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施在十五分钟后敲门走了进来,递上一张纸条给严子非,并没有多看我一眼。

他还低声在严子非耳边说了几句话。叶小姐的声音停下来,严子非站起来,低声说一句:“抱歉,请继续。”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何琳在讲话了。

她说话时并不像叶小姐那样站起来,仍坐在那儿,肩膀平直,身体几乎没有动作,偶尔讲到重点处,就举起一只手辅助语气,手势很干脆。

我发现小邓与罗比几乎都不敢直视她。

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何琳内在的女强人本质,无论她的穿着打扮有多么风情万种。

然后我看到袁宇对我笑了一下,目含促狭,仿佛看到了我在想些什么。

我把头低下去,对他的那一点儿歉疚立刻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会议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严子非一行先行离开,教授与叶小姐要带我们送他们上车,他再次与教授握手,说不用了,请留步,有任何需要随时与我联系,我们很期待看到成果。

何琳也说了两句,然后跟着严子非走出去了。教授与叶小姐仍旧走在他们身后,没人要我们停下,我们就不知该停还是该走,但严子非走到门口再次回身,面对所有人又说了一遍。

“请留步。”

每个人都觉得他是看着自己在说这句话,只有我失望,因为他不是只看着我一个人。

叶小姐与教授还是与他们一同走了,会议室里只剩下我们这些学生的时候,气氛就突然轻松下来了,小邓出了口长气,说接下来真要大干一场了。罗比已经在掰手指了,还问袁宇w市会不会很冷,他该做些什么准备。

袁宇回答:“气温并不低,但真是阴冷潮湿,最好的办法是带一个亲密爱人。”

这话听得罗比哈哈大笑,说:“袁,你真幽默。”

袁宇也笑,并转过头来问我:“常欢,你去过w市吗?”

我还有些出神,闻言只“啊?”了一声。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摇头,然后说:“没有,我从没去过那里。”

袁宇还要说话,但我突然转身,走开了。

我并不是要逃开他,而是我口袋里的手机动了,轻轻的两下震颤,让我的心也随之猛跳了两下。

我走到会议室外头,在走廊的角落里摸出手机,屏幕上亮着短信通知,消息当然是严子非发来的,写得很简单,短短的两句话而己。

他说:常欢,W市很冷,记得加衣服。

我回复说好,再收起手机往会议室里走。

会议室里仍旧热闹,所有人都在讨论接下来的行程,我在属于我的位置上坐下,五分钟以后里美走过来,打趣地看着我问。

“常欢,有什么好事?你嘴巴翘起来那么久了。”

第八章 天鹅与鸭子

1

我坐公车回到学校整理东西,井没有再坐袁宇的车。

因为是一周的短途行程,需要整理的东西并不多。但我需要请假。我带着研究所开的请予准假条到老师办公室去,国经课的女老师穿着羊绒长裙坐在暖气片边上.很爽快地说她会将下周的讲义发到我邮箱。

然后她转过身去,拿着那张纸对身边的另一位老师说:“看看,我的学生。”声音颇为得意。

我觉得自己得了无与伦比的鼓励,真想逾矩地拥抱她一下。

回到寝室后我又看了一遍严子非的短信,然后将我最厚的外套放进袋子里。

小戴推门进来,看到我的动作惊讶地咦了一声:“常欢,你买手机了啊。”说完一把从我手里将手机抢了过去。

小戴动作快如闪电,我一下没握住手机便被她抢去,她翻来但去地看了数遍,吸了口气道:“常欢,你发财了啊,这么贵的手机,我求了我爸三个月他都没舍得给我买。”

小戴家境富裕,最喜欢换手机,新上市的大热款从不曾错过,这样说完又把目光投向我,里面满是疑惑,无数没说出来的话都在里面了。

我拿回手机,回答她:“这是礼物。”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不再解释,这就是一份礼物,我半点儿都不觉得需要撒谎。我甚至有些后悔,我应该在袁宇打开杂物箱的那一刻就这样坦白地说出来,无论他怎么想。

回到研究所之前,我去了一次咖啡店向老板请假。

老板和小菜都在,老板正在擦杯子,听我说完就叹了口气。

“知道了,下周我来打佯。”

我立刻不好意思了,低头道:“对不起,老板。”

小菜自告奋勇:“老板,我陪你加班。”

老板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这是我自己的店。”

小菜低头:“哦……”

我逃也似的走了,怕自己在他们面前笑出声来。

等我再回到研究所的时候,天都己经黑尽了,车子己经在街角等着了。因为我们是去做前期工作的,教授与叶小姐并不随行,其余所有人都大包小包地立在车边上,我看到罗比带了条长得夸张的绒线围巾,简直把他整个脑袋都缠住了,顿时惊讶。

可爱的罗比眨着眼问我:“常欢,我的围巾漂亮吗?”

我仔细看了两眼,围巾一看就是手织的,针脚稀疏还有错漏。

但这是最富有爱心的手工品,工艺与心意无关。

我点头:“漂亮。是礼物吗?”

袁宇从后面圈住罗比的脖子说了句:“当然,他女朋友给织的,显摆很久了。”

大家都在笑,我也是。我喜欢待在他们中间,他们是我见过最光明的一群人,年轻、聪敏,能够清晰地看到美好未来的人是不一样的,他们连笑容都干净明亮,不带一点儿杂。

W市离上海有四五百公里路,车上了高速,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里美睡着了,头靠在小邓的肩膀上,罗比甚至发出了很小的鼾声。

我坐在第二排,看窗外一片片山的黑色暗影。

江西多山,我记得以前与爸爸妈妈一同坐长途客车到上海来的时候,一路不停问还有多久,妈妈总回答我你数着山啊,数到一百就到了。

可我总也数不到,一座一座地遗漏了它们。

一路上隧道很多,车开进去的时候,来往的车辆会突然打起雪亮的大灯,让我不得不眯着眼,突然身边一沉,我一惊,来不及回头就听到袁宇的声音。

“常欢,你睡着了?”

