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宇点点头:“饼干做得更好,表姐说为了他的饼干,她可以暂时放弃控制体重。”

就算他说的是何琳,我也笑了笑。

袁宇看着我:“常欢,你应该多笑笑。”

我揉揉脸:“我平时笑很多。”

他立刻叹气:“原来你只对我板着脸。”

我诚意解释:“我怕被人误会。”

他瞪着眼:“误会什么?”

我也叹了口气:“学校里流言多。”

“什么流言?”

我想了想,觉得他都要走了,说了也没关系:“有人传我们关系特殊。”

他接口极决:“难道不是吗?”

我皱眉:“袁宇!”

他举起手挡住我的视线,“好吧,开玩笑。”

我转过头:“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们是朋友。”

袁宇沉默了,过一会儿,他的声音在我脑后响起。

“常欢。”

我心一跳,那声音在雨声里,真不像是他发出来的。

“怎么了?”

我抬头,看到他的脸。他年轻的脸上混杂着迟疑与坚决两种极端矛盾的情绪,让我不明原因地怕起来。

两点车灯的光芒破雨而来,我立刻站起来伸头张望,心里默默期望那是一辆我们久候不至的出租车,但令人失望的是,那是一辆蓝色的小面包,并且迅速地从我们面前驶了过去。

袁宇也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我又能感觉到他身上热而潮湿的气息,在这小小的空间中根本无从逃避。

他看着我:“常欢,我就要走了,有几句话,你让我说出来。”

我在半山腰的石阶上曾有过的那种危险即将来临的感觉又出现了,他这样的表情,让我只想在他开口之前就掉头跑掉。

但袁宇已经开始说话了,第一句话就让我动弹不得。

“常欢,严子非接受你,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我后海了,我真该在走出咖啡店的一瞬间就掉头回去。

雨还在下,天地白茫茫一片雨声轰鸣如雷,但袁宇的声音竟然依旧清晰,子弹一样打进我耳朵里。

他看着我,那眼神分明是痛苦的: “我不该说这些,但我关心你。”他顿了顿,真像是痛苦得无以为继了,然后才道,“常欢,我把你放在心上过。”

我木钠地看着他,一半的自己想要他闭嘴,另一半疯狂地想要听完他所说的话。

袁宇还在说:“现在也是,不过你不用怕,我就要走了,他们说再喜欢一个人,分开时间久了就会淡的,我也想试试,说不定过几年我就真的能只把你当个朋友了。可我担心你,输给严子非没什么了不起,可是常欢,我不想你站将来受伤害。我只想你知道,严子非接受你,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我吸气,全是冷的,一路冻进肺里。

“这和你无关……”

袁宇发脾气了:“对,跟我无关,可我就是那么贱。”

我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镇住,徒然张着嘴,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知不知道你们回去以后严子非来过W市,我不知道他和我表姐谈什么,可我表姐哭了,你大概没有感觉,可是我表姐从七八岁开始就投再哭过,还有何先生找严子非谈话,我听到他们说到你,他说你们已经在一起了,他原本不想那么快,可你……”

我整个人都凉透了,声音都像是碎掉的冰碴子。

“可我怎么样?”

袁宇一下子语塞起来,停顿了两秒才说:“那是男人之间的谈话。”

我盯着他,重复:“可我怎么样?”

袁宇竟然不能与我对视,他把头别过去,才说:“可你太没有安全感!”

我的耳中轰隆作响。

没有安全感,是,严子非明白,他什么都明白,我在他眼里没有秘密,一切都是透明的。那一夜的我在他心里,一定像一个光脚走在雪地里的乞讨者,有一点儿温暖就会死死抓住不放。他只是同情我,可怜我,施舍我。

我记得他的每一个表情,说的每一句话,他说:“常欢,不是现在。”更早一点儿的时候,他说:“常欢,其实我们不必那么快,我可以等你再长大一些。”

那根本是一句安慰!他只是不知拿我这个赝品怎么办好,他不能推开我,就像他不会也不能推开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她多可怜,饥寒濒死,划尽了最后一根火柴,不伸出手的旁观者会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常欢……”袁宇向我伸出手来。

我突然愤怒起来,挥手将他的手打掉,我听到自己变得尖厉可怕的声音在大雨中响起来。

“谁要你多管闲事!对,就是我主动的,我恳求他,我不要脸,你满意没有?严子非不会爱我,他只是旧情难忘,只是觉得我跟他曾经的爱人长得像。你不就是要告诉我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吗?你不就是要告诉我他是不会爱上你姐的,也不会爱上我的吗?你已经说过了!可我乐意,我高兴,我也贱!跟你一样!”

