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听众全神贯注,皆都已被吸引了注意,说书先生却忽地一拍惊堂木:“那张生猛地睁眼,却见依旧是那日的红衣女子,只一张面皮已褪了大半,露出血粼粼的内里,双目泣血,一张舌头伸的老长,正往自个儿脸上舔!”

听众们都被吓的不轻,皆是一抖后议论纷纷,或饮酒压惊,或眺望风景,碧落伸手捏住流梭的手臂:“吓死我了。”

流梭莫名:“你怕什么?”

碧落“呃”了一声:“这故事中的女鬼十分地可怕……”

流梭道:“你是妖,寻常魑魅鬼魂见了你才会害怕。”

碧落悻悻地松了手,饮了口梨花酿。

晏安望向我:“你怕不怕?”

其实我也是有点怕的,好在流梭和碧落这么一打岔,我想起自己的身份,当即摇摇头:“自然不怕。”

晏安笑了笑,往我碗里夹了个水晶虾:“吃吧。”

那说书先生讲完这回后,便暂时撤了,我们邻桌传来议论之声:“说到这进京赶考,倒让人想起一桩事。”

另一人道:“说来也巧,还都姓张。”

开头那人道:“只是境遇却大不相同,这故事里的张生死在了半路女鬼嘴里,而咱们百花镇的张良,却是金榜题名,中状元了!”

“可不是么,真给咱们百花镇长脸啊!自张良高中之事传回来,这附近大官小官,可都憋足了劲等着巴结状元郎呢!说来这张良也是个苦命的,他上京赶考前两年爹娘都死了,家中也没什么亲戚,苦巴巴地过日子,也不晓得是怎么熬过来的。好在老天有眼,竟中了个状元!琼林宴上还与公主殿下看对了眼,成了个驸马,这可真是时运来了挡也挡不住!”

“张良这回回镇内走一遭,只怕立刻又要回京城,以后大约是再不会来啦!只是他毕竟是百花镇出去的,想必将来对百花镇的人,也会多有提拔,只求咱们家那几个混小子长大后能像他一般,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啊!”

几人说了半天张良,又转回到其他事情上去了,我听的津津有味,等他们不聊张良了,回头问碧落:“状元郎是什么?驸马我倒是晓得,娶公主的便是驸马,你上回与我说过的,薛平贵。”

碧落道:“状元郎……状元郎就是学问最高的那个。状元郎我也有故事可以讲给你听呢。”

“什么?”

“秦香莲千里寻夫却遭弃,陈世美薄情寡义起杀心……”

晏安道:“薛平贵苦守寒窑十八年,秦香莲千里寻夫却遭弃……碧落,你天天给阿若唱的都是哪一出。”

碧落讪讪道:“这人间就是兴这一套,我也没办法,晏安魔君您自是和这些人不同的,若您的故事传来人间,少不得也是出‘千年离别千年劫,是情是缘还是孽’。”

我一口酸梅汤,险些喷在碧落脸上。

这马屁却是拍的颇为合晏安的心意,他微微一笑:“总归不是孽。”

我心道非也非也,你遇见我,可不就是在逼我造孽。

我的另一个孽君扬则在一旁自顾自地饮着梨花酿,全然没有要与我们交谈的意思。

在醉仙楼避开了最热的时候,待斜阳西垂,我们朝着东街行去,还未入东街,便闻一股浓香,晏安轻声道:“这是后来我与你所居住之地,也是……你身死之地。”

我一愣,道:“如今芳香阵阵,想必已改为一条脂粉街了。”

晏安没有说话,带着我走入,走了几步,我们都发现这东街有些不大对劲。

这两边并非店铺,更似一街的酒楼,只是有许多穿的十分轻薄凉爽的女子站在一楼和二楼,眉眼含情地望着路过的人,手中薄帕轻摇,脂粉香味便都是从她们身上来的了。

晏安神色一顿,我仰头去望,那些女子发出阵阵娇笑,倒是十足地赏心悦目。

苦楚

君扬抱臂不语,流梭目视前方,我与碧落反倒放缓脚步,欣赏起这些女子来。

我道:“碧落,你不是说人界女子行事不便,规矩极多吗?你看那个怡红院二楼穿粉衣裳的,胸脯都露了大半出来,她家里人不会说她吗?不过这皮肤倒真是雪白,便宜我们这群路过的了。”

碧落道:“那边那个易翠阁三楼白衣裳也好看,眼睛真漂亮。不过,我好像晓得这里是干什么的了。”

我道:“什么?”

