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

我道:“我……可以掀了你的面具吗?”

碧落倒抽一口凉气:“什么?!”

那白衣人极好看的眉眼看着我,似也有些惊讶,半响,他轻轻将我手中袖子扯开,道:“抱歉。”

说完便走了。

我愣在原地,只觉心中空空荡荡,碧落却又惊呼道:“阿朦,你哭了?!”

我伸手在脸上一擦,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我看向碧落,道:“我……什么时候哭的?我哭什么?”

碧落满脸愕然:“你,你问我,我又要去问谁?问你的眼泪不成?眼泪啊眼泪,你倒是告诉我,不会哭的残疾人阿朦,怎的好端端对着个陌生人哭了起来?还要摘人面具!莫不是对那个白衣男子一见钟情了?”

我把眼泪擦了,道:“罢了,我们先去知县府吧。”

碧落点点头,我们朝着知县府走去,我仍有些心不在焉,不自觉拆了那素白锦囊。

里面是一块色泽温润的玉佩。

我:“……”

碧落道:“怎么忽然停下了?”

我将那原本应该已沉入忘川的玉佩给塞回锦囊中,默默将锦囊系在了衣带之上,道:“没事,继续走吧。”

待到知县府门口,府外张灯结彩,守卫森严,府内不断传出欢声笑语,可见为了迎接张良,大约许多在人间有权势之人都来了。

我与碧落仍是故技重施,先化作一株草,挪进知县府内。

这百花镇据说地势偏远,勉强算是富庶之地,但知县府却十分富丽堂皇,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钱,府内花草繁盛,我和碧落就更加不显眼了,而这群富贵人显然不敢随意外出,便将府内装点的比府外还要热闹,无数景致的座灯、水灯、挂灯列在府内,后花园墙壁上每隔半米便有一台灯,整个知县府犹如白昼。

一大群人正巧从正堂内走出来,大约都吃饱喝足,显得喜气洋洋,被众人簇拥着的正是张良,大约是想着绫盈已构不成危险,他看起来格外轻松自在。

其他人围着他,说着些恭维话,气氛当真好不和谐,我低声道:“这么多人,只怕有点不方便。”

碧落道:“我来吸引他们的注意,你趁着这群人都在看我的时候,去将张良给抓了。”

我道:“你要如何吸引他们的注意?”

碧落轻声一笑:“每次都在人界的话本里看见那些张狂的女妖女鬼,现在终于轮到我来试试了。”

那群人走入了后花园,似乎要来赏灯了,碧落趁此时化了个人形,衣服打扮也变了个模样,一身碧绿暗纹长袍,衣带轻飘,黑发披散,足尖一点,便飞到了湖心亭之上去。

众目睽睽之下,知县府的花园内忽然蹦出个绿衣女子,且还会飞,所有人大约都被吓得不轻,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而心虚的张良更是低叫一声,转身就跑。

跑的好。

我趁他与人群脱节,也露了个人形,直接挡在他面前,张良急促地惊叫一声,连问都不敢问我是谁,转身又要逃回去,我一掌劈在张良脖颈间,他一介书生,比露儿还不如,哆哆嗦嗦地昏了过去。

有些重,但也不是完全提不起,我看了眼碧落,见她还坐在湖心亭上嚣张地大笑,府内侍卫也全都来了,索性先拎着张良,在无人发现之际偷偷摸摸地飞出了知县府,暂在无人小巷内停留。

只是出府容易,要拎着他直接去软玉楼却有些麻烦,这街上人来人往,几乎没有不认得张良的,我若是提着他飞,难免也要被发现,可其他的把戏,什么隐身,什么将他变作小石子放在手里,这些我统统不会。

正为难之际,一人提着个白灯笼,极不吉利地踏入了小巷,我一凛,满心戒备,抬眼一看,却是方才那个给我白锦囊的男人。

他望我一眼,又望向地上的张良,似乎并不惊讶,冷冷道:“你不能带他走。”

张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知县府内时不时传来碧落阵阵大笑和众人尖叫之声,想必她扮演一个张狂的女鬼扮演的十分开心,而我却在这无人小巷,与白衣男子对峙。

我道:“为何我不能带他走?”

