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外传来袁宇的叫声,我茫然走出去,他仍旧握着电话,看到我出来立刻松了一口气,然后对我露出一个复杂而奇怪的表情。

我开口,声音哑了,刺耳难当。

“怎么了?”

他走近我,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说话,仿佛要防止我随时倒下去。

他说:“你听好常欢,严子非没事,他根本就没有离开上海。”

5

袁宇与我在凌晨三点回到酒店,下车的时候他紧紧握住我,好像怕我会迷了路。

我抽回手,动作很轻,但很坚定。

“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

他低声:“或许是我姐搞错了。”

我并没有回答他,只说:“抱歉让你看到我的失态。”

袁宇皱眉:“常欢,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说话?”

什么时候?听说过近朱者赤吗?我和一个永远优雅的男人在一起,哦不,曾在一起。最糟糕的时候他也没有狼狈过。

我记得他说“如果你要走,我也不能强求”,他还说“你是自由的”。

所以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我居然笑出来了:“听上去很虚伪?”

袁宇与我一同走入电梯,一晚上的奔波让他也哑了声音,但我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说:“常欢,我姐现在在香港。她下午还与严子非在机场。”

“她知道严子非要飞台湾,三点的航班。”

“但他没有上飞机。”

“他在机场遇见了一个人,然后他们就一起离开了。”

“一个女人,她说,他拥抱她,至少五分钟。”

袁宇说:“事情还没有搞清楚,等你回去了再当面问他好了。”

“不用了。”我答他。

袁宇还想说些什么,电梯门已经开了,我走出去,伸出一只手阻止他的跨步。

“谢谢。”我又一次重复,“我自己回房间就好。”

他按着电梯门看我:“常欢,这不是什么坏事,相信我。”

我点头。

他顿了顿,看着我道:“那么,早上见?”

我又点头,只是一言不发。

他无奈地放开手,电梯门缓缓合上,红色的数字键开始跳动,我转过身,慢慢走回房间。

常欢,这不是什么坏事。

我对自己说:至少你知道他是平安的。刚才你还发誓你愿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一个他平安的消息,看,老天多么眷顾你,你几乎是立刻得到了那个消息,然后,如你所愿地,失去一切。

那声音真正讥讽尖锐,刀一样剜过我的心脏,我推开门,里面漆黑一片,我摸到床边坐下,疼痛令我呼吸困难,无法再移动丝毫。

有音乐声响起来,持续了一会儿才停歇,我木然坐着,直到它周而复始了数遍。

我突然意识到,那是我的手机铃声。

我机械地低下头,看着那闪着蓝光的屏幕。

那个曾让我心跳加速求之不得的名字,突然成了一个可怕的咒语,让我双手发抖。

铃声在我的颤抖中停止,电话接通了,我却不敢将它放到耳边,身体不自觉地退到角落里,双眼紧闭连看着那发亮屏幕的勇气都没有。

但是这房间太安静了,被留在床边的手机里仍旧清晰传出那个熟悉的声音。

是严子非,他在叫我:“常欢,常欢。”

这真是这世上最短最有效的魔咒,单单是这两个字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身体因为紧绷而疼痛,严子非等不到我的回答,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

我听到他的叹息声。

他说:“我知道你在听。”

他又说:“对不起。”

我咬住自己的手背,怕自己发出可怕的声音。

严子非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对不起现在才给你打电话,我没有上飞机,我在机场遇到一个故人。”

我伸出手,抓起电话,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我开口,每个字都在发抖。

“你说会来的。”

他轻轻叫了声:“常欢。”这样简单的两个字都像在叹息。

我重复:“你说过你会来的。”

他再次沉默了,这一次停顿仿佛是没有止境的,我的手在流血,但所有的疼痛都变得麻木了,我握着电话蜷缩在哪里,像一个等待判决的死囚。

十几秒以后,或者是几个世纪以后,我终于再次听到严子非突然暗哑的声音。

他说:“我遇到程瑾。她没有死,她回来了,常欢,请你原谅我。”

我猛地按断了电话,怕它再次响起,又飞快地将它的电池卸了下来,用力扔了出去。

那块薄薄的电池撞到墙上,发出一声脆响,然后落在地毯上,再无声息。

对不起。

我遇到程瑾,她没有死,她回来了。

常欢,请你原谅我。

请你原谅我。

请你原谅我!