谈话间,我又看见有个软玉楼二楼的姑娘生的十分艳丽,她也没有伸手招揽客人,只托腮望着远方,眉目中有些忧愁,我望着她,有些好奇,她此时也低头望着我,却是绝艳地勾了勾唇,而后折身走了。

我眨眨眼,觉得十分新奇,晏安也停下脚步,在我身边站着:“心情如何?”

我说:“什么?”

晏安道:“满楼红袖招。你不是断袖么?看到这满街莺莺燕燕,想必心中愉悦。”

我倒是忘了这一茬。

碧落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没有揭穿,我尴尬地对着晏安笑了笑,继续朝前走,等出了东街,我道:“碧落,你还没说那到底是做什么的。”

碧落说:“关于她们是干什么的,其实有个戏可以同你讲——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我饶有兴致,晏安却伸手捂住我的耳朵:“你还是别听了。”

碧落嘿然一笑,拉着流梭去说话了。

眼瞧着太阳落山,摊贩一个个撤离,铺子也都逐渐关了门,我们便打算回客栈了,据说这几日为了迎接那位状元郎,百花镇宵禁有些严格,只是未料到在回客栈的路上,我又碰见了那名软玉楼的姑娘,她从我身边经过,不轻不重地撞了我那么一下。

这一瞬间,又往我手中塞了不知是纸团还是什么,我一愣看向她,下意识捏紧那团东西,她却已婀娜多姿地走了。

晏安说:“你在看什么?”

我收回视线:“看她好看。”

晏安似笑非笑瞥了我一眼。

回到客栈后,我哈欠连连,晏安见我困了,便说夜间好好休息,后日便是花灯节,百花镇应该十分热闹,我听了也很有些期待。

回了房内,我直接拆了那一直藏在手里的纸团。

出乎我意料,这纸团居然是个约我晚上出去的邀约,地址百花镇外十里亭。

碧落见我发呆,凑过来看了一眼,十分震惊:“晏安魔尊这么讲情趣?就住隔壁也要约那么远见面?”

我说:“这不是晏安给的。是今天软玉楼一个姑娘偷偷塞给我的。”

碧落更震惊了:“阿朦,不,阿若,君扬虽伤你至深,但你不喜欢他也就罢了,也不至于真的去喜欢女子吧?这……我……咱俩同房,是不是不太好?”

我将那纸团放在蜡烛边烧了:“是,所以你可以去跟流梭睡。”

碧落故作娇羞:“还不到时候。不过,你打算赴约吗?”

我看着这纸条上写的“有事相求于公子,请公子务必赴约,小女将感激不尽”,犹豫片刻,还是道:“我打算去看看她有什么事要求我。”

碧落道:“喊上晏安魔尊吗?”

我摇摇头。

碧落道:“那我陪你去吧,免得出了什么岔子。”

碧落要陪同倒是不错,我点头,两人便趁着夜色直接从窗户离开了,夜间人少,我两人偷偷用了缩地之法,顷刻便到了十里亭附近,晏安回头望了圈,担心道:“咱们得速去速回,不然晏安魔尊以为我跟你私奔可就不好了。”

我没理会碧落,往十里亭走了几步,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碧落东看看西瞧瞧:“这附近有点古怪,别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好。”

我道:“不干净的东西?你是说咱们两个?”

碧落斜我一眼:“妄自菲薄。咱们现在是两个俊俏的少年郎,可不正是说书先生嘴里,最受女鬼欢迎的那种。”

碧落话音刚落,不远处两名女子缓步翩跹而来,一人身着粉衣,正是软玉楼那位女子,另一人一身白衣,步履轻飘,碧落往我背后缩了缩,道:“有鬼。”

我捏了捏她的手掌让她安静些,那两名女子已走到跟前,粉衣女子瞧见我,面露喜色:“想不到公子当真肯来……绫盈感激不尽。”

我道:“原来姑娘叫绫盈,请问究竟有何事,需要半夜三更来此处?”