白衣男子道:“你是带他去见莺翠的,张良见到莺翠,必死无疑。”

我:“你究竟是谁?你也晓得张良和莺翠的事情,就该知道张良即便是死了,也是死有余辜。”

白衣男子道:“莺翠只是怨魂,可以超度转生,若她见到张良,想起一切,便会造杀生之孽,从此化为恶鬼。”

“杀生之孽?”我万分不能理解,“难道莺翠就不是人了吗?张良和露儿联手将她杀了,便不是杀生之孽了?为什么他们却好好地活着?张良还当了状元郎,娶了公主,人生美满……”

“你既在人界,要管人界的事情,便该遵循人界的规矩。”白衣男子沉声道,“露儿已被你们抓捕,十毒散也在莲子汤内,人证物证具在。当移交官府,让他们来处理这件事。按照大明律例,露儿与张良都会被处死。”

我道:“你虽说的冠冕堂皇,可我晓得,露儿会死,张良却不会死……露儿便是供出了张良,也会被当做是在污蔑状元郎,张良一定会好端端地平安回京。”

白衣人一顿。

我有些不悦:“怎么,你没想到我还知道这些人情世故?”

白衣人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缘。张良虽在情之一事上对莺翠多有辜负,然而他身负文曲星之批,乃是治世良才。”

我愤然道:“文曲星可真不挑,这种人也肯附身。”

白衣人摇头:“此种机缘不可以眼前事一概而论,他从前,或许做过什么好事。”

我道:“他能有这么好的命数,别是救了什么厉害神仙的小老婆吧?”

白衣人大抵有些无语,不理会我的胡言乱语。

我道:“你连文曲星的事情都晓得,想必是个神仙。你是神仙,我是妖,咱俩本就是对立的。你也不必再劝我,我是绝不会听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又莫名很有些怅然,那白衣人仍是摇头:“你有仙骨,并非妖魔。张良之事,本就不该由我们来管,收手吧。”

我道:“可我却不信什么此世、下一世的,我听过一句话,说的十分有道理,人死如灯灭,若这一世造的孽,不在这一世还清,那算什么还债?便是下一世莺翠成了屠夫,张良成了那砧板上的肉,这一世莺翠受的苦,也一点儿没消去。”

白衣人沉默片刻,语调竟有些无奈:“本以为你已与从前不同,却原来还是这般执拗。”

我一愣:“你究竟是谁?咱们从前见过?你给我的锦囊,也并非我掉下的,是你替薄山给我的,是不是?还是说……你就是薄山?”

白衣人没有说话,我低头,手掌运气,便要往张良身上打去,这一下他非死不可,白衣人快步上前,要来阻我动作,我趁此机会,将他面上的面具给掀了。

掀开之前我想起一件事。

我便是看到他长什么样子也没用,因为我也并不晓得薄山长什么样。

掀开后,我却有些惊讶。

这人生的实在是好看。

之前从面具镂空中看见他眉眼时,我已晓得除非他朝天鼻香肠唇大方脸,不然一定丑不到哪里去,谁知他鼻子不朝天反而鼻梁高挺,嘴唇略薄,脸型则堪称完美,还比东街那群肤白胜雪的姑娘们都要白上许多,唯一的缺点大约便是嘴唇和脸颊都毫无血色。

之前绫盈说我如玉端方,这人却是傲雪欺霜,若是此时是白天,一抹艳阳照在他脸上,只怕他便会凭空化了去。

这确实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一张脸,即便他此时大约已隐匿了仙气,可光这张脸,便已不似凡人了。

是我先动手掀的面具,掀开后我反倒楞了半响不晓得说什么才好,那人被我掀了面具,轻轻皱了皱眉,也未有更多不悦,只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将张良放下,最为重要。”

我道:“可……绫盈与莺翠,该如何是好?”

那人道:“莺翠会由我超度,下辈子投胎转生,必在好人家,父母位高权重,家世清白,得良婿、孝子,幸福一生。”

我道:“若你真能控制这些,下辈子便不要再让她当女子了。当女子本就不易,依我看,当人界的女子更加不易,她下辈子,若能生在好人家,自己又学富五车,当个状元郎,娶个公主,那不是更好?”

