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安轻笑摇头:“那时百花镇疫病横行,我浑身是伤,你以为我得了疫病却跑来医馆要污染药材,气的要在院内搭个火堆,将我烧了。”

我:“……”

“我尚有一丝清醒,哪里能由得你烧了我,索性将衣服脱了,让你一盆水浇下来,看我身上的伤口,是外物所伤,还是疫病溃烂。”晏安嘴角笑意更深,“你用水浇了我,见我容颜俊美,身材高大,便与我打了个协议,你将我治好,而我得娶你为妻。”

我:“……”

这与我所料想的爱情故事当真是截然不同!

晏安好笑地望着我:“你这回转世,面皮倒是薄了不少,还晓得脸红。”

虽那柳若不是我,但听到这样的故事,还被安在自己身上,也实在让我十分不好意思,我喉头发紧,尴尬一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才喝完,便惊觉晓得大事不妙。

晏安仍在道:“等这次的事情解决,我便带你去百花镇一趟,上回我去百花镇,已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也不晓得这百年又有何变化。”

碧落的涣神散效果惊人,我只小酌了一口,此刻便已头昏脑涨,晏安的声音似在耳畔又似在天边,模模糊糊的:“阿若?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

勉强说完这句话,我一头朝前栽去,再不省人事了。

***

大雪满山头,北风劲且哀,我只穿了件浅青色的暗织长衫,脚踏软缎绣花鞋,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在厚重积雪中,整个人被吹的几乎要白日飞仙。雪似鹅毛落在我身上,却是一丝寒意也无,举目四眺,百草已枯,百花已颓,白茫茫一片。唯前方一片枯木林,让我不由得走了过去。

枯木林内竟当真有人,一身白衣黑发,形似松柏,虽瞧不见正脸,却显是个倜傥的男子,我拎着裙子去追他,他却先一步抬脚走了,步履轻巧,落雪无痕,转瞬便不见了踪影,我张嘴欲喊他,却灌了一嘴风雪,只好作罢。

绕过枯木林,面前却出现了个几乎要融入雪景中的雪白房屋,我觉那房屋有些眼熟,又有一白衣白面具男子从屋内踏步而出,正是薄山。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薄山却说:“你怎么将玉佩丢了?”

我道:“奇了怪了,我与你只见过一次,怎么会梦到你?梦中你竟还晓得来责怪我了。”

薄山冷声道:“这不是梦,是我将你神识牵引来此。”

我顿时尴尬非常:“这……玉佩我意外丢失了,你怎么还能联系上我?”

薄山道:“玉佩是让你联系我的。我想联系你,哪里需要什么玉佩?”

竟是这样。

薄山推开门,示意让我进去,我只好又进了那冰冰冷冷的小屋,薄山立在屋内,漠然地道:“你已接近晏安了。”

这催命鬼倒是什么都知道的十分清楚。

我道:“此乃意外,不瞒你说,我打算要逃走。只是意外之外更有意外,原本要给他服的涣神散被我自己服下,这才睡着了。”

薄山道:“你舍不得动手?”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我长叹一声,“老实讲,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了晏安,我毕竟在魔界待了千年,前尘往事,都已忘了,你说我是神仙,我也没办法确认是不是真的。要我杀了魔界统领,我却是做不到。何况晏安武功高强,脾气古怪,哪是说杀就能杀的。”

薄山颔首:“言之有理。”

我略有些意外:“你这是认同我的说法?那……”

“你可安心等着了,两日后,天雷会落在你头上。”薄山道。

我瞪大了眼睛:“什么?”

“熬过天劫,你便可重新位列仙班,再受这任务没完成的责罚。熬不过天劫,你便去了。”薄山的语调仍是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却是叫苦不迭:“哪有这样的!我才修了一千年不到,从未认真修行,好端端的哪来的天劫?何况我并不想成仙!薄山尊人,咱们有话好说,难道除了杀了晏安之外,就真的别无他法吗?”