绫盈微微一笑,将那白衣女子往前拉了拉:“说来惭愧,奴家是来为我的姐妹莺翠说媒的。”

我有些吃惊,那莺翠却也是一愣,看向绫盈:“绫盈,你拉我出来便是为了这件事?真是胡来!你明知道我在等他。”

绫盈面色微变:“那人有哪里好了?我晓得你喜欢白面书生,眼前这个公子难道不比他还要好看许多?观公子容貌仪态,想必也是个风雅博才之人。你何必等那个家伙?这么久了,他不会来了!你就别等他了行不行?”

莺翠轻轻眨眨眼:“绫盈,你别这样说他,我晓得,当初我拿所有积蓄供他念书时,你便对他不喜,说是才子多薄情,可我与他相处这样久,难道还不晓得他?我不会看错的,你也别再乱说媒了,这两位公子满脸茫然,显是无辜被你约来此处的。”

绫盈仍执着道:“莺翠,你再看看,你当真不喜欢?”

莺翠为难地看着绫盈,双目含泪,却是快要哭了。

我只好出声:“不瞒两位,我们其实是……姑娘。”

绫盈脸色一变:“姑娘?”

我和碧落同时对着她点了点头。

莺翠轻笑出声:“原来是误会之中还有误会。绫盈,你现在可死了这条心罢?”

绫盈看了我一眼,无奈道:“这回便算了,下次……”

莺翠认真地道:“绫盈,你真的别为我费心了,我意已决。何况,当年我与他月下盟约,非他不嫁,非我不娶,我会等他的。”

说罢莺翠便朝我和碧落盈盈一拜,转身走了,绫盈望着她朝城外方向去,回头对我们强笑了笑:“想不到公子如玉端方,却是个女子,是我眼拙了。”

碧落小声道:“只怕是病急乱投医,急坏了。”

绫盈看了碧落一眼,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我道:“那莺翠姑娘……住在镇外?”

绫盈脸色更差:“是……她从前也是软玉楼的姑娘,但已赎身,便在镇外找了个地方住着。”

我与碧落对视一眼,没有说什么,三人朝着镇内走去,绫盈一路魂不守舍,及至要分开,我道:“绫盈姑娘,你一片苦心,我们可以理解,然而莺翠姑娘既已化作怨魂,痴等那位情郎,便是非那位情郎不可解。你想将这份怨转到他人身上,好叫莺翠姑娘投胎转世,虽是为了朋友,但未免有些不厚道。”

绫盈一张脸登时煞白:“你们如何发现她……她已不在人世。”

我与碧落都有些无奈。

因为我们也非人。

那莺翠一出现,我和碧落便立刻发现了。

刚刚这绫盈,乃是在三更半夜的荒地处跟一鬼两魔来了一次会谈,她要是晓得了,大概会惊惧非常。

绫盈见我们发现,也没有推卸,低垂眉眼,缓缓落下一颗泪来:“我没有要害人的意思,我只是想要莺翠喜欢上别的什么人,让那人好好哄着莺翠,慢慢告诉她,她其实已死了……”

我有些动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碧落在我耳边小声道:“你不会想管吧?!这事态发展很不对劲,你要真帮了,只怕绫盈姑娘就要改姓柳了。”

绫盈一边哭,一边道:“说来说去,还是那个张良的错!”

我道:“那位状元郎?”

绫盈冷笑一声:“原来你们也晓得,看来他当真是名扬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却苦了莺翠!”

绫盈哭着给我们讲了个颇为老土的故事:张良满腹才华,奈何家中无粮,偶遇软玉楼莺翠,为其赋诗一首,便轻易得了莺翠的心,之后莺翠非但让他流连软玉楼不收钱,还自己将所有积蓄给他,怕影响他名声,做的十分小心。之后张良果然中举要入京,莺翠更是变卖了几乎所有首饰给他当盘缠,张良拉着莺翠的手,反复保证若是高中,必要回百花镇敲锣打鼓地将莺翠娶回家。

莺翠等啊等,等来张良高中状元的消息,莺翠最好的朋友绫盈才晓得他俩之事,也很为莺翠高兴,谁知很快又传来张良即将当驸马的噩耗,莺翠一病不起,最后竟就这样去了,绫盈恨极张良,又怜惜莺翠,有空便来祭拜她。

这十里亭再往前,便是个坟场,一日绫盈来的晚了,竟看见了莺翠,莺翠模样还似人一般,若非月光下也没有影子,绫盈还要当她活着呢。只是莺翠自己却全然不晓得自己已死了,像也忘了张良已背弃承诺一般,仍是在痴痴等着他。