我用枕头蒙住自己的脸,泪水疯狂地流出来,不!谁需要这样的对不起,又有谁需要这样的请求原谅?我错了,我以为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原来那些欢愉与快乐都是用无边无际的痛苦换取的,当真实来临的时候,曾经的快乐与欢愉都变作利刃,千万次地穿透我的胸膛。

我蜷缩在黑暗中,哭得全身痉挛,眼泪像是无止境的,湿透的枕头又咸又苦,随时让人窒息。

但这眼泪是我自己的,哭声也是我自己的。

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

或许我应该祝福他们,这世上不是每分每秒都有这样的奇迹的,但这一个是他们应得的。

她为之牺牲自己的,他为之懊悔终生的,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

可是我呢?

我捂住胸口,心痛如绞。

可是我呢?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有些人生来就站在光彩夺目的高处,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而有些人生来就是不起眼的草木,长在贫瘠的土地上,偶尔被人连根拔起栽入花园,总也逃不过被清除的命运。

一个人应该认清自己的命运,并且在失去的时候感谢自己得到过,理智要我接受一切,可我痛苦、绝望、无法呼吸,如果我知道这事幸福背后的代价,那我宁愿自己从来都没有幸福过!

第十五章 宿命

1

论坛在三天后结束,一切都很顺利,报告结束的时候台下掌声如雷,教授在我们下台后用笑容和拥抱夸奖了我们,就连一向严肃的叶小姐都与我们每个人响亮地击了掌。

离开台北前她特意到我的房间来找我,对我说:“常欢,你表现得很好,出乎我的意料。”

我正在收拾行李,听到这句话就停下手抬起头来:“谢谢你叶小姐,都是大家的功劳。”

她微笑:“还有,我要向你道歉。”

我惊讶:“道歉?”

她看着我,眼角细纹都是温和的。

“是的,我错怪你了,袁宇都跟我我说了。”

我仍旧吃惊:“他对你说了什么?”

叶小姐想了想,只拍了拍我的手:“没事儿。袁宇会和我们一起回上海。常欢,你是个好孩子。”

回去仍需要转机。第二班飞机从香港起飞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上飞机的时候,袁宇与琳达坐在一起,就与我隔着一条走廊。

机舱灯光暗下来的时候琳达就睡着了,金色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靠向袁宇的肩膀,我看到袁宇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好一点儿。

空姐走过的时候他还轻声问她要了一条毛毯,盖在琳达的身上。

我能看到空姐那羡慕的眼神。

但我只想知道他与叶小姐说了些什么。

我望向他,正迎上他的目光。

他对我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常欢,有事?”

他分明知道我想要问什么。

“你要回上海了?”

他点头,几秒后又道:“看你紧张的样子,琳达要在上海待一段日子,我答应教授照顾她。”

我放低声音:“我没有紧张。”

他仍旧微笑着,声音比我更低:“我们接下来会到上海周边转转就,一起吗?”

我摇摇头:“不了,我要打工。”

他用唯一自由的那只手撑住下巴:“常欢,你这打工还没完了。”

这句话真是熟悉,袁宇不止一次对我重复过,也只有他这样说过。

一切仿佛都没有变,但是我再也回不去过去的那个常欢了。

“你也是这么对叶小姐说的?”

袁宇裂开嘴:“我可没有邀请叶小姐一起旅行。”

我笑了一下,放低椅背,闭上眼睛。

我太累了,疲倦像空气一样,永远无法摆脱,心里的疑惑解除了,很快就睡了过去。模糊间仿佛听到袁宇在说话,问我:“那你是答应了?”

但那声音真的太轻太低了,我听不真切,也没有回答。

或许只是一个幻觉,一切都是幻觉,只等我睁开眼睛。

我们在凌晨到达上海,我拖着行李下了飞机,脚步虚浮,里美问我怎么回去,我也问自己。

回去?回去哪里呢?

袁宇叫住我:“常欢。”

我回过头,他与琳达站在一起,那小人儿仍旧一脸困倦,但还是友善地对我笑了,也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常欢,你能来陪我吗?我不想一个人睡。”

我看袁宇,他对我摊了摊手:“她胆小,你知道的,在台北她一直是和叶小姐一个房间的。”

我知道他们是好意,但我并不想接受。

袁宇已经帮我太多了,他们队我太好,但我还不起。

又一声“常欢”响起来,我回过身,在出口处等待的人墙里看到小施。

这大半夜的,小施仍旧一身笔挺,站在一群趿着拖鞋、穿着松垮、一脸疲惫的接站者当中,当真是鹤立鸡群。

所有人都看着他,里美立刻对我笑起来。

我只觉得我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连向她解释的力气都拿不出来。

小施站在原地等着我,手里没有任何东西,看到袁宇也不说话,只轻微地并拢了脚跟。

我一直怀疑小施过去是个军人,那一定是个反射性动作。

我转过头对琳达说:“对不起,有人来接我了。”

琳达看袁宇,脸上有些迟疑,袁宇问我:“你还是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