我一气喊叫出这么一长串话,整个人都有虚脱的感觉,只知道握紧拳头在原地摇晃着喘气,而袁宇一脸震惊地看着我,仿佛不能相信自己所听的到的。

我只看到他的嘴张合数下,最后终于发出声音来,看我的目光分明是悲凉的。

他说:“常欢,我没想到你是这么想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然后他就走了,头也不回地踏进雨里,水洼里的万千光点随着他的脚步四散溅开,一切倒影都被打碎到不成样子。

耳中的雷声仍旧轰鸣,我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呆呆地看着他离开,那件湿透的羽绒服仍旧在铁椅上团成一团,我下意识地抓起它,又向前走出一步。

大雨中突然亮起来的车灯无比刺目,飞驰而过的车轮两边雨水泼溅如瀑,我尖叫了一声,再去看袁宇,他己经到了街道的另一边。

巨大的惊恐让我脑中一片空白,我想叫住他,想让他回来,但他走得那样快,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赶上的速度,而瓢泼大雨在这个时候成了无边无际水泥的墙,阻隔一切,我最终只是站在空无一人的车站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远去,消失,这过程是那样不可思议,就如同那栋在大雨中变得虚幻的楼,让我怀疑它和他是否真的存在过。

4

袁宇离开后的一个月,我走在学校里时常有错觉,错觉他会突然出现在某个转角,或者上课的时候站在玻璃长窗外对我招一招手,就连咖啡店也不安全,有几次我踏上二楼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心里一跳,觉得他仍旧坐在那张沙发上,转眼就会朝我走过来。

就连那件羽绒服都成了一个刺目的存在,那是一件蓝面白里的羽绒服,又轻又暖,我这样没见识的都知道价值不菲,更何况袁宇身上从来也没有便宜的东西,穷人就是这样没胆色,我连狠心丢掉它的魄力那没有,踌躇再三只好将它带回寝室塞进床底的箱子里。

但袁宇就这样不要了,再也没有向我讨要的意思,我猜想他大概是不会再与我联系了,可又怕突然有一天他回来问起。

我记得他说过:“再喜欢一个人,分开时间久了就会淡的,或许有一天我真的能和你只做朋友。”

我也这样期望着,就算是最普通的那种朋友也好,谈尔遇见能够笑笑说两句,而不是一言不发地转头离开。

我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朋友,而他是真正为我好的,我明白。

至于其他他所说的话,我选择全都不记得了。

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无论好与不好都得继续下去,既然如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忘记那些不好的部分,努力去看好的。我爱严子非,我与他在一起了,这就是我最想要的,一个人不可能只得到不付出,我得到了那么好的,失去多少都是应该的、公平的,如果袁宇永远不想再与我做朋友,那也是我应得的。

这件事成了我仅剩的烦恼,除此以外,我过得简直是在天堂一般的生活。我的学业进行得非常顺利,所有老师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对我另眼相看起来。至于同学,我在大学里快一年了,如果还没能学学会身边的某些声音充耳不闻,日子是没法过下去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严子非真的与我在一起了!

他依旧忙碌,但只要在上海,我就能见到他。有时候他在咖啡店将要打烊的时候突然出现,车子靠着咖啡店外的街沿停着,他走出来站在车边对我微笑,身上还有一些风尘仆仆的味道,那笑容真是无比动人的,我不知道需要多大的控制力才能不让自己朝他跑过去。

还有我在晨光里醒来的那些早晨,他就睡在我身边,我总是尽可能地紧靠他的身体,他也从来不拒绝,任我把手脚放在他的身上,一张脸紧紧贴住他的肩膀。

这个温暖爱笑的男人是属于我的,至少在此时此刻是属于我的。

我可以整夜地看着他,从黑夜到天明,他睁开眼看到我时露出的微笑,每一次都让我幸福得想流泪。

我爱他,真正的爱情都是对一个人精神和情绪的考验,见到他的时候无法控制,见不到也不能平静,就连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能让我心跳如擂鼓,袁宇说得对,如果有一天我再也见不到严子非,在他之后,我也不会再有、也不希望再有爱情。

我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就连宿管阿姨都看出来了,她是见过严子非的,在我差点儿发烧烧死在宿舍里的那个晚上。事后她特地找我问过,就在她那个小房间里,还小心翼翼的,说那位先生是你的亲戚吗?

我问宿管阿姨,这是他告诉你的?

宿管阿姨一脸挣扎:“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他来,就说了句我找常欢,我就把他领上去了,后来想想,这真坏规矩啊,万一是坏人呢?”

我都要笑了:“他怎么会是坏人?”

宿管阿姨叹气:“是啊,可我什么都没问啊,就把他带上去了。到了你门口他敲了门,也没人开,我还想说你不在。可他客客气气地看着我说了声请把门打开,我就真的给他把门开了。他说要带你去医院,我就让他带你去。你说我都老成这样了,什么人没见过啊?怎么就能他说什么是什么呢?”