“我婉转地问过几位大师,他们都说这是执念太重,若长此以往,莺翠便真要成了孤魂野鬼,不得投胎转世,被困在这人间,日夜受苦……我只好想了这样的法子,只求她解了执念……”绫盈一张脸已哭花,“那张良明日就要来百花镇了,还不晓得会出什么变数……”

碧落叹了口气:“陈世美薄情寡义……醉仙楼上,却是一语成谶了。”

我道:“这样的苦楚,我也略懂一些。”

奸人

苦等心上人功成归来,却等来他和别的女人恩恩爱爱,这莺翠比我还惨。

碧落道:“这事你该不会真要管吧?”

我有些犹豫。

碧落翻了个白眼:“这天下苦情人,痴情鬼,数也数不尽,你当真能一个个管过来不成?何况那张良虽是背信弃义,却也没有陈世美杀妻那样可恶,这事儿啊,依我看,难管!实在不行,你就去告诉晏安,看他肯不肯帮忙。”

我摇摇头。

晏安本也就是我的麻烦之一,我让一个麻烦来解决另一个麻烦,对晏安这个麻烦来说委实不公平。

绫盈苦笑一声:“二位姑娘说笑了,这事儿即便要管,又如何能管呢?说到底,都是莺翠自个儿的魔障……她忘不掉张良,爱不上别人,便毫无办法。那张良归来后,我会想方设法再去寻他一次,哪怕他肯祭拜一次莺翠,也好……”

我只好点了点头:“嗯。若张良肯来见一面莺翠便再好不过了。若他不肯……”

我顿了顿,也未将话说的太全,绫盈道:“今晚叨扰两位了,抱歉。”

说罢她便搵了眼泪,转身慢慢朝着软玉楼走去了。

我与碧落回到客栈,两人都很有些感慨,结果刚从窗内进去,便见晏安流梭君扬三人坐在我们房内,看架势是在秉烛夜谈。

见我与碧落翻窗归来,晏安微微一笑:“我还当你俩私奔了。”

晏安流梭君扬三人会在我和碧落屋内,乃是因为他们要暂时离开一日,晏安打算来通知我,却发现我和碧落都不在,索性便坐在我们屋里等我们回来。

他们要离开,似是因人界出了什么岔子,与天界有干系。

晏安给了我一个铃铛:“花灯节是后天晚上开始,我定会回来陪你。这一日你随碧落随意逛逛,务必小心,若有何事,摇此铃铛。”

我点点头,目送那三人离开,碧落道:“难怪晏安这回带你来人界,说是要帮你找回记忆,却带了我们三个,原来其中有两个是来陪他办公事的,我则是来陪你解闷的。”

想了想又道:“我还当晏安魔尊是被爱冲昏了头脑,已顾不得其他,现在看来,他还是十分清醒的嘛。哎,可见情爱之事对男子而言,从来不是第一位。”

我道:“这样才好。”

第二日我与碧落早早出门,发现沿街百姓众多,从城门开始立在两侧,众人脸上都是万分期待的模样,正是张良要衣锦还乡了。

因着昨夜那一桩事,我与碧落也忍不住找了个酒楼,在二楼往下看,等着那张良出现。

及至中午,城门大开,那张良终于入了百花镇,他阵仗极大,前有开路的,后有举旗的,最前方的敲锣打鼓,高颂状元郎张子匀荣归,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见那张良骑在一批高头大马上,身着红衣,嘴角含笑,确实是一表人才。

百姓们发出阵阵欢呼,张良坐在马上,挥挥手,抱抱拳,当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我与碧落下了酒楼,跟着张良的队伍,张良之前大约是没什么好住所的,这次便理所当然来了知县府住,知县站在府前,满脸堆笑地迎他进去了。

看热闹的百姓心满意足散去,只有一小撮仍在附近流连,我看见绫盈也在那一撮小人内,她在知县府外绕了两圈,当然,不可能进得去。可她也不愿离开。

碧落道:“这绫盈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了。”

我想到之前碧落以为我死了,在君扬府前大吵大闹,不由得一笑:“是。”

等人都散光了,绫盈便很有些显眼了,我与碧落撤到附近一个茶铺一楼,就见知县府门口的侍卫主动下了台阶,拦住绫盈,似是在问她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