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扇大门,我的步子就慢了下来。

我感到羞愧,我该怎么回去面对他们?刚才我简直是哭着离开的。

可我又做不到再一次掉头走掉。

刚才的一时羞愤已经过去了,严子非说了,教授期待我的表现,而我在内心深处,也是真的想和他们一起参与那个论坛的。

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每一个机会都是宝贵的,没有浪费的资格。

没想到我还没走进小楼,头上就传来了声音。

喊我的是罗比,半个身子探出会议室的大窗,不但叫了我的名字,还对我挥手。

我抬起头,就听到他叫:“常欢!快上来,我们都在等你。”

我来不及回应他,蹬蹬的脚步声就从门里传来,然后玻璃门被从里面推开,里美一把抓住我的手,气喘吁吁地道:“常欢,你回来了!真好,太好了!”

里美的高兴让我汗颜,我嗫嚅着:“对不起……”

她把我往门里拉:“什么对不起!我们都是一个小组的成员,谁都不能缺。”

“可是小邓……”我难过地说:“你和他刚刚开始,我不想大家因为我闹得不愉快。”

里美停下脚步,在楼梯口与我面对面,郑重道:“常欢,邓对你没有恶意,他只是难过袁宇离开。他误会了你,现在已经知道错了,请你原谅他,我先替他向你道歉。”

里美说完便对我深深鞠了一躬,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鞠躬吓到了,两只手一起阻止她,错乱地:“别,你别这样,你们哪有错啊。”

里美认真地说:“不,邓真的错了,他刚才很后悔,你走了他还去追过你,可是你已经上了公车。”

我吃惊:“小邓去追我?”

里美用力点头:“可他跑得太慢了,又在楼梯上摔了一下,所以没追上你。”

这次轮到我拉着里美往楼上跑了:“什么?他还摔了!要不要紧啊?”

我冲进会议室,一眼就看到坐在桌边的小邓,裤管都卷起来了,膝盖上一大块红。

我吓得腿软:“小邓,你没摔坏吧?都是我不好。”

小邓立刻站起来解释:“这是红药水。”

里美笑嘻嘻地站到他旁边:“对呢,常欢,这是红药水,我给他涂的。”

我定下神来仔细看,确实只是擦伤,面积也不大,就是红药水抹得有点儿夸张。

我看看里美,心里想:你是故意的吧?

小邓把手放在里美的肩膀上,一脸无奈。

里美推了他他,小邓咳嗽一声,低声道:“常欢,对不起。”

我摇头:“不不,是我让你们不愉快了。”

里美立刻道:“我们没有不愉快。”说着还两手抱住了小邓的胳膊。

罗比走过来笑着说:“行啦,常欢你快来看看报告,你记数据最厉害了,有几组数据我们都不记得在哪个库里了,你一定找得到。”

“什么数据?”

“你来看电脑。”

我跟着罗比走到桌子另一头,小邓和里美仍在说话,甜甜蜜蜜的样子,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罗比打开文件,笑着低声说:“刚才你一走小邓就后悔了,不过他还嘴硬呢,又跟里美说了几句。后来下楼太急,在台阶上摔了一下,你已经跑远上车了。”

我仍旧自责:“都是我不好。”

罗比拍拍我的肩膀:“行了,我们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追求女孩子都要做好失败的心理准备嘛,袁宇一定不是那么脆弱的人,我们都相信他是有别的原因才不得不走的。”

我感激地看着罗比,恨不得亲他一口。

小邓与里美回到桌前,我们开始准备材料,这场风波仿佛是一页装订有误的书页,被轻飘飘地翻了过去。没有人再提起袁宇,就连他整理的那份对比数据都被压倒了一桌资料的最底下。

而我不知为什么,只是看着那一角白纸,这段日子常有的烦闷感再一次扑向了我,那是袁宇走后,每一次我不经意想到他时会有的感觉,并不难熬难忍,却跟牛毛细雨一样细密绵长的,总也甩不掉。

5

最后出发那天,是小施送我到机场的。

航班是中午的,严子非有晨会,离开的时候对我说:“台北见。”

我点头:“台北见。”又跟着他走了两步,“粥的材料我都放在电饭煲里了,晚上别忘了定时。”

“我后天早上的飞机。”

我叹了口气:“你的生日是明天。”

他笑:“不过差一天,等我去了,我们一起补过。”

我点头,又拉住他的袖子:“早上记得吃早饭,不要只喝咖啡。”

他笑眯眯地说:“常欢,你像个小妈妈。”

我又叹气:“我知道我啰嗦。”

他只是笑,我把他送到门口,他走出去,我也不关门,只看着他的背影。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楼道里没有人,他的目光是那样温柔。

“常欢,你这样好,我大概……”

我没能听完这句话,因为电梯门开了,里面有人伸出头来看我们,并且按住开门键等他进去。

他就对我摆了摆手,走了。

我回身走到阳台,看着他走出公寓楼上车,一直到车子消失在街道尽头我再也看不到的地方为止。

我无法克制地反复回想那句他没有说完的话,直到我最终拖着行李下楼。

没想到我一走到楼下,就看到了小施和车。

我吃惊,还往车子了看:“你们回来干什么?”