我安慰她:“他是送我去医院了,那天晚上都是他照顾找的。”

宿管阿姨点头,“后来你都好了,也一天比一天高兴,我都能看出来,我也替你高兴,你还是个孩子呢,总得有个人照顾你。”

她这样说着,带一点儿迟疑,一只手不停地揉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阿姨五十多岁了,老相得厉害,看上去像六十岁的人,手背上青筋浮起皱纹处处,平时也是凶的,有几个女生过了关门时间才回来被她骂到哭过,还有一次几个外校男生跑到宿舍楼下点了一圈心形蜡烛还抱着花举着话筒要一个女生下楼,被阿姨一盆冷水泼过去浇灭了蜡烛也把他们从头淋到脚。宿舍楼里许多人都怕她,晚上在操场上和男友绕得忘了时间都会怕得脸发白,但她对我一直是好的。

尤其是年三十的那个晚上,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在寒夜里披着衣服出来给我开门的样子,还有她让我上楼前说:“明天早上下来吃饺子,剩了好些。”

就在那个除夕夜里,我被姑姑强迫同意放弃奶奶留下的房产,又被自己醉酒的父亲狠狠扫了一个耳光。严子非出现过,又离开,我回到这里,仍旧是孤独一人,是她在寒冷的年关里给我打开门,惦记着我,还给我留了饺子。

她是真的在关心我的,又因为这关心,连一句质问的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自责。

我突然鼻子酸起来,伸出一只手握住宿管阿姨的手,红着眼睛说:“阿姨,他不是我亲戚,他……他很好,对我很好。”

阿姨一下子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常欢,那是个大人物吧?你怎么会认识他的,了解清楚没有?”

我笑起来:“他是做金融的,很忙,阿姨你看太多电视剧了,还有他是单身的,我了解清楚了。”

宿管阿姨被我说出心里想问的,一下子就尴尬了,反过来握了握我的手:“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只是笑,她就站起来说话:“瞧你笑的,回去早点儿睡吧,不说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我还是笑,笑着点头。知道阿姨为我担心,就更不能告诉她我和严子非在一起的时间都是偷来的。

我终将失去他,一切只是长短而己。

5

时间转眼走到两月后,黑衬衫老板给我和小菜发了新的制服,黑色连身衬衫裙,一人两套,制服应该是手工制作的,没有标牌,剪裁非常合身。我这几个月在咖啡店穿习’惯了长袖制服,突然换了短袖裙装还有些不习惯,每做完一杯咖啡都下意识地摸一摸手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但新制服真的很好看,一天之内好几个熟客夸奖了我和小菜,小菜高兴得不得了,还跟我说常欢你运气真好,上一套制服我都穿了两年了呢,一直没换过,你一来老板就给换衣服了。

老板刚从云南回来,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一边翻检电脑里的照片一边挑选,听到这话连头都没抬,只说:“短袖省空调费。”

小菜与我汗颜。

老板仍穿着他的黑衬衫,袖口扣得严严的,我从未见过他穿过别的颜色和款式款式的衣服来店里,倒真是一年四季都穿这套。我和小菜之前的制服也是这样的长袖黑衬衫加同色长裤,有两套可以换洗,我衣服不多,常常就把它穿在外套里直接来上班了,也省了换衣服。但店里的制服好是好,就是料子厚实,秋冬天还行,到了夏天再想这样偷懒就很难了,尤其是最近,常把我热出一头汗。

而且新制服实在是合身又好看的,又没任何一处标示证明它是一件制服,平常穿着毫无问题,一下省了我购置夏装的费用。我很少有机会为了一件新衣服感到雀跃的机会,这意料之外的好事让我格外高兴。

晚上严子非也来了,小施开车,严子非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忙,第一眼都没看到他,还是小菜推了推我我才发现,然后我就笑了。

他也对我笑,叫我:“常欢。”

小菜招呼他:“严先生你来了。”

黑衬衫老板这一天都在店里整理他的照片,到现在都没走,这时也不站起来,就从沙发上转过头,开口说话。

“什么意思?这么些天不来,来了就只看到两个小姑娘。”

严子非笑着握一握他的肩膀:“我故意的。”

老板发出一个鼻音,然后就丢下电脑站了起来。

“喝什么?”

严子非看我:“让常欢弄就好。”

老板就坐下了:“也好,她弄的你就不挑剔了。”

严子非在他对面坐下了:“我什么时候挑剔过?”

老板笑着哼了一声。

我红着脸在吧台里做咖啡,最后还打开罐子夹了小饼干放在小碟上,小菜快手快脚地端过去,因为动作太大,还差点儿让一块饼干掉到地上,幸好严子非一手接住,然后就放进了嘴里,对着老板笑了笑。

老板叹了口气拉住手忙脚乱的小菜问严子非: “怎么样?”

严子非点点头:“饼干不错,这次放的是杏仁?”

老板没好气地拉了拉小菜的裙角:“这个!”

严子非弯起眼睛笑了:“嗯,不错。”

小菜回到吧台的时候,拉起我的手就放在她的脸上,激动地问我:“烫不烫?常欢,我的脸烫不烫?”

我摸了一下:“烫。”

她捂住心口:“老板拉我裙子呢,还说我漂亮,我太高兴了。”

我不想提醒她说不错的是严子非,而且两个男人谈论的明显是她身上的裙子,小菜的快乐是那么明显,在朋友快乐的时候搞破坏的人都该遭雷劈。

小菜又问我:“常欢,你说老板是不是越来越喜欢我了?最近我做错事他都不训我了。”

我笑:“我也这么觉得。”

她两眼亮晶晶地抱住我的胳膊:“常欢,你最好了。”

我拍拍她的手:“收拾吧.还有一会儿就下班了。”

小菜不动,突然又哀怨了。

“其实我也知道,老板不会真的喜欢上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