薄山转身,将桌上一直立着的一面镜子递给我,那镜子背部乃是白玉所制,正面却无法映出任何景象,我伸手轻轻一触,镜面却似湖面一般,轻轻荡漾开了。

“此乃天机镜。”薄山道,“天际不可泄露,却能让你一窥。”

他手指轻拂过天机镜,境内果然显出不同的景象来,镜内空无一人,却是个空荡荡的街景,这不晓得是人界哪条街,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火,火势极大,将天都要烧红了,画面一转,荒郊野外,无数人身着残破衣裳,哀嚎声遍地,有人甚至在低头食人肉。

画面再转,来到魔界,黄泉之都已混乱至极,尸骨遍地,有神仙的尸骨,也有妖魔的,我在那遍地尸体中,竟窥见了碧落的身影,她横在河边,双目圆睁,胸前有个血窟窿,正潺潺流着血。

最后个画面则是天庭,晏安在画面之内,君扬也在,同样是血流成河的场景,君扬似是说了些什么,晏安冷漠回头望了他一眼,竟是匕首一挥,将君扬的头给割了下来。

待到画面全消,我惊魂未定望着薄山,却依然无法从他那白面具上看出任何情绪,我犹豫片刻,道:“这是幻象还是未来?”

“是未来。”

“为何没有我?”

薄山道:“你早已死了。”

我道:“晏安怎会变成那样?”

“因你在他心中是柳若,而这柳若,死了两次。”

我左思右想,只觉得薄山定还有哪里瞒着我,他要我杀晏安,给的理由虽然算是充分,却好像还是少了些什么,我道:“倘若我此时留在他身边,小心着不死,难道此事也没有转圜余地?”

薄山道:“你可知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

我茫然摇了摇头,薄山大致与我说了,又道:“佛祖慈悲,可这世上的猎鹰无数,佛祖的肉难道便割的完么?许多事情若不治本,便毫无转圜余地,你留在他身边,就是再小心也会死。因为你,便是他亲手杀的。”

我虽心惊,却越发怀疑:“你怎么知道?何况晏安爱柳若爱的痴情至斯,怎么会杀了晏安?”

薄山道:“天机境内的东西,并非是我预测出,而是寒崚神尊亲眼瞧见的。”

我瞪大了眼睛。

薄山轻声叹了口气:“你可知溯回轮?这可扭转时空的神器,只能使用一次,如今却是没有了,因寒崚神尊已用它,回到了现在,只是他太过虚弱,故而才有我替他守昆仑山,告诉你一切。”

我愣愣地望着他,薄山也不开口,像是在等我接受这件事。

过了一会儿,我缓缓道:“晏安当真杀了我?为什么?可按理说,若没有你,我是绝不会碰上晏安的……”

“这是你与晏安的机缘,没有我,你也会碰上他。”薄山道,“然而晏安乃是魔胎。他的狂性,并非他自己能抵抗,从前在天界尚能压抑,如今在魔界待了足足两千年,杀戮未曾停歇,魔气已越来越重。魔胎……是毁天灭地的。”

我还想问什么是魔胎,薄山却像是有些疲乏了,他道:“更多的事情,你将来自然会知道。你只需记得,晏安只有你一人能杀,天下只有你一人能救……去吧。”

随着他一句轻飘飘的去吧,我便也轻飘飘地到了屋外,随着那飞雪一起沉浮,最后再睁眼,面前便是碧落满面忧愁的脸。

上一刻我见她,她躺在河边,死不瞑目,此时见她,却是眉眼鲜活。

碧落道:“阿若,你可算是醒了。”

我眨眨眼,碧落还想说什么,又忽然低着头站去了另一边,却是晏安在我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你怎样了?”

我此时看见晏安,又想起他双目猩红,将君扬的脑袋给割下来的样子,不由得浑身发冷,晏安眉头微蹙,替我诊脉片刻,道:“并无大碍,难道是睡昏了?”

“我……”我张了张嘴,发现嗓音哑的厉害,脑袋也确然还有些昏沉,碧落这涣神散未免太霸道了些。

晏安拿起一杯水,递到我嘴边,我心有余悸地喝了口,故作茫然道:“我怎么了?”

晏安道:“想不到你酒力这么差,只是小酌一口药酒,都能昏睡一天两夜。”

我一惊,碧落在旁边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

我只好说:“那剩下的药酒呢?”

晏安道:“你当时忽然昏过去,我忙着照料你,哪有时间管药酒?应是被倒了,怎的,你还想喝?”