小施接过我手里的箱子:“严先生去开会了,我折回来送你去机场。”

“我做机场大巴就好了。”

小施已经把箱子放到车子后备厢,盖上后盖走到我身边打开车后门,做了一个“请上车”的姿势。

我都要被他这样沉默的专业素养给杀死了。

小施一动不动地等我上车,我不得不坐了进去,山高架的匝道有点儿堵,我对小施说:“其实我可以自己去的,你这样一来一回多浪费时间。”

小施看着前方:“不浪费。”

“你不要上班吗?”

“我正在上班。”

我顿时就无语了。

车子动了动,小施又说:“严先生让我来的。”

“他都没跟我说过。”

“等你办好登机手续我就走。”

我大惊:“什么?你还要看着我办登机手续?”

小施点头。

我简直要出汗了:“不行,你送我到机场已经不对了,其他人会看到的。”

“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你跟我去机场,别人会怎么想?”

小施想了想:“严先生实在抽不出时间。”

“我不用他送,也不用你送。”

一向面无表情八风不动的小施终于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为什么?”

他居然还反问我!我抖着手指,只想立刻给严子非打电话。

但他在开会,电话自动转到语音信箱。

小施一脸“我在楼下等你,把你送到机场是理所当然”的表情。他把我送到航站楼,这是我第一次到浦东机场,一路纵横交错的高架道与庞然的建筑物令我头晕,小施将车在地下车库停好,下车取我的箱子。

我也推门下来,两只手抓住箱子的拉杆说:“谢谢你小施先生,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自己上去。”

“我送你到登机口。”

“小施先生!”我急了。

小施顿了一下,问我:“常欢,你怕什么?”

我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我怕什么?

可是我不能想象其他人看到小施拖着我的行李把我送到登机口的样子,如果我是何琳或者靳致远,甚至我是里美也好,谁都不会觉得奇怪,可我是常欢啊,他们会怎样想我?

但是小施说:“常欢,你怕什么?”他也说过严子非实在抽不出时间。他的莫名就是严子非的莫名,在他们眼里,我原本就是应该被照顾的,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都不用额外通知我一声。我怕什么呢?我和他在一起并不是见不得光的,如果换了别的女孩子,这不该是最值得昭告天下的幸福吗?

小施再次拖动我的旅行箱:“上去吧,时间差不多了。”

我没再坚持,只默默跟着他走。

机场真是大得离谱,我跟着小施上电梯走长廊,每一个楼层都像是同一个模板复制的,我连机票上的T1和T2都没有搞清楚,如果没有小施带路,我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去。

取票柜台排了长龙,小施问我:“行李要托运吗?”

我奇怪地问:“这个箱子不能带上飞机吗?”

“里面有水吗?”

“水?”

“对,超过100毫升的液体都不能带上飞机。”小施用手比划了一下,然后看了看我背包侧袋插着的茶水壶。

“这个就不行。”

我哦了一声:“那我现在喝掉。”

小施很是耐心:“不用,一会儿安检前喝掉就行。”

我很感激他的耐心,初识小施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个冷脸冷心的人,但时间久了,我就渐渐发现小施那张冷脸下其实藏着一副热心肠,尤其是严子非那次入院之后,迟钝如我都能感觉到他对我的日益友善与亲近。

“好的,那我去排队了。”

“不用,这边有自动打印登机牌的机器,你跟我来。”

小施拖着行李箱,带我又走了十几步,在柜台尽头的一排机器前停下:“常欢,你的身份证呢?”

我从背包里取出身份证来:“我自己来,你教我就行。”

小施说好,站到我身边指点:“就这样,对,你就这样把身份证放在扫描口就行。”

我依言将身份证放在扫描口上,然后跟着屏幕上的操作流程一步步按了下去,还没等登机牌出来,就听到背后两声叫。

“常欢!”“常欢!”

我一回头就看到小邓、罗比与里美,三个人手里都拖着箱子,脸上全是惊讶的表情。

我跟着小施走到这里,也有了点儿心理准备,开口先给他们介绍。

“小邓,罗比,里美,这是小施先生,他送我到机场的。”

小施对他们欠了欠身,机器吐出我的登机牌,他伸手拿了交给我,这才道:“收好,常欢。”

我说谢谢,小施就道:“那你跟他们一起吧,我先走了。”

我说好,他就对小邓等三人点点头,走了。

登机以后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飞机很大,小邓、里美与罗比坐当中一排三人座的位置,在我前方不远的地方。

我扣上安全带,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给严子非发了一条信息。寥寥几句,我打了好一会儿,想说谢谢你让小施送我到机场,又改成我已经上飞机了,一切顺利,写完又看了一遍,没能发出去就有电话来了。

电话是严子非打来的,问我:“上飞机了吧?”

只是他的一个电话就能让我心里头快活起来,翘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

我抿着唇回答他:“嗯。”

“谢谢你让小施先生送我来。”

他声音里有一点儿歉意:“本该我送你的。”

空姐走过来提醒乘客关手机,我手忙脚乱地回了一句:“没事那我先关机了。”关了电源又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告别时应该再多说一点儿,至少该问一下,今早你那个没有说完的“大概”以后究竟是什么?但我一抬头就看到坐在前两排靠走廊的里美,正回过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立刻醒悟过来她误会了什么,但是飞机在这个时候开始加速,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抬升,冲向天空,初次离地的感觉让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抓紧扶手,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里美早已回过头去。

我很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快要二十岁了,早已是个成年人,但在这段感情里,我仿佛永远不能脱离我们初见时那个后青春期的、矛盾的自己,无论如何努力,永不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