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上的笑有些撑不住:“可不是。”

君扬朝我走近了一步:“只可惜,你连师父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我长吁短叹地感慨:“是我来迟了。”

君扬垂眸:“若非师父打开了炼妖壶,也不至有此意外。”

我一愣,只觉怒火攻心:“那明明是……”

君扬猛地抬头,道:“是什么?”

我退了一步,道:“明明是个众人皆知绝不能打开的炼妖壶,阿朦胆子小,好端端的怎么会打开?想必其中定有什么误会……只是斯人已去,只怕也是很难晓得真相了。”

君扬望着我半响,却是冷笑一声:“柳姑娘说的是。”

说罢便拂袖去了。

我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一颗心才算落地,去他方才站的地方,也低头一望,发现原来这院内角落稀稀疏疏地生了几株野草,模样和若萍草倒是有几分相似。

看不惯

当夜,我去了娆音给安排的房间,正要更衣休息,晏安就来了,倒不是逼我回去同他睡觉的,而是问我伤好的如何,可否去凡间游玩的。

我有些措手不及:“你们不是要去昆仑山,找那什么神尊?”

晏安道:“昆仑山塌了一半,必是寒崚在作祟,原本非要去也不是不行,但君扬下午却说算了,他说白幽并非死于炼妖壶,仇不算是寒崚的。至于他师父……”

我心念一动:“怎么?”

晏安笑着摇了摇头:“君扬不晓得受了什么刺激,说他想通了,若朦是自己掀的炼妖壶,求仁得仁,无仇可报。”

好一个求仁得仁,无仇可报,我原以为经过下午,自己已是十分地心如止水,此刻却又像是回到了跃入炼妖壶那一瞬,心神俱痛。

大约见我神色不愉,晏安拍了拍我的手,道:“君扬这么说,必有他的原因。”

我道:“他们师徒的事情,本也就与我无关。”

晏安颔首:“等你伤好了,我们去人间?”

我很有些迟疑:“魔界事务繁重,你就这么离开,万一……”

“天界有三位镇守着的神尊,寒崚、天律、竹隐,这三位,竹隐在我出生之前,便已彻底退隐,就连天帝都不晓得他去了哪里,天律则是个闲散神仙,每日不干正事。剩下的寒崚神尊倒是个厉害的,他还曾教过我一段时间,算我半个师父。”晏安忽然提起天界的事情,语调也十分的平静,“寒崚神尊此前倒是让我吃过不少教训,好在千年前他不晓得受了什么伤,和那竹隐一样,彻底消失不见了。除了这三位之外,什么帝星,神君,光是忙着天界也脱不开身了,没有能轻易动摇魔界的神,偌大天界,只余一个空架子,和一群循规蹈矩的古板神仙,何足为惧?只可惜魔界兵力有限,不然……”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笑着望向我:“总之,陪你去人界玩一段时日,是毫无影响的。”

我点点头:“好吧。只是……晏安,既然我已回到你身边,足见当日天界神仙并未当真将我灰飞烟灭。或许,你与天帝……”

我对杀晏安一事仍是犹豫不决,但若晏安肯回天界,好好地留在天帝身边,魔胎一事兴许还是有转机的,晏安与天帝终归是父子,想必天帝也不会坐视不理。

晏安摇了摇头:“阿若,我不会回天界的。”

“为什么?”

“我不能,也不想。天界有什么好回的?当个神仙,这也做不得,那也做不得,连心爱之人也护不住,还满是欺瞒。倒不如当个魔,自由自在。何况……”

晏安好笑地看了我一眼:“你当真以为天界是犰若宫,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死在我麾下的神仙不计其数,我若是当真回了天界,迎接的我必然是诛仙台。”

我有些怅然。

晏安在这条路上走了两千年,断不可能回头了,其实我又何尝不晓得。

晏安道:“好端端的,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我连忙道:“想到因为我,你一个天帝之子只身入魔界,便觉得有些愧疚。”

晏安望着我:“你不必愧疚。一念入魔,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当然是你的事情,不过以后也会变成我乃至三界的生死大事。

晏安看了看我的房间:“收拾的倒是雅致。”

屋内摆设简单,但清新简明,我点点头:“还要多谢娆音。”

晏安站在屏风边,遥遥朝内看了眼,道:“床铺也很大。”

我说:“啊?”

晏安道:“不如我今晚在你这里歇息?”

我强笑道:“这……太不好吧。”

晏安笑着返身回来:“逗你的。”

我松了口气,晏安走到我身边,道:“你记忆全失,如今我于你,仍是半个陌生人。我说过,会等你慢慢接受我。”

“嗯。”

我垂着头,鼻尖都要冒汗了。

晏安叹了口气:“当年你是一眼就相中我的,如今这美色却不大好使了。不晓得是你眼光高了,还是我变丑了。”

我听他的语气十分遗憾,只好顺势拍马屁:“魔尊风采冠绝三界,哪有什么变丑一说,只是感情这事实在毫无道理,想来我当年对你一见钟情,也不光是因为你的……呃那个美色,必然还有其他原因。现在大约也只是少了些机缘,急不得,急不得。”