碧落对我悄悄比了个放心的手势,我晓得碧落已处理完毕,暗暗松了口气,道:“没有没有,不喝了,再也不喝了。”

晏安好笑道:“你以前酒量可不赖。还总拉着我拼酒,现在却成了一杯倒。”

我心想那杯酒你喝你也倒,只能讪笑道:“是吗?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此时外边忽然传来略嫌急促的敲门声,晏安冷声道:“何事?”

外边传来个一板一眼的男声:“魔尊大人,昆仑山塌了一半。”

野草

昆仑山塌,显然与薄山关系匪浅,看来他急匆匆推我离开,是当真有些支撑不住了。

我先前还嫌弃他古里古怪,却不料人家是背负了天下苍生的安危,从许多年前后来的,倒是让我有些肃然起敬了。

晏安低声问了我几句,确认我没事后,便先离开了,碧落垮着脸坐在我身边,道:“这可如何是好?计划失败了,难道今晚要再来一次?”

我道:“碧落,我不走了。”

碧落十分意外:“难道你睡了一觉,发现自己还是爱上了魔尊?”

“这倒没有,不过我暂时不能离开晏安魔尊身边。我得做一件事。”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告诉碧落我要杀了晏安的事情,碧落与此事本就毫无干系,不必被牵扯进来。

碧落古怪地望着我:“女人的心思可真难捉摸。”

我道:“你打算怎么样?”

碧落为难地说:“我也没地方可以去了,不如先同你一起留在犰若宫?可我总觉得,在你和晏安之间横插一脚,迟早要被晏安给找机会给喀嚓了。”

我试探道:“若我先将晏安杀了呢?”

碧落冷笑一声:“那你动手之前可记得提醒我一声,我方可早点先撤了,免得通缉令上也有我这俏脸蛋。”

“刚刚晏安说我昏睡了一日两夜,那这岂不已经是第三天了?没发生什么大事吧?”

碧落摇摇头:“风平浪静。”

“晏安没问过你我的事儿?”

碧落又摇头:“他神出鬼没的,只偶尔来瞧你一眼,在你床边坐上半天,我怕他晚上趁机占你便宜,故意主动说守夜照顾你,他竟也答应了。晚上没有来同你睡觉。放心,你仍是清白的。”

我拍拍碧落肩膀:“辛苦你了。”

我与碧落插科打诨了没一会儿,娆音便期期艾艾地来了,言语间颇有些暗示,似是在询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再跑一次,我和碧落只管装傻,娆音很快便明白了,当即脸拉的很长:“看来碧落姑娘和柳姑娘是当真要常住犰若宫了……也好,宫内热闹些也好。”

碧落道:“阿若,你在床上躺了这么久,饿是不饿?不如起来走动走动,梳洗一下,换个药?”

我道:“好。还有,娆音,我不便住在魔尊房里,若是方便,请你也帮我收拾个房间出来行不行?”

娆音显然十分不想听我吩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但大概是思及如果不帮我收拾个房间出来,那我就要与晏安同床共枕了,犹豫再犹豫,还是答应了。

娆音带着我与碧落在院内晃了一圈,这犰若宫有两殿三院,正殿附近的院子便是临着晏安房间的这个,院内倒是花木扶疏,娆音指着几棵光秃秃的树道:“这些是梅花,魔尊提过,柳姑娘你最爱梅花,只是魔界炎热,这些梅树堪堪活着已是不易,要开花就更难了。”

碧落“啧”了一声,大约是在感慨晏安的痴情,我叹了口气,也深觉晏安在情之一字上十分苦楚,也不晓得那魔胎是个什么玩意,会让他在以为我是柳若的情况下将我又杀了一次,然后自个儿发疯了。

我们在院内走了几圈,便见一个穿着褐色花茧布衣的男人走了过来,这人五官清秀,身长玉立,娆音见了他,喊道:“流梭魔君。”

那流梭听见声音,回头望向我们,点了点头:“柳姑娘,碧落姑娘,娆音。”

这声音却正是之前通知晏安昆仑山塌了的那位。

娆音:“柳姑娘,这是流梭魔君,他与君扬魔君一文一武,乃是魔尊殿下的左右手。许多公文都是由他处理的,流梭魔君跟在殿下身边的时间也很长,我记得,比我还早十年。”

我对流梭点了点头:“流梭魔君。”

流梭神态有些木讷,但却彬彬有礼,又点了点头:“柳姑娘酒醒了。”

我道:“醒了,醒了,不过方才听你说,昆仑山崩了一半……是个什么意思?”