白衣人颔首:“依你。”

我道:“可张良……我也绝不愿让他就这样痛痛快快回了京城。还有绫盈,她现在是张良心头刺,张良不死,绫盈也有危险。”

白衣人望着我,竟似有些无奈:“罢了,你转身片刻。”

我转了身,又偷偷摸出一面之前逛街时买的小镜子拿在手中,照着地上的张良偷看。

张良躺在地上仍未苏醒,却见那白衣人伸脚一踹,张良在昏迷中竟也发出了一声痛苦至极的低吟,然后睁开眼,又立刻痛昏了过去。

白衣人的声音响起:“你可以转头了。”

我扭头,困惑地望着白衣人:“你做了什么?”

白衣人道:“他无论此行能不能回到京城,回去后,也不能与公主在一起了,公主会另择佳婿。他的才能,仍可以发挥,但此生都将痛苦度过。”

我茫然地望着他,总觉得他不像在说假话,可这原理是什么,我并不晓得。

孤冢

白衣人道:“你与碧落尽快回去,趁花灯节人多,将露儿带去官府,后头的事情,自有发展。”

我点点头,那白衣人将面具重新戴上,转身便要离开,我道:“等等。”

他又一次回首看我,面具下的眉眼在夜色中并不鲜明。

我道:“你……到底是谁?连碧落都知道。若我以后想寻你,要去何处?”

白衣人摇摇头:“不必寻我。”

说完也不等我再阻拦,便身轻似燕地踏檐飞走,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碧落终于出来了,大约是因为在府内好好作乱了一番,她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见我和张良,她有些困惑:“你怎么还没带着张良去软玉楼?”

我道:“暂不带他去了。我们带他去了软玉楼,再见莺翠,莺翠很可能会一时狂划杀了他的。”

“这不正好吗?”碧落更加迷惑,“怎么了?”

“这样的话……莺翠会变成怨魂,无论人界、天界、魔界,都没有她的栖身之所。”我拉着碧落往软玉楼走,“我们去找绫盈,把露儿去那什么官府告一状,陈世美尚有包青天来铡,这张良,也该由凡人处置。”

碧落一脸恨铁不成钢:“我给你讲陈世美的故事,不是为了让你相信这人界有包青天的!这张良,谁能治他啊!”

我道:“我晓得,只是每个人有他的机缘,而且……张良已经被人稍施惩罚了。咱们先且行且看吧。”

碧落一边跟着我走,一边道:“柳若朦,你很有古怪啊!”

我道:“我没有姓。柳若朦是个什么。”

碧落仍是满脸怀疑,我只好道:“一会儿再告诉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碧落总算没再追问,我两人回了软玉楼,到了绫盈房间,她见我们空手而归,满脸失望,仍道:“其实我早能想到,那知县府守备森严,单凭你二人之力,想必难以将张良给带出来……但,还是多谢你们了,你们二位费心了。”

她这样想,我与碧落也没有解释,我道:“莺翠今夜后,应该就会消失了。”

绫盈有些慌张:“什么意思?”

“会有高人去超度她,让她不必困在人界。”我观察着绫盈的表情。

绫盈先是微讶,而后却是释然:“若真能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莺翠她……能早些投胎,不必为此所困,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们先把露儿双手捆了起来,碧落将她弄醒,露儿睁眼看见我们,惊惧非常:“你们是什么人?!绫盈姑娘,您这是做什么……”

绫盈冷冷道:“你害死了莺翠不够,还要将我也害死?”

露儿脸色大变:“我没有!您,您不要听这两个人胡说……”

绫盈举起那杯还没倒的银耳莲子汤:“那我将这碗甜汤给你喝下去怎么样?”

露儿连连摇头:“不要!我……我……”

却是再也解释不下去了。

绫盈在衙门前击鼓鸣冤,大好花灯节,又是晚上,那知县还才受过碧落的惊吓,匆匆来到衙门内,问绫盈出了何事,绫盈将露儿和那碗莲子汤奉上,说了莺翠之事,且故意没提张良,我和碧落则混在围观群众内。

大约是为了快些结案,那知县喊来人匆匆检查了一番莲子汤,确认有毒后,便定了露儿的罪,露儿见已无机会,索性大喊道:“我这么做,全是因为张公子!是他让我这么做的!”

