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答:“是的,我还有些行李。”

说完这句话,我又对琳达点头告别了一次,就走了。

袁宇一言不发,我知道他不相信我。

还有期望吗?不但是不告而别是可耻的,我不该逃避。

小施领我往车库走,机场很大,航站楼往车库的电梯拥堵不堪,推着载满行李的推车的人缩着脚背贴着电梯壁站着,归来的游客疲惫而兴奋地聊天,我们在B3走出电梯,车库里倒是空旷的,我与小施穿过各种颜色的钢铁车身往前走,先开口的是他。

他说:“对不起,常欢。”

真奇怪,突然间全世界都要对我道歉。

我尽量平静地回答他:“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需要对我道歉的。”

小施低了低头,看到那张永远冷硬的脸上露出矛盾的表情真是让人不习惯。

“那天我没有接你的电话。”

我有些迟钝地想了想,然后点头:“我知道你为难。”

我们已经走到车边,他开门,车里空无一人。

我坐在后座上,可以看到后视镜里小施纠结的眉间。

他再开口:“我也很意外,已经五年了,我没想到……”他艰难地停顿了一下,才道,“常欢,程瑾是我的师姐。”

我用几秒钟消化这个消息,然后听到心里的声音。

多好,原本你以为在继承她的遗志,现在却能够看着死而复生的她赞美奇迹发生。

但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仍旧不是你向我道歉的理由。

我失去的是我原本就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有什么资格怨怼?

小施开车,夜里的街道仍旧灯火通明,我问他:“我们这是回公寓吗?”

他立刻回答:“是的。”

我仍旧低着头,维持声音的平静已经耗尽我所有的力气,我不能抬头,连我都害怕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如果他们在……其实我不用上去,我只想拿回自己的行李。”

小施低声:“严先生不在。”

我听到一声笑,就在耳边,那笑声如此讽刺,令我不自觉抬头四顾。

常欢,你还在期待什么?期待杨子非再见你一面,期待他的拥抱与解释?他已经失而复得,而你只是个意外的错误,消除都来不及,谁想要一遍又一遍地面对一个错误!

小施不再说话,车子停在公寓楼下,小施为我开门,我下车,站在路边说:“我只要半个小时就下来,门卡我会交给你。”

小施愣了一下:“你说什么?严先生说你尽管住在这里。”

我站直身子,看着他,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不,我不会再住在这里。”

小施急了:“那你要去哪儿?”

“我是个成年人,有手有脚,请转告他,不必为我担心。”

小施终于叹了口气:“你不用走,这不是你的错,严先生会安排好一切,你给他一点儿时间。”

我笑了,自己觉得还是不错的表情,不知为什么让小施突然拧眉。

我开口:“给他一点儿时间?为什么?我还有什么资格留在这里?我又留在这里做什么呢?接受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人的照顾,或许是施舍?”

小施沉默。

“你认为我没错吗?小施先生,程瑾是你的师姐,你从开始就知道他为什么选择我对吧?”

我向他走近一步,直视他,一字一句道:“我也知道。”

小施居然退了一步,面色僵硬。

“你还觉得不是我的错吗?这个结果是我自己选的,一个成年人不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吗?我不需要安排,不用为难,我会离开,一切都结束了。”

我静静说完,转身往大楼里走,但是肩膀被扣住,小施的声音在我脑后响起。

“常欢,不要这样,我知道你难过,不好受。”

我不回头:“谁说的?我很好,再好不过了。”

小施沉默地递过一块手帕,我听到他在我背后说:“常欢,我可以和你一起上去,说几句话吗?”

2

我不想接过那块手帕,可脸上潮湿的感觉出卖了我。

小施与我一同走进电梯,又与我一同走出去。

我擦了脸,把手帕还给他。

门开了,一切仍是我离开时的样子,但是屋子里空旷、寂寞,就连亮起的灯光都是冷的。

小施没有跟着我走进屋子,只站在门口。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请他在屋里任何一个地方坐下,又或者做出任何招待他的行为,所以我只哑着嗓子说:“我会尽快。”

小施关上门,然后开口说话。

“常欢,他们是真心相爱的,我师姐甚至为他牺牲自己。”

我吸了口气,只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但他并没有停止:“当时我还是个新人,师姐已经立过好几次功,她很英勇,无所畏惧,身手非常好,她是我的偶像。”

“现在她是回来了,但身体很差,她已经成了另一个人。”

“她毁了容,差一点就死了,当年她被秘密送到国外治疗,是她要求领导隐瞒消息的,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我都不知道严先生是怎么认出她来的,见面第一句话她对严先生说‘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常欢,你和她已经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了,我师姐现在有一张完全不同的脸。“

“我与师姐单独聊过,她那样离开,只是不想严先生亲眼看到自己死去。我理解她,爱一个人,不就是不想看到她痛苦吗?”