我真想装作我睡着了,可他已经看到我睁着的眼睛了。

“没有,还有多久能到?”

袁宇看看表:“还有两个小时吧。”

我点点头,把两条手臂抱在一起。

他会错我的意思,将自已的外套抓过来:“给。”

我立刻摇头:“我不冷。”

他己经把衣服硬盖在我身上了:“常欢,你总是嘴硬。”

我心里哭笑不得,但真要当着他的面推开那衣服,又觉得自己太过小气。

袁宇做什么事都有一副自然而然的神态,他做得如此大方,反倒让我不能推拒。

而且我知道,他确实是对我好。每个人表达善意的方式都是不同的,袁宇很西化,我应该适应这一点。

司机把车开得飞速而平稳,车厢里暖气很足,连我都有些昏昏欲睡了,袁宇倒像是谈兴很足的样子,但说了几句我都应得含糊,他就没再继续下去了。

让我醒来的是脸颊下轻轻的颠动,有人在叫“到了到了”。我猛睁眼,发现自己半个头都靠在袁宇的肩膀上,头发都己经打结了。

我在一秒钟内弹簧一样坐得笔直,希望一切都是我的梦境,但袁宇将一只手按在肩膀上夸张地转动了两下,道:“幸好你没有流口水。”

后排的里美、小邓还有罗比陆续走过我们身边,一个个脸上带笑。

我面红耳赤,把袁宇的衣服从自己身上扒下来,直接推回到他身上。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睡着。”

他穿上衣服站起来,顺手从架子上取下我的包。

“早知道这样,就不坐到你旁边了。”

我那一阵窘迫稍稍过去了,答他:“你本来就不该乱跑。”

袁宇抓着两只包下了车,我扯了扯,没能拉回自己的袋子,只好跟着他下去了,车子停在厂区里,巨大的白色方形楼房在夜里没一点儿光亮。小路边上有几栋住宅楼,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在寒风中跺脚,看到我们立刻迎上来。

“欢迎欢迎,你们终于来了,快进楼吧,我叫秦征,是何小姐的助理,这几天负责接待。”

我们进了楼,秦征是个小个子男人,一脸精明相,一看就是搞惯了接待工作的,极其热情。简单的彼此介绍过后只听他一个人滔滔不绝。

“这是我们集团最新建的工厂,年初才投入使用,这儿是干部楼,明天早上法国人会到厂里来参观,然后有一周的时间与我们谈并购协议。何小姐的意思是你们可以全程参与,所以这几天就安排大家在这里住下了。地方简陋,大家不要介意,这是我的名片,有需要随时找我。”

秦征一路安排众人,其他人陆续进屋,只有我的房间在另一栋。

秦征解释;“这里没有房间了,不好意思。”

我立刻摇头,又再次伸手想从袁宇手中把包拿回来:“没关系,我跟你过去。”

袁宇没有放手:“要不我去那一栋吧。”

秦征笑:“小袁先生,那一栋楼里只有几位女主管住着,很安全。”说着还从他手里把我的包接了过去,“我来送常小姐过去就好。”

我说:“谢谢,那我们走吧。”

袁宇站在楼梯转角的地方看着我,我真怕他又会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来,不由主动加快了步子。

秦征带我进了另一栋楼,我们到了二楼,已经是后半夜了,走廊里极静,我想起秦征说这里还住了几位女主管,立刻放轻脚步。

秦征开了走廊里的灯,一直引我走到走廊底部,我正要说谢谢,他已经快走一步替我刷卡开了门。

我从未受过这样的礼遇,顿时觉得他热情得实在有些过了。

2

我停住脚步,没有再往屋里走。

“秦先生,多谢你了,我自己可以的。”

秦征没有从门边走开,也没有把包递给我的意思。

我不安起来,又重复了一遍:“秦先生?”

秦征咳了一声,道:“常小姐可有时间?我有几个问题想与你单独谈一下。”

我愣了一下,后背发毛:“秦先生,现在是半夜。”

秦征仿佛也有些为难,又咳了一声:“现在确实晚了,不过我也是任务在身。”

我声音沉下来:“是什么问题?”

他仍站在进门处:“只占用你五分钟时间。”

我知道自己不该再与他多说一句话,但心里有个声音要我听下去。

我退后一步,说:“我听完再进房。”

他想了想,道:“一楼有一个小休息室。”

我瞪视他。

他说:“休息室正对大门,我不关门。”

我们走下去,休息室果然正对大门,里面有几张沙发,还有一张台球桌。风一阵阵吹进来,很冷。

我坐在靠近门口的沙发上:“请说吧。”

秦征也坐下来:“常小姐,我们收到项目组成员简介,你是Z大一年级学生。”

“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只是很罕见,我们从未接待过这么年轻的调研员你能进项目组,是因为严先生的推荐吧?”

我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但荒谬的是,为什么第一个向我提问的是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想我应该起身就走,但我居然回答了他。

“是的,有问题吗?”

“当然没有。”秦征又咳了一声,然后道,“个人推荐一般都是师生或者上下级关系,但严先生离开Z大已久,恕我冒昧,常小姐与严先生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呢?”

我看着他:“贵公司对项目组成员与其介绍人的关系有硬性规定?”

他摆手:“当然没有。”

我站起来:“那就好,很晚了,我先回房了。”

秦征愣了一下,伸手阻止我:“常小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走到门边上了,大楼的玻璃门是关着的,但大堂里仍仿佛能听到呼啸的风声。

“既然贵公司对调研组成员与介绍人的关系没有硬性规定,那我就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