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袁宇站起来,叫我:“常欢。”

他好像黑了,也瘦了,那么冷的天就穿了件带兜帽的套衫,羽绒外套扔在沙发背上,运动鞋牛仔裤,一副美国电影里的打扮。

我不合时宜地想:他这是己经去过还是没去啊?转眼就变成美国入了。

我之前的一点点惆怅随着袁宇的出现都飞走了,短暂的震惊过后,我第二只脚终于踏上二楼。

“袁宇。”

我与他面对面坐下,问他:“你有话要跟我说?”

袁宇想了想,然后低头,笑了。

那是喝了一杯苦酒以后的笑,在他年轻飞场的脸上很不相称。

我半点儿愧疚之心都没有,以他的所作所为,我还能心平气和地与他面对面坐在一起,已经够朋友了。

我也不等他开口,便率先开口。

“我接受你的道歉。”

他一下子抬起头来,两只眼睛都瞪大了。

我从来没在袁宇脸上看到过那么奇怪的表情,一时忍不住,竞然笑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一直到我笑完才能开口。

“常欢,你真是不一样了。”

我摸摸脸:“哪里?”

我是想好了要让这件事过去的,我己经决定要快乐了,快乐的人对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大脑会自动将不愉快的事情过滤掉,只留下愉快的部分,就像我现在看袁宇,半山腰上那一幕就淡了,反倒是他对我好过、帮了我很多的部分色彩浓重。

我应该原谅他的,我己经得到了我想要的,心满意足,而他就要走了,他到这里来,只可能是告别。

我甚至庆幸他来了,朋友之间的不告而别太伤人了,尤其是在那样的相处之后。

袁宇认真打量我,然后下结论:“哪里都不一样了。”

我没有再审视自己,如果袁宇这么说,那一定就是了。

但改变是好的,虽然过程痛苦,但有些痛苦是值得忍受的,它们令人成长。

袁宇正色:“我确实是来道歉的,那天是我一时冲动,对不起,常欢。”

我很高兴听到他这样说,其实以他来说,就当那件事没发生过也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影响,多少人做了就是做了,再错也不会承认。

我回答:“我已经接受了。”

他想了想:“我们还是朋友吗?”

我点头。

他松了口气,但脸上并没有喜悦之色,过会儿才道:“就你最特别。”

我带一点儿笑:“哪里特别了?”

袁宇终于被我气得笑起来,一只手抬了抬,像是要拿手来抹我的笑脸,我往后一退,他就把手放了下来。

“没你这样的,平时敏感得要命,该敏感的时候,迟钝得像块本头。”

我腹诽:不就是没看出你对我有企图吗?师兄!

我正色:“我一心向学。”

他忍不住也笑了:“一心向学你个头,你都和严子非在一起了。”

我瞪住他,他立刻举起双手:“好了好了,我不该说。”

我把手放在脸上,可以感觉自已的眉毛慢慢放松。

真奇怪,以前人家说眉毛倒立我从来不信,原来是没有眉毛倒立的成因,有些表情是自发形成的,大脑一受刺激皮肉立刻行动,根本来不及伪装。

袁宇看着我,声音低下来:“常欢,是朋友才这么说,严子非不适合你。”

奇怪,他这样说,我反而听出他的担忧与好意。

我轻轻回答:“我知道,他比我大。”

他有点儿急了:“我不是说这个。”

我心平气和地说:“我也知道,他有过爱人。”

袁宇沉默。

我笑一笑:“那你要他怎么办呢?守身如玉,等我出现?他三十多岁了,又是那样的人,他要是从没有过爱人,那才让人觉得恐怖。”

我垂下眼:“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谢谢你。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完美的,有些东西即使不完整,我也想要。”

袁宇突然激动起来:“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这样说,不过是因为你没在他那个年龄,等你三十多岁了,也会有不能忘记的人的,到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袁宇看着我,窗外路灯的光透过玻璃打在他脸上,我水远不能忘记他所说的话。

他说:“如果我真爱一个人,在她之后,我不会再有,也不希望再有爱情。”

这句话以后,我和袁宇足足有一分钟没有说话。

打破沉默的是小菜,她噔噔跑上楼,一眼找到我。

“常欢,你还聊呢?下头都排队了。”

我应了一声,立刻站如来:“我马上下来。”

袁宇也站起来:“你忙吧,我要走了。”

我已经不能再与他对视,只别过头说话:“我送你。”

下楼发现确实有一批客人同时进来,全是隔一个路口商务楼里刚下班的上班族,大多是来买蛋糕带回家当点心的,顺手再来一杯外带的咖啡,但小菜说的排队却是没有,因为已经有人在吧台里手势娴熟地冲泡咖啡,哪一行都有顶尖人物,就比如黑衬衫老板,看他做咖啡是一种享受。

小菜看到老板,一张脸自动调整成向日葵模式,半仰着就过去了,谄媚又狗腿地接过老板递出来的纸杯放到托盘里,笑容满面地说,“老板,今晚你过来啊。”

老板头也不抬:“不过来你能看到我?怎么楼下一个人都没有?”

