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大汉道:“这位张道长不一样!他方才是乘剑而来的,会御剑之术呢!”

会御剑之术,修为确实不低了,我托腮望着那道士,发现他确实有些道行,或许还在当初的圆慧之上。

那道士嘀嘀咕咕了半天,手中罗盘却是疯了一般地旋转,他眉头紧锁,忽然以桃花木剑划破自己右手手掌,鲜血一洒,那些血滴落下来,竟纷纷变成黑色。

众人包括王婶,脸色都是大变,道士更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妖气冲天!”

这里有妖有魔,且还有位魔尊,说妖气冲天,那都是客气了。

宴安不动声色地饮了口茶,一股淡淡结界包裹住我们这桌四个妖魔鬼怪。

我们虽不怕这道士,但确实也不必引火上身。

没了妖气冲天的宴安,那道士手中罗盘重新开始运转,这一下,便直直指到了阿琮的方向。

道士两眼瞪的如牛眼一般,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阿琮站在原处,一张小脸煞白,眼眶已红了,十分楚楚可怜,奈何道士并不懂怜香惜玉,桃木剑的剑尖已抵着了阿琮的眉间:“大胆妖孽!”

一时间众人都愣住了。

王婶没命似地冲上去,手脚并用地去推开道士:“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我们阿琮温柔贤良,什么妖孽!”

就连方才那几个意兴盎然的大汉也都没动了,有个低声道:“赵家小夫人性子是很好的,我媳妇坐月子时,还送过汤来。”

另一人道:“上回中秋节,她自个儿做了月饼,稍有来往的都拿到了。若是妖怪,哪来的闲情逸致做月饼,早将我们都杀了。”

张道士一时间受到诸多质疑,但他并不着急,仍是道:“各位听我说,这女人妖气极重,但修为大概并不高,我可轻易将她收了!”

阿琮的声音略有些打颤:“我,我不是妖怪。”

赵钧吃力地推着木轮椅挡在阿琮面前,也道:“这位道长,你一定有哪里弄错了。阿琮绝不可能是什么妖孽。”

那张道士一手抵住王婶的攻击,扫了众人一圈,道:“我说她是妖孽,这绝不会错,你们既然不信我,只需我做法便是!给我备上黑狗血,三炷香,一盆清水,我不以利刃伤她,也不靠近她,若她当真是人,不会有任何不妥!”

他这么一说,其他村人就立刻同意了,有几个转身就跑去准备狗血。横竖这温柔秀美的赵小夫人最多不过狗血淋一身,洗个澡便是了,但村里人却可因此落得个安心,那是大大的稳赚不赔。

群情难却,这狗血阿琮受也得受,不受也得受。

赵钧回头看了一眼阿琮,轻轻叹了一声:“委屈你了。”

阿琮脸依旧发白,她咬着唇,一言不发。

王婶倒是非常护着这儿媳妇,还在吼着村里人不地道,平日吃阿琮做的小食时不怀疑她是妖怪,拿阿琮做的小物件时不怀疑她是妖怪,这不知哪里来的妖道胡言乱语一番,就信了阿琮是个妖怪。

张道士老神在在,胸有成竹:“这位大婶,我是替你与你儿子行好事,你如今要赶我出去,一会儿她现出原形,你就得谢谢我了。”

那边王婶操起扫把:“谢你个死人头啊!滚出去!滚出去!”

君扬看了那边两眼,揉揉眉心,嫌弃万分:“很吵。”

我道:“她在经受考验,我们在吃她婆婆做的晚饭,会不会不大好?”

君扬夹了口菜,道:“你去护着她便是。”

我摇摇头,十分尴尬。本妖道行低下,那黑狗血对我也有效,实在是有心无力,爱莫能助。

君扬抚了抚我头发:“静观其变。”

实际上他看也没看过那边,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静观。

道士到底没滚出去,毕竟人多力大,一群人在院子里插好三支香,摆了一大盆黑狗血和清水,只待好戏登场。

王婶咬着牙,跑着要去踢翻那盆黑狗血,决不让自己家儿媳受辱,刚跑到跟前,就被两个手劲更大的妇人拉住了:“王婶,万一阿琮她真是什么妖孽呢……”

王婶涨红了脸:“是妖还是人,这大半年难道我分不清?!”

她身后一个妇人忽然道:“对,半年。”

另一妇人心领神会:“阿琮是半年前嫁来坂煌村赵家的,那吃人的妖孽,也是半年前出现的。”

所有人此刻都觉得线索对上了,只待一盆狗血淋头,来个证据确凿。

那道士也不啰嗦,一通作法后,操起那盆狗血便往阿琮头上泼去。

原本坐在一旁轮椅上的赵钧,居然在这种时刻扶着扶手,忽然站了起来,原本佝偻的男人,忽像一座山一样,护在了自己的妻子身前。

那盆腥味冲天的狗血这么一洒,大半落在了赵钧身上,他受了这狗血,很快便像撑不住一般,重新倒回了轮椅上,满脸满身都变得肮脏不堪,他身后的阿琮无可避免被泼了一些,到底不怎么要紧。

阿琮根本顾不上自己脸上手上沾的黑狗血,慌慌张张地用藏在袖间的手帕为赵钧擦拭脸颊,一边哭道:“让他泼我便是,你站起来做什么!”

