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头,严子非最近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转,体重不再下降,呕吐也基本没有了,李医生听了我的转述已经夸奖过我多次了,就连常常给我冷脸的靳致远都对我态度和缓了许多,前几天甚至还主动给我打了电话问现在的情况,声音算不上亲切,但也十分温和。我渐渐有一种重任在肩的感觉,也觉得这是关键时刻,根本连一天都不想离开他。

李医生劝慰我:“如果时间不久,应该没什么关系,他最近恢复得不错,再说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会照顾自己的。”

我点点头:“我得走了,谢谢你请我午餐。”

李医生笑:“不用谢,你在远远那里多给我说几句好话就行。”

这样锲而不舍,我顿时对他的佩服又上了一个台阶。

等我回去拿了身份证件再赶到研究所,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叶小姐自然是在的,让我吃惊的是里美、小邓与罗比也已经赶到,都坐在会议室里,正在热烈讨论些什么。

我一走进去,他们的声音就停了,然后一起抬头看我。

幸好叶小姐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看到我就叫:“常欢,东西带来了吗?”

我说是,她就说:“到我办公室来吧。”

我点头,转身前对大家招了招手,还是里美先用笑容回应了我,罗比则做了个让我赶快回来加入讨论的手势。

至于小邓,他与袁宇一向交好,袁宇不在了,我不指望他能够这么快对我笑脸相迎。

我跟着叶小姐进了办公室,递上身份材料,她用一个文件袋收起来,然后问:“你说你有重要的事情可能去不了?”

我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尤其是对你来说,常欢,我希望你珍惜。”

叶小姐说话一如既往的简洁明了,此时此刻,光是她没对我改变态度就足够我感激了,更何况她确实是在关心我。

我无比认真地回答她:“谢谢你叶小姐,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双眉一提:“你还要考虑?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你不会是因为袁宇吧?”

我如同被刺了一下:“袁宇?”

她很有些烦恼地看着我,然后叹气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看上去一个个什么都懂,怎么一碰到感情就尽干些孩子事。”

我急了:“我跟他没有事。”

叶小姐沉下脸:“常欢,我一直很欣赏你,但是有些事大家都看在眼里,你也无需隐瞒。”

我都要哭了:“你们都误会了,我跟袁宇真的一点儿事都没有。”

“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的话。”叶小姐简单说了一句,然后低下头从抽屉里拿了一沓装订好的表格给我,“你出去吧,行程表和需要准备的内容都在这上面了,小邓他们都已经开始准备了,你如果确定参加,就尽快加入他们吧。”

她说完就不再看我了,我想解释,更想打开门,当着其他人和她的面将“我和袁宇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大声地喊出来,但她再没有抬头,我在这难堪的沉默里逐渐丧失勇气,败下阵来,最后只低声说了声:“那我出去了。”

叶小姐眼睛对着电脑嗯了一声,我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一股浊气突然涌上来,让我猛地转过身。

叶小姐抬头看过来,那目光从几米之外与我的相撞,我已经到了嘴边的句子突然就消失了。

这不是思凡里丢失了一瓶葡萄酒,袁宇走了,不再回来,而我被认定是他离开的原因,一切归咎于我。

但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握紧了双手,可是袁宇与我告别那晚的一切历历在目,我手中还有那件被淋湿的羽绒服的沉重感,它原本是无比轻盈的,我至今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但我竟然有负罪感,这感觉让我无法开口为自己辩护。

我走进会议室,失魂落魄地,会议室里的三个人再次停下讨论,永远好人的里美站起来拉我。

“常欢,教授发传真过来了,要求我们总结上次在何氏的数据,然后在论坛上做一个中国民企拓展海外市场调研的专题报告,我们正商量怎么开题呢,你快来一起讨论。”

我被她拉着坐下,桌上摊开着许多份材料,那些标题和数字都是我熟悉的,就在上个月,我还跟他们一起为它们日夜奋战过。

罗比开着电脑,屏幕上已经有了亚洲青年经济论坛的字样,我还看到了被打印出来的对比调查结果表格,数家公司中何氏被放在第一位。

那表格是我从未见过的,就算是心绪紊乱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拿起来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的?这么详细。”

小邓冷声:“这是袁宇从美国发回来的,是他一个人整理的。他说自己虽然去了美国,但这些材料希望我们能用上。”

我立刻沉默了,里美难得露出生气的表情,用极其不赞同的目光看小邓,小邓被看得当场恼火起来,大声说:“怎么?我不能说吗?袁宇就这么走了,他原该在这里和我们一起的。”

罗比哎了一声,站起来劝阻:“小邓,你别这样。”

里美也激动了,半个身子挡在我前头,用一个坚决维护我的姿势开口:“常欢有什么错呢?是袁宇自己要走的。”

我从里美身后站起来,走到他们中间,用最后一点儿镇定开口。

“我这就走了,请你们不要为我吵架。”

里美一把拉住我:“常欢!”