小施的声音恍若魔咒,让我不知不觉停下了所有动作。

小施停顿了几秒钟,又道:“我承认,第一期看到你我就不能接受。”

“可你没有错,严先生也没有错。”

“他照顾你,或许开始是因为你和师姐有些相像,但后来我就知道不是了。”

“今天严先生原本要去机场见你的,但师姐有些发烧,他不能离开医院,请你谅解他。”

他迟疑了一下,再道:“他对你是不一样的,我能看出来,常欢,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的眼泪又出来了,长篇大论 真不是小施的长项,是我让他为难了。

我背对他,全力睁着眼睛,想让眼泪留在眼眶里。

“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什么都明白。我不怪罪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请你转告严先生,这些日子我很感激他,你师姐不在的时候他很辛苦,现在她回来了,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小施急了:“常欢,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的眼泪坠落下来,是坠落,不是流淌,落在打开的行李箱里凌乱的衣物上,啪啪作响。我用手背擦去眼泪,真可耻,就连这都脱离我的控制。

我用手背抹掉眼泪,回过头,用我最诚恳的声音:“真的,我原本也只想对他说这几句话,现在有你替我转达,我很感谢你。”

小施沉默。我继续收拾东西,再转身他仍站在门口。

我所有的家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旅行箱和一个背包,我提起旅行箱走过去,对他说:“我已经收拾好了,如果不放心,你可以现在检查一下屋子。”

小施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已经很晚了,你去哪里?”

我知道吗,他是真的关心我。

他们每一个人对我都是好的,好到我无以为报。

我轻声答他:“你放心,我不会露宿街头。”

小施沉下声音:“你这样,我不能离开。”

我问:“你要一直站在这里?”

他开门,退出一步:“我可以站在门外。”

“你不可能永远站在这里。”

“严先生说了,不能让你一个人离开。”

我心里酸楚:“是吗?”

小施不语。

我想了想,放下包,拿起手机,打开电源,拨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袁宇的声音传过来。

“常欢?”

我微微松了口气,他还醒着,声音里没有睡意。

我低声,充满罪恶感与惭愧地对问他:“袁宇,你方便来接我一下吗?”

袁宇问:“你在哪里?”

我看了一眼小施的表情,他沉默地瞪视着我。

我在他的目光中报了地址,电话结束,我与他对视。

他问我:“谁来接你?”

我回答:“袁宇,你还要等吗?”

小施沉默了几秒钟,回答我:“我必须确认你的安全。”

我叹了口气:“那你坐一会吧。”

小施拒绝:“不,我就在楼下等。”

小施走了,门被关上,屋子里的空寂无限放大,我突然间失去所有力气,只能坐下来。

电话就在手边,沉默地陪伴着我。

我有两天没有开机,但那上面没有任何未接的电话与信息。

严子非的最后一句话是“请你原谅我”。

我并没有奢望会得到更多的解释甚至安慰,但那意料之中的空白仍如利剑一样,在我已经被捣烂的心口上补了一个洞。

小施说:“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他还说:“他对你是不一样的,我能看出来。”

谁都没有错,捉弄我的是命运。

可是失去的感觉是这么痛苦,我宁愿自己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冷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听到它在问:“你得到过吗?”

我捂住脸,指缝里的呼吸都是破碎的。

是,我从来 都没有得到过,这是一场 永远都无法抵达终点的长跑,我以为最接近终点的时候,也只有那句:“常欢,我大概……”

他说:“常欢,等我,我会当面说给你听。”

但我知道,我永远都等不到他了。

命运与我开了那么大的一个玩笑,让我拼命奔跑,以为终于有一天能够到达终点,但那里只是个海市蜃楼,永远都无法靠近,永远不属于我。

突然响起的铃声令我惊醒,我拿起手机,电话是袁宇打来的:“常欢,我在楼下了。”

我应了一声,说自己马上下来。

打开门我又走了回去,把手机关了,放在桌上,与门卡和那本已经被我翻得有点儿卷起的笔记本放在一起。

我已经没有资格使用这本笔记本了,或许在另一个人手里它还能有被打开的可能。

她为他牺牲自己……

我咀嚼着这句话,沸腾了那么长时间的胸口渐渐沉寂为一潭死水。

不,他们是彼此牺牲的,现在她回来了,就能看到他为她受的苦,他曾经那样怀念她,再坚强的意志力都无法控制身体的诚实,他差一点儿也死了,活过来的严子非埋葬了曾经的自己。

有些爱情不用长篇大论昭告天下,他们就在那里,不用任何多余的证明。

门在我背后关上,走廊里亮着灯,电梯门很快就开了,我走进去,没有转过身,直到它彻底关上。

我不想再回头,也不能回头,命运已经给出了答案,漫长的奔跑已经结束了,在这个故事里我只是一个意外的败笔,与其执迷不悟,不如安静地走开。

袁宇开一辆越野车,就停在楼下小施所开的车后面,他靠在车上,并不与同样站在车外的小施交谈,看到我倒是笑了笑,还对我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