赵钧虚弱地笑了笑:“我晓得你爱干净……没事的。”

两人虽狼狈至极,但都没有任何不适,至于道士之前说的什么现出原形,更是完全没有发生。王婶目呲欲裂地推开那两个渐渐松了手的妇人,一脚踹中了那道士的腰背,身手敏捷的不像个老妇,像之前碧落说过的少林寺弟子。

王婶嘶吼道:“你瞧瞧你干了什么!!!”

道士被狠狠这么一踹,也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看着阿琮:“不对,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莫非是狗血不够多……”

其他面露愧疚的村人也不干了,一哄而上将道士架起来,责骂地将他带了出去——约莫带出去之后,还要狠狠收拾一顿。

之前为首那大汉尴尬地道:“这……实在对不住,我们……”

阿琮静静地靠在赵钧身上,并不说话,落下一滴泪。

王婶冷眼看着大汉,说:“滚出去!”

大汉鞠了个躬,忙不迭跑了。

王婶倒是没迁怒我们,只说外人不参与是对的,又骂骂咧咧地道:“他们怎敢怀疑阿琮!阿琮怎么会是妖怪!”

宴安替我夹了一道菜:“乖,吃饭。”

他似是在暗示我,别多管闲事。

因我们都晓得,那阿琮确然是个妖怪。至于黑狗血对她没用,大概是因为一来量少,二来她身上本就没什么血腥气息,所以不至于被影响到现出原形。

倒是她的相公赵钧,明明是个凡人,被泼了一盆黑狗血,此刻躺在轮椅上,竟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阿琮和王婶将赵钧给带走后,阿琮梳洗罢,站在大厅门口,神色为难地望着我们。

娆音只管盯着宴安,宴安则盯着我,而君扬又是眉头紧皱,不知在想什么。

我瞧她要哭不哭,实在可怜,只好起身,与她一道往院子走去。

我才跟着走出去,那阿琮便对我盈盈一拜:“敢问姑娘姓名?”

“我姓柳。方才不便出手,请你谅解。”

阿琮连忙摇头:“几位修为远在我之上,尤其你的恋人,更是……更是教我害怕。方才人多,你们不出手是对的。”

我道:“还好那黑狗血对你没什么影响。”

她道:“多亏相公信我,替我挡了许多……”

我好奇道:“你怎会与一个凡人成亲?”

“我本是个普通不过的小虫,因缘际会得了修为,略有意识。相公自由多病,却很有怜悯之心,那时天寒地冻,我命不久矣,他不嫌我丑陋,反将我放入怀中取暖,我因此得以活下来。后来我苦苦修行,在他长大后,终于修出人形,以身相许来报恩。”阿琮回头望了一眼大堂,目光缱绻“相公命途多舛,亲人大多已去世,婆婆倒是很想得开,我只盼陪着他过完这一生。若他有来生,我再寻了去,一直陪着他。”

眼珠

阿琮这样, 却是让我想到那被画皮杀害的灼华。

我叹了口气:“有一事我须提醒你, 你的气息很安宁,但你相公的气息, 却有些血腥。”

阿琮愣了愣,脸上那一丝柔情尚未褪去:“柳姑娘不要开玩笑了,相公性子宽厚, 腿脚也不便,哪里来的血腥之气?”

我道:“这个, 我也不晓得。但坂煌村出现这么多无缘无故的死人,难道你不觉得奇怪?”

阿琮低头想了想,道:“或许……是因为白先生。”

这白先生, 我是很有兴趣的,当即问:“那个十分擅长易容之人?”

阿琮点头:“原来你也晓得他,他竟这样有名?”

“我并不晓得, 是一位朋友提过他。”

“那位白先生就住在村子的东面, 为人十分神秘,村子里的人并不晓得他有什么不同, 他之前在村中教书。半年前,他开始替人看病, 据说医术十分高明。恰逢我嫁入赵家, 便和婆婆一起送相公去过一回。相公从那儿回来之后, 就有些不大对劲,时而盯着我与婆婆一动不动,目光十分渗人, 我心里害怕,就没再送他去过了。”

一个擅长易容的不老不死之人,忽然开始替人看病,果然十分可疑。

若按娆音所言,他只是个凡人,那么一介凡人不老不死,本就奇怪,莫不是用了什么禁术,需要以其他活人来替自己续命?

我道:“我晓得了。”