我抽回自己的手,哽在喉头的酸痛让我忍不住拥抱了她一下。

“谢谢你里美,我没关系的,你们继续,我本来就有很重要的事情不能离开,今天只是来跟叶小姐请假的。”

里美还要说些什么,我已经快步走出去了。

我不能不走,我曾经那么喜欢与他们在一起,这场因我而起的争执令我难过。我不能再留下来,无论我多么想。

而且我哭了,离开研究所的时候我在玻璃大门上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睛。哭泣是我最痛恨的一种情绪表达方式,于事无补并且令人耻笑,但可悲的是,我重复了离开思凡时的那一幕,一切仿佛宿命。

3

我下了公车,一个人走回公寓楼。

转过街角我就看到小施,他就站在车子边上,一个人立得笔直。

我的心狂跳起来,拔腿就奔了过去,小施也看到我,还叫了声:“小心,看车?”

我伴着几声刺耳的刹车声穿过马路跑到他面前,小施腿长,两步就走出街沿接应到我,等我们回到车边的时候,他只瞪着我,万年纹丝不动的脸上也露出个受惊的表情来。

我不等他开口就喘着气问:“他还好吗?出什么事了吗?”

“严先生在楼上取东西,我等他下楼,有会议要赶。”

我惊魂甫定,一颗心这才回到原位。

小施仍是瞪着我:“常欢,你刚才那样很危险。”

我也觉得羞愧,低下头认错:“对不起,我一时情急。”

他又道:“你哭过了?”

小施说话一向直截了当,我两只手遮住脸,还要否认:“没有。”

他就指指车边后视镜:“你自己看。”

我低头,看到自己惨不忍睹的脸,两眼仍旧通红,鼻子也是红的,脸上又没有血色,像一个画坏的小丑。

我大惊,用力揉脸想让自己恢复正常一些,又急着说:“我得洗把脸。”

小施冷下声音:“你出什么事了?”

我在心急火燎之中看到他面无表情目光凌厉,顿时就状况外了。

小施,你会为我做出这样的反应我当然很感动,但现在当务之急是不要让严子非看到我这副鬼样子啊。

“没出事,我先去洗把脸,你继续等,对了,别告诉他你看到我了。”

小施不为所动地站在我面前挡住我的去路:“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斟酌。”

我急了:“都说了没事。”

小施还没开口,我的肩膀就被握住了。

我听到严子非的声音:“常欢。”

我简直想钻进地上砖块的缝隙里去。

但他已经看到了我的脸,原本微笑的脸上顿时面沉似水。

“怎么了?你哭过了。”

他直接用了陈述句,我为自己躲不过追问在心里哀叹一声。

小施退到一边,我求饶地回答严子非:“对,我哭过了,可现在已经好了,没事了,真的。”

他仍旧沉着脸,说严子非亲切的那些人真该来体会一下现在的低气压,人行道上已经有人本能地绕开我们,宁愿与车流争长短。

我虚弱地求饶:“而且这里很多人……”

他拉开车门:“上车。”

“你不是还有工作?”

他已经拉我进车里,简单道:“路上说。”又对驾驶座上的小施道,“开车吧。”

小施应声转动方向盘,我与严子非坐在后座上,我避无可避地接受他的皱眉端详。

“真的没事了……”我只想用手遮住脸。

严子非按下我的双手,过一会儿才道:“你去过研究所了?”

我一点儿都不意外他能够一语中的,在他面前我是个透明人。

我低下头:“是,我是去请假的。”

“为什么?”

我不敢看他,别过头才说话:“我不想去。”

他想了想:“莎莉对你说了什么?”

我立刻摇头:“没有,叶小姐还劝我去了,说这是个好机会。”

“确实是个好机会,你为什么不去?”

我迟疑了一下,道:“我想留在上海。”

他表情缓和了一些:“傻瓜,不过是几天。”

我暗暗松了口气,与被人误会袁宇是因我离开相比,我宁愿让他认定是我不愿离开他,何况那也是事实。

“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他把手放在我的后颈上,轻轻揉了两下,然后说:“你应该去。”

我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他温暖的手臂上,低声道:“我已经想好了。”

他看着我,目光如能穿透我心:“我们先不讨论这件事。那不是哭的理由,常欢,告诉我原因。”

我顾左右:“什么原因?”

严子非用手稳住我的脸,大拇指指腹擦了擦我的眼角。

“这个原因。”

我再也无法逃避:“离开研究所的时候有点儿难过。”

“因为你决定不去台北?”

“因为我自相矛盾。”

“用不着,你应该去,下个月第二周是吗?”

我急了:“我不离开上海。”

严子非笑:“为什么?”

我赌气地说:“我就是不去。”

他叹口气:“那到时候我在台湾,你留在上海?”

我愣住:“什么?”

“那几天我也在台湾,有个海峡两岸的基金会开幕式要参加,原本还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不愿意去。”

“你怎么不告诉我?”

“说了是惊喜。”

我简直想抓头发:“我都说不去了。”

“或者我给莎莉打电话?”

“不,不是这样……”

“可教授在电话里说,他可是非常期待看到你在台上的表现。”严子非打断我,并且在说完这句话以后做出一个非常遗憾的表情。

我愣了半晌,哀叫了一声:“你太过分了!”

他倒是笑得很开心,一边笑还一边硬是把我搂了过去。

“是是,是我过分,现在我可以给莎莉打电话了吧?”

“不行。”我脱口而出,脸还埋在他的胸前,发出的声音都是闷的,“你不要打,我自己去说。”

4

我从严子非的车上下来,又回到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