浓重的羞愧里,隐隐生出些难过来。我在他的床上醒来,衣若堪称整齐,他说“我可以等你再长大一些”,而他也言而有信,真的“等”了。

但他曾经在夜里的咖啡店里,要我与他在一起,他也曾经握住我的手,长久地亲吻我,我说“我爱你”,他回答“常欢,你还是个孩子”。我真不服气,我不知道是什么阻止我在他眼里成为一个女人。

公车站上人并不多,可能是因为这周围的住家都不需要,我们到得很巧,一辆公车正缓缓驶入车站,我看着他,一脸不舍。

车门开了,他说:“上车吧。”

我鼓起勇气,问他:“你这一次会在上海待多久?”

他微笑:“放心,你会经常看到我的。”

我跳上车,他还没有走,我隔着玻璃望着他,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4

公车意外的顺利,我到达学校,刚好赶上十点的那堂课。

我按惯例坐第一排,永远有空位。

经济学概论的老师是位将近七十的老讲师,因为年纪大了,说话的时候总有些含混不清,又不喜欢用麦克风,所以上课的时候走神的人很多,有时还没上到一半半个教室就空了。

阶梯教室窗台很低,天气好,长窗明亮,有些爱玩的总坐后排,脚一抬就可以溜走。

课到一半的时候,不知是谁第一个转头看了窗外,然后就有许多人纷纷转了头。

就连我这个坐在第一排的都注意到了这样的异动,一转头,就看到了立在窗外的袁宇。

他穿了件藏青色的长外套,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在阶梯教室外头,身边走过的人立刻都面目模糊了。

我看到他的目光透过玻璃窗,扫视教室内黑压压的一片,很明显是在找人。

我有不祥的预感,还来不及低头,目光就与他遇上了。

老讲师不满地咳嗽一声,走过去推开窗,又敲了敲玻璃。

衰宇隔着推开的窗子对老师笑,因为人高还特地微微弯了一点儿腰,低下声音说话。

“对不起,欧老师,打扰您上课了,我想找一个同学,有点儿急事。”

欧老师见了袁宇,脸色已经缓和了五分,再听他这样低声下气,立刻就不怒了,颇为和蔼地回答他:“找谁?我帮你叫他出来。”

“谢谢老师,不用麻烦您了,你已经看到她了。”

我脖子后一阵凉,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袁宇直起身,目光越过老师的肩头射向我,整个阶梯教室里数百道目光也与他的一同升起落下,落在我的身上。

我听到他开口,半点儿不迟疑地:“常欢,出来吧。”

我觉得自己是被众多无法形容的目光逼着走出去的,袁宇是习惯了引人注目的人,毫无所觉,还对我的怒视露出奇怪的表情。

“怎么了?”

我不想与他讨论“你这样来找我的方式是不对的”这样的话题,因为这纯粹是浪费时间,我问:“有什么事?”

他看时间:“来不及了,快点儿,边走边说。”说完转身就走。

我迟疑了一下,背后的目光简直可以穿透我厚重的冬衣直刺骨缝,袁宇走了两步,见我没跟上,又转过身来。

我看他的意思颇想一把拉住我,我立刻被吓得动起来,快走两步到他边上,又问了一遍。“到底什么事?”

“Patric教授要我们到研究所开会,有一项可以全程跟进的企业并购项目调研,需要我们立刻做准备。”

我听他这样说,也有些着急。

“是几点?我没有接到通知。”

袁宇快步走着,说:“用寝室电话?常欢,你真该有一个手机。”

我下意识地把手插进口袋里,手机薄薄的金属外壳己经被焐热了,摸上去不带一点儿凉。

袁宇腿长,我跟到后来简直连奔带跑,校园里一路有人侧目,我有心离他远一点儿,又怕他回过头来拽我,好不容易等他在车前停下来,我几乎一头撞到他的后背。

袁宇用一只手稳住我,另一只手拉开车门。

“上车吧,我们赶时间。”

我再次坐到他的那辆白色的车上,车里依旧装饰简单,但方向盘前头却搁了只扁扁的盒子,被彩纸与丝带包得花团锦簇,一看就知道是被车主人随手扔在那儿的,连漂亮的丝带花都被委屈地压在下方。

袁宇已经发动车子,见我目光落在那件礼物上,脸色有些尴尬,手一抓便扔到了后座,说了句。

“一定要我收,很麻烦。”

“是礼物?”

“嗯,今天我生日。”他踩油门,在发动机陡然响起的声响中说了一句。

我又看了一眼被扔到后座的那个扁盒,想象他是如何轻描淡写地伤了一颗滚烫的女儿心。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生日快乐。”

他在开车的间隙中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突然腾出只手伸向我,摊开了掌心。

“礼物呢?”

我愣了。

师兄,你这样算是强讨吗?再说了,以你一贯的做派,我送你什么才能不倾家荡产呢?

他等了两秒,等不到我的回答,然后哈哈大笑。

“得了,逗你玩呢,常欢,你连我的生日都不知道。”

我低头,想:我为什么要知道?