晏安饶有兴致:“你法力不算高,悟性倒是很深,按理来说,你不曾杀生,本是该往仙路走的。”

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个神仙,是为了除掉你才来魔界的。

我讪笑了笑,想着该如何解释,晏安却说:“可见你我之缘深厚至此。”

他这是当我是为了遇见他才一路修炼成妖的。

我讷讷道:“没错。”

晏安心情不错,握起我的手亲了亲,道:“早些休息。”

我等他离开,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背,只觉得头又痛了几分。

晏安如今一派痴情,只怕柳若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能带兵把嫦娥吴刚给赶下来,请柳若上去吃一顿玉兔烧烤。

我忽然想到,如果将来我真是死在他手里,会不会是他发现我不是柳若,所以气急败坏地杀了我?可这样便无法解释他因柳若而发疯的事情了。

而我真要杀晏安,又该如何动手?虽他现在当我是柳若,毫不设防,但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妖,是怎么能不可能一击将他击杀的,唯一的办法大约就是下毒,然而身为魔尊,晏安的身子也并非寻常□□能毒倒……

晏安虽是魔尊,与他相处这些时日,却一点儿不见残暴,反倒是彬彬有礼,言行端庄温和,我又怎么能为了所谓的未来之事,杀了现在的晏安呢?

我惆怅,我为难,我郁闷。

可薄山显然感觉不到我的惆怅为难郁闷,当夜我入睡后,薄山并未来找我,而我唯一能联系上他的那枚玉佩,现在大概也沉在忘川底,和这千万年的淤泥混做一团了。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两日,大约是因为要去人间,晏安虽告诉我不打紧,却还是提前将一些事务给处理了,故而显得十分忙碌,只每晚上会来找我说说话,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体贴细语。

倒是碧落,自她那日去寻流梭未果后,便也时常不见踪影,一直到去人间的前一天夜里,碧落来到我房内。

碧落道:“我打探过了,流梭明日也去魔界。”

我道:“你们这就……?”

碧落白我一眼:“当然没有,流梭魔君行事端正,一板一眼的,不过是我问什么他说什么罢了。”

我想了想流梭的样子,晓得碧落说的不错,好笑道:“那岂不是有些无趣。”

碧落道:“痕舍倒是挺会说的,可那又怎么样?或许老实木讷一些,也没有坏处。”

“毕竟是个魔君,能木讷到哪里去。”我语重心长,“你还是小心一些。”

第二日晏安携我与流梭碧落自黄泉之都的三生路悄然去了人界,这魔界的妖魔去人界,也是有些讲究的,平日普通妖魔没事不可随意去人界,之前痕舍乃是因与三生路守卫相熟,所以去的频繁些,但若是普通妖魔真有什么事要去人界一趟,倒也不是不行,只需通报一下,并在规定时日内回来就是了。

晏安带我们去人界,却是没有时间限制的。我们四人都做人界打扮,碧落说在人界以女子身份行走十分不便,还给了我一套人界男装,我将那藕荷色偏襟直裰穿上,长发以镶翡翠的淡青色发带束起,对镜一照,倒也算是个翩翩公子,说到底脸比从前好看了,就连扮男子也容易许多,从前脸上两个黑团团去扮男人,十分惹人注目,只怕很容易露馅。

晏安流梭碧落都去过人界,大约没什么感觉,我却是头一遭,少不得很有些期待。

我们去的是百花镇。

此时人界正是夏日,乃是万花盛放之季节,而百花镇无愧它的名字,街道两侧鲜花满路,颜色各异,芳香袭人,晏安牵着我的手,到了家客栈。

大约是见晏安流梭气度不凡,小二十分热情地凑上来:“客官几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晏安道:“住店,但应已有人在我们之前要好房间了。”

“柳公子。”

我们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我一僵,回过头去,却见果然是君扬,他也换了凡人打扮,虽不似晏安一身湖蓝净面长袍儒雅,但也不失英气,他没看我和碧落,只对晏安道:“已要了四间上房。”

我轻声道:“四间?”

可我们五个人……

难道,晏安真要与我挤一间?

晏安似笑非笑低头看我:“你与碧落总是说个不停,我猜想到了人界,更是要秉烛夜谈,觉得你们住一间也很好。若你觉得挤了,再要一间?”

这却是我自己想岔了,晏安的表情,显然也晓得我想岔了。

碧落偷笑了声,我连忙道:“不不,就这样,很好。”

晏安低声道:“对了,借了你的姓一用。”

这柳可不是我的姓,你爱怎么用便怎么用吧。

君扬对店小二示意般点了点头,店小二便热情地迎着我们去了二楼三间天字房,我没曾想君扬居然也来了,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他却像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似的,回头瞥我一眼,又冷冷转了头。

碧落跟在我后头,显然也看到了君扬的视线,待我和她进了房间,不满道:“他那是瞪我还是瞪你呢?没大没小。”

我道:“或许是瞪我们。他看不惯若朦,便连我们这两位若朦的朋友都看不惯了。”

碧落稀奇道:“什么叫他看不惯若朦?”