小菜立刻出卖我,指着我的方向道:“有人找常欢,他们在楼上聊天呢,我刚才去叫她了。”

我一口气噎住,老板抬头看过来,目光在我身后的袁宇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放下手中的杯子欠了欠身。

“原来是小袁先生,稀客。”

袁宇立定,点头,也欠一欠身,我的目光在老板与他之间打了个转。

有些人总让我觉得自己陷在一个透明的网里。

小菜对我挥手:“常欢,你不是要送朋友吗?我在这里给老板帮忙好了,你快去吧。”

自从我与小菜上班时间固定之后,老板就有些撒手不管的味道了,最近更是偶尔才来一会儿,让小菜哀怨不己,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与老板独处,顿时连交班时间都不管了,只顾着让我快走。

我明白小菜的心思,但沉默的袁宇让我有压迫感,我为难地看着她,只想摇头。

老板留小菜在柜台里,擦擦手走出来:“小袁先生要走了?”

袁宇回答他:“是的。”

老板看看我,又把脸转过去:“招待不周,我送你吧。”

“常欢!”

小菜哀怨的声音在我脑后响起,我转头看到她的脸,那瞪圆的眼珠子简直惊心动魄,我都被吓住了,赶紧接过老板的话。

“我送,我送。”

等我和袁宇走到街道上,还能看到小菜隔着玻璃对我挥手,用嘴型对我说话,让我晚点回来。

3

雨己经停了,袁宇走在我旁边,说:“谢谢你送我。”

我想要回店里去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随即想到袁宇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再见这两个字也变得艰难起来。

没想到袁宇下一句话就是:“刚才忘记说,我要去美国了。”

我哦了一声。

他擦着鼻子笑了一下:“看,你一点儿也不吃惊。”

我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这件事己经全校皆知,早己不是新闻了。

“家里一直催我,爷爷过世以后,奶奶也想有孙辈在身边。”

“嗯,老人都需要安慰。”

袁宇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常欢,你现在说话老气横秋的。”

我很高兴他又恢复了正常,所以也就不计较他说话的内容了,只笑了一下,又把两只手都插进外套口袋里。

“你要转学了是吗?去哪个城市呢?”

“旧金山,其实我更喜欢东海岸,但是得迁就老人家。”

我心中暗暗说道,所以哪里的学校都是随你挑的,是吗?

“你没开车吗?”

“没有,司机把我送到咖啡店就走了,我叫车回去。”

我又哦了一声:“那我送你到路口吧,那里叫车方便。”

他点头。

我们继续向前走,路灯不断地把我们的影子缩短又拉长,像一个反复无穷的游戏,天上突然又落下雨来,袁宇抬头,说:“下雨了。”

我把帽子翻上来,帽子有点儿大,我用一只手拉着帽檐回答他。

“跑吧,路口公车站可以躲雨。”

我说完就转头往路口跑起来,雨是转眼就下大了,打在帽子上噼啪作响,然而这声音并未持续很久,我诧异地抬头,是袁宇,脱了他的外套奔上来,罩在我们俩的头上,带着我一起往前跑。

这是我意想不到的动作,但大雨中的奔跑是本能,而且他的肩膀就在我身后,如果我不跟上他的速度,下一秒就会倒撞进他怀里。

我被动地与袁宇一起跑了起来,男人的体温永远比女人高许多,尤其是年轻的男孩子,靠近了像个蒸笼,他的运动服溅了水,一股暖热的湿气蒸腾而出,让我呼吸困难。

我想离他远一点儿,但整个世界都在下雨,只有我们头上一小块他双手撑起来的地方是可供躲藏的,也只有这个地方,是我不想待的。

幸好公车站就在眼前了,我们冲到红色的雨棚下,这条路永远安静,又是雨天,车站空无一人,刚站定我就从袁宇身边倒退出两步去,他眼疾手快地拉了我一把。

“常欢,你要站在雨里吗?”

我岂止想站在雨里,我简直立刻就想跑回咖啡店去。

袁宇把满是水的羽绒服丢在车站的简易铁长凳上,一只手抹了把脸,一只手将我拉近一点儿才放开。

“躲一躲吧,我叫到车把你带到咖啡店。”

我看了一眼雨势,真是大雨,地上转眼就积起水塘来了,路灯的光倒映在里面,一洼一洼被仍在不断落下的雨水冲击出万千光点。雨幕模糊了哪怕是数米以外的光景,那栋我再熟悉不过的高楼都变得虚幻了。

袁宇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远处:“别看了,这么大的雨你跑回去也上不了班了。我记得老板是有点洁癖的,你湿淋淋踩进去,他说不定就要你回家了。”

我嘴角抽了抽。黑衬衫老板确实有些轻微的洁癖,偶尔还嫌弃人民币脏,袁宇连这个都知道,他们果然是熟识的。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后退,坐到铁长椅上。袁宇也坐下,车站里设备简单,所谓的长椅只是长长一根带网纹的铁条,坐下去十分阴冷。

袁宇抓了抓羽绒服又松开:“湿了。”

我看他一眼,觉得这是一句废话。

但他又说:“否则给你垫一下,椅子冷。”

我一愣,接着就低了头:“谢谢。”

袁宇笑:“我对朋友一向很好,你才知道?”

我点头,是了,我们是朋友。这句话让我安心了许多。

“你和老板认识很久了?”

他想了想:“有几年了,他是严子非的朋友,我表姐到上海也常来这里和严子非谈事情,有时候把我也叫来。”

我敏感地发现,袁宇不再叫严子非为“严大哥”,他对他直呼其名。

我不喜欢这个变化,又没有置喙的余地,那是袁宇的自由。

我也想起我第一次与严子非见面的时候,就在咖啡店对面的思凡里,何琳在他身后出现,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就连我都不敢相信之后所发生的一切。

可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不胜自卑地想:那都是我从另一个人那里偷来的幸运。

我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老板人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