“我知道你的生日。你是一月生的,十二号,是不是?”

我震惊:“你怎么知道?”

他仍在开车,眼睛注视前方,过了一会儿才答:“我想知道,就知道了。”

我半晌后才开口:“我的生日已经过去了。”

他点点头:“是,不过我有礼物补送给你。”说完指了指副驾驶座面前的杂物箱,“你打开。”

我再不能假装镇定了,双手握在一起拒。

“我不能收。”

“你还没看呢。”他见我不动,索性再伸长手,自己把那杂物箱按开了。

路上车流湍急,车子在窄小的缝隙中游走,他居然还做得出这样危险的动作,我眼看着两辆车也我们擦身而过,他还试图从那杂物箱里把东西取出来,我紧张得额头都要出汗了,不敢不接过这危险的任务。

“我自己拿。”

其实袁宇的杂物箱里并没有什么东西,一眼就可以看到他所说的那件“礼物”,不大的一个黑色纸盒子,也没有被包装过,上面简简单单印着银色的字母与数字型号。

就边我这种对数码产品从无研究的人也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我仿佛烫手那样把盒子放到玻璃前:“我不能收这么贵的礼物。”

“也不是我买的,别人送了两个,你也该有个手机了,我可不想次次都跑到你教室外头找人。”

我的手又伸进口袋里去了,金属手机被我攥紧在手心里,焐得发烫。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斩钉截铁地。

“不行,我绝对不会收的。”

5

车在红灯前停下,袁宇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他在我眼里一直是个阳光太过灿烂的人物,出现时从来都在笑着,难得这样安静下来,我竟有些过意不去。

说到底,他也是好意。

我尝试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袁宇在简单地哦一声之后又把头转了回去,连话都没有说。

他一定从没被人拒绝过,我的另类令他无语。

但我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我继续握着手,两个路口以后他才再饮开口,说:“常欢,你真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有接任何话,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到达了目的地。袁宇停车,我自己推门下去,那黑色的盒子仍旧躺在玻璃前头,沐浴在冬日的阳光里,无论如何都让人无法忽略。

我后悔没有当时就把它放回杂物箱里去。

里美也刚好走到研究所门口,看到我们很是热情地招了招手。

我几乎要感谢她的出现了,快走几步叫她:“里美。”

袁宇也走了过来,她抿嘴笑,说话时双手合在身前。

“袁宇,常欢,我们进去吧。”

我们到得刚好,Patric教授已经在会议室里等着了,叶小姐也在,会议桌上分放着一沓沓资料,罗比与小邓都已经到了,正在低头翻看。我们三人走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一同看了过来。

我紧紧跟在里美身后,简直要与她贴在一起了,会议室里有人站起来了,最先是叶小姐,然后是其他人,最后连教授都离开了他的椅子。

就算有三十个我们一同走进来也不至于得到这样的欢迎,我下意识地回头,袁宇走在我身后,门并不宽大,我这样一回头,只看到他身上的外套。

但他很快侧身,我便看到了他身后出现的那两个人。

走在前头的是何琳何小姐,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长大衣,开口带一点儿笑。她对着袁宇说话,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小宇,得那么迟,倒数第一。”

袁宇咳了一声,让一让手臂,低声开口,略带一点儿责怪地:“表姐!说好别这样了。”然后又对何琳身后那人欠身,道,“严先生,你也来了。”

严子非微笑,对他点头,回应他:“是。”然后目光移到我的脸上,仍是微笑着,眉眼带出好看的弧度。

他叫我:“常欢。”

他们身后还有其他人,但我都已经看不到了。

叶小姐己经迎出来了,严子非与她握了手,何琳则一直立在他身边。一行人进了会议室,严子非几步走到教授身边,而教授一把握住他的手,开口就是感谢。

严子非道:“我只是个牵线人,应该多谢何小姐对这个项目的支持。”

何琳便笑了,雪白颜面嫣红嘴唇,两道细眉微微弯起,美得令人难以亲近。

我在心里制止自己这样的评断,这太主观了,是我不应该。

他们三人站着说了几句,主座仍旧空着,严子非请教授坐下,又站在桌边道:“都请坐吧,我们只是来旁听,请不用在意。”

大家就坐下了。

我面前也有一份资料,叶小姐开始做介绍,说因为时间紧迫,今晚就要出发到W市,所以召集大家先开一个临时会议,说明注意事项。

提供调研机会的企业正是何氏,何琳亲自到场表示重视,至于严子非,他在任何时候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仿佛是天经地义的。

我知道我应该专注在叶小姐对接下来的调研计划的讲解中,但我神魂浮动,尤其是当我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严子非的时候。

他坐在长桌边上,沉默聆听的姿势,阳光从长窗外射进来,他的轮廓是金色的。

我想起他在车站说:“放心,你会经常看到我的。”

我不知该高兴还是失望,因为这样的相见并不能让我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