我将求仁得仁的事给碧落说了,碧落气的冷笑连连:“好好好。他看不惯我,我还看不惯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评论变这么少_(:з」∠)_

我要BLX了!

我要控制我的草稿箱了!让它……让它明天不那么按时更新!(超无力)

东街

在客栈房间内稍作休整,我们一行人便出了门,这是我头一回来人界,虽之前碧落跟我形容过许多次,亲眼瞧见,还是很有些新鲜。

黄泉之都已算是魔界最繁华的了,可跟人界这小小的百花镇相比,却是什么都算不得了,青石板道铺开的道路两侧,商铺满目,摊贩大声叫卖,所出售之物琳琅,大约是因为天气太热,日头太大,姑娘们大多打着伞,含羞带怯地从我们身边经过,偶有几个胆大的,便冲着晏安或流梭君扬微微一笑,见他们没什么反应,便又将伞一挡,红着脸走了。

我与晏安走在最前头,流梭走在后头,碧落原本习惯般与我并肩走了几步,又忽地慢下脚步,与流梭一同走了,我回头望去,只有君扬一人站在最后边,见我回头,他冷漠地撇开视线。

也不晓得是在气什么。

但仔细一想,他才死了老婆,也没能报仇,就被晏安带来人界,却是为了陪我找回记忆,我要是君扬,大约也会有所不满。

晏安在沿街的一个小摊上买了把伞,在我头顶撑开,青面莲纹,十分素雅,也挡住了头顶的烈日。

我道:“谢谢。”

晏安将伞一收。

我立刻反应过来:“我收回,不说谢了。”

晏安一笑,重将伞展开。

碧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流梭,你也买把伞呗?”

流梭一本正经地道:“我并不怕晒。”

碧落干笑了两声:“那算了,我自己买吧。”

又朝前走了一段路,晏安停住脚步,道:“是这儿。”

我茫然地停下,发现是一家规模颇大的酒楼,从二楼垂下的旗帜飘扬,上书三个大字“醉仙楼”。

我道:“要在这里吃些东西,休息片刻?”

晏安没有说话,眉目中露出了些怀念的神色。

这里难道是晏安和柳若当年某个定情之地?

我们五人被迎上三楼,就坐在栏杆旁,要了些特色菜后,小二道:“几位客官不点些酒么?咱们这醉仙楼,最有名的可就是我们这儿的酒了,梨花酿、桑落酒、竹叶青……应有尽有,尤以梨花酿最受欢迎,连神仙喝了都会伶仃大醉哩。”

晏安看了我一眼,道:“先来一斤梨花酿吧。再来两碗冰镇梅子汤。有人喝不得酒。”

小二喜滋滋地应下,下楼去催厨房了。

我侧头往外看,视野倒是不错,这醉仙楼旁便是一片湖,红白莲花盛放,占了小半片湖,绿叶连连,碧波轻漾,清香徐徐,偶有一两只乌篷船经过,而湖上石桥、对岸长街,皆是游人如织,夏日衣衫轻薄色彩明艳,远远望去,一派生机。

我看的出神,一时间很能理解为什么碧落这么喜欢来人间了,这样的景致,在魔界是怎么也看不到的,只怕在仙界也难以瞧见。

薄山说我本是个神仙,我现在又有些怀疑了,我初见这样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场面喜欢的紧,可要当个神仙,大多是要斩了七情六欲,喜静不喜闹,就像薄山那样,能一个人在昆仑山待上整整一千年的。横看竖看,我也不适合当个神仙。

晏安靠近我,低声道:“这里本是一家医馆。”

我心领神会:“柳若家的?”

晏安点头:“你当初就是在这里救的我。”

我连忙改口:“照这么看,我家的医馆还不小。”

一时嘴快,居然直接说出柳若,好在晏安似乎并不在意。

晏安道:“小的很。这家醉仙楼是把医馆附近的店都给包括了,当初那个湖,也比现在要大。”

我一想也是:“都两千年了,沧海桑田啊。百花镇竟然还是百花镇,这已很不可思议了。”

晏安道:“这里地势偏僻,易守难攻,人界战乱对此处影响并不大。中间改过几次名,如今仍叫百花镇,大约是因为这镇内和镇外确实有太多花了。”

我点点头,晏安望着我:“你在这里,可有什么感觉?”

他是指望我故地重游,恢复记忆了,我呆了呆,还是老实地摇头:“什么感觉也没有。”

晏安颔首:“不急。”

我们倒是赶上了个好时候,才上饭菜酒,便到了醉仙楼说书先生登台的时候,他遥遥在说书台上摆好架势,道:“上回说到,穷书生一夜风流,富贵堂却作坟场——这张生尚在那鸳鸯大梦中将醒未醒,睁眼却见这红床软榻变作黄沙硬土,四周孤坟寂寂,哪还有什么绝美女子?张生这三魂七魄吓去一半,忙不迭地朝着京师方向赶路,竟也安安稳稳度过了三五日,直至一日在溪边被不知何处来的细蛇咬了脚踝,虽是无毒,却也断赶不得路,只好在山间一颗大树旁歇下,日落月升,山内寂然,半寐间,却闻一女子低声啜泣‘赵郎如何走的这样快,等也不等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