那知县皱眉:“怎么又来个张公子?什么张公子?”

露儿道:“就是……就是今日回了百花镇的那个状元郎,张良。”

露儿的一番言论一时间让众人议论纷纷,知县更是大吃一惊:“你胡说八道什么?!

露儿道:“我没有胡说!当时公主属意他,他怕莺翠的事会影响和公主的婚事,便起了杀心。他知道我母亲重病需要钱,托人给我钱,让我对莺翠下毒!今日下午他一回来,便让人联系我,说要将绫盈姑娘也杀了,因为绫盈姑娘好像发现了这件事……”

知县道:“胡说八道!今日知县府入了奸人,张大人也身受重伤,哪有时间与你联系!”

碧落小声道:“张良受了什么重伤?”

我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看他那时模样,似乎确实极为痛苦……”

那边露儿为了一线生机,坚持要讲张良给抖出来,绫盈也故作惊讶,哭着表示没想到张良是这样的人,当年他与莺翠,那是何等的琴瑟和鸣,莺翠对他,又是何等的掏心掏肺。

这诉状人和嫌犯齐心协力证明张良与此案脱不了干系,外边的民众不由得纷纷要求提审张良,知县虽然脸色苍白,但仍坚持道:“胡说八道!”

我看着气闷,有人忽在我耳畔轻声道:“在做什么?”

这声音听着耳熟,我扭头一看,却见是晏安,他不知何时回来了,嘴角含笑地站在我身边,流梭和君扬则不见踪影。

我道:“看热闹……”

晏安往里头看了一眼,似乎兴致缺缺:“回客栈?”

我摇摇头:“我怕张良真的就这样逃过一劫了。”

晏安挑眉:“什么张良?你不是来看热闹的吗?”

我只好简单说了一下昨夜到今天发生的事情,晏安颔首:“在这儿等等,我一会儿便回来。”

晏安转瞬便离开,一直没说话的碧落道:“流梭和君扬都没回来,可见事情还没解决,可晏……柳公子却提前回来了,难道是太想念你了?”

我没理会碧落的调侃,仍盯着堂内,民意难却,那知县虽极力维护张良,最后也不得不区服了,让人去召那张良来。

他下了令,众怒才稍熄,碧落道:“你说,这会不会又是一桩铡美案?到时候写进话本子里,你我也是那‘旁观百姓莫不拍手叫好’中的一员呢。”

我道:“这知县和那包青天可不一样,他白白胖胖的,脸上没月亮没太阳,又如此维护张良,只怕最多先关进牢里。”

在衙门外等了许久,被知县遣去请张良的衙役才回来了,他神色匆匆,满目惊恐:“张大人他,张大人他……死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知县更是连退三步:“什么?!怎么死的?!”

衙役道:“不晓得,我去的时候,他就在屋里……我喊他也没动静,他外边的侍卫原本要赶我,见状也只能去踹门,门一开,张大人却是死在了自个儿的屋里,倒是没有伤口,只是口吐黑血,浑身煞白,到处都是紫色的瘢痕……”

露儿骇然道:“那,那是中了十毒散才会有的症状……”

绫盈闻言,目眦欲裂:“莺翠时常呕血,浑身泛紫,那些庸医还道是她得了怪病,原来这也是十毒散干的好事!”

知县一听,悚然道:“是谁?!是谁胆敢给张大人下毒……”

露儿道:“这不可能,十毒散本就罕见,百花镇当年唯有的一些,尽数被张公子自己买走了……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给他下毒啊……”

顿了顿,又一脸惊恐地说:“除非,除非是有鬼……一定是莺翠姑娘,一定是莺翠姑娘……!”

绫盈愣住,大约是想到了莺翠,忽然大声哭了起来:“莺翠,是你吗,莺翠——”

我和碧落身边的百姓小声议论着:“醉仙楼上说书先生的故事,莫不是一语成谶了……”

张良意外死去,知县也没心情再理会状若疯癫的露儿与绫盈,暂且将露儿给押入大牢,让绫盈先回家了,众人散去,绫盈脸上挂着一串泪,缓缓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