流梭愣了愣,道:“字面上的意思。”

我:“呃,昆仑山,不是寒崚神尊的的地盘吗?好端端怎会崩了?”

流梭老实地道:“我暂时也不晓得,要等君扬魔君和魔尊殿下一同讨论。”

我道:“好吧,那便不耽搁您了。”

流梭点点头,继续朝前走了,去的方向正是正殿,大约是去找晏安了,按他这说法,君扬应该也会来。

我随娆音继续在宫内走了一圈,努力将宫内路径和建筑记清楚,娆音告诉我们犰若宫面上有两条路可以出去,一条就在正殿外,有黑耀桥直到岩浆对岸,另一条路则是在侧殿地下,可蜿蜒地走出走去,她说的十分详细,就差带我亲自去走一趟别再回来了,我只能忙不迭道谢。走完一圈,有几个小侍女着急地来找娆音,含糊地说有些事,娆音便将我和碧落留在侧殿旁的岚址院内,匆匆走了。

我与碧落在个翘角亭内坐下,碧落坐在石椅上,撑着下巴盯着石桌,愣愣地出这身,我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怎么了?”

碧落抓住我的手,脸颊泛出诡异的红:“你不觉得……那流梭魔君,很有些好看么?”

我道:“是挺好看的,怎么了?”

碧落捧着脸摇了摇头,没说话。

与碧落相识一千年,倒是头一回见她这个模样,我斟酌道:“你也蛮好看的,不必跟别人比。”

碧落含羞带怯地瞪我一眼:“瞎说什么呢。”

我抖落手臂的鸡皮疙瘩:“我晓得你的意思了。这不好吧,你才见过他几次?”

“两次。”碧落伸出两根指头,认真道,“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我道:“我本以为你与痕舍……”

碧落口气凝重:“我与痕舍一同游历过人间,他也算是见多识广,颇有趣味,若是个有担当的男子,倒是可以继续来往,谁知这次炼妖壶事件他畏畏缩缩,让我失望透顶。说实话我也是伤心了那么一两个时辰的,而要自己不伤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寻个新乐子。”

这段话全是歪理,我也不晓得她这颗心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动了,但碧落这动心来的轻易,只怕走的也轻易,我语重心长道:“你可得把持住了,这流梭……好歹也是个魔君。”

碧落道:“魔君又怎么了,仙魔相恋的都有,何况我与他都是魔呢。”

碧落走想了想,又对我说:“其实我看晏安魔尊挺好的,既然他将你当做前世恋人,你也不亏。倒不如跟他试试,总比那白眼狼君扬好,试想一下,他日晏安魔尊敲敲打打将你娶进门,君扬还得恭恭敬敬喊你一声魔君夫人,到时候你只需在他耳边道,君扬,为师来索命了……”

我还以为碧落要来出意难平,结果却是个冤孽录,我头痛地挥手让她闭嘴,碧落道:“我去正殿看看流梭出来没有,兴许还能说上两句话,也不晓得他可曾婚配否。”

我点点头,目送碧落拎着裙子走了,自己在亭中静坐片刻,想到薄山、昆仑山、晏安、天机镜、魔胎……脑中念头纷纷扰扰,一时间连自己都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长出一口气,我走出翘角亭,见不远处有个人站在角落一动不动,不由得上前两步想探究竟,那人警觉性极高,蓦一回首,却是君扬。

真是说魔魔到,碧落刚提完索命的事情,这被索命的君扬就出现了。

他仍是形容憔悴,但大约因为要来犰若宫,比之前看起来稍微好了些,瞧见我,他神色微动,道:“柳姑娘。”

我目光在他左手的平安草环上打了个转,点头:“君扬魔君。”

君扬道:“方才若不是魔尊提起,我还不晓得……师父在苦冥村,除了碧落之外还有朋友。”

我便是忘了这茬!也万万没想到晏安竟是个嘴碎的,会跟君扬说起我与若朦认识的事情。

“我与阿朦是你外出游历时候认得的,你后头都不怎么回苦冥村了,自然是不晓得我的。”我一本正经道,“我也只是听阿朦提过你,前几日才真正见到你,魔君果然是气度不凡。”

君扬蹙眉道:“你与师父同为若萍草,身高也相似,声音也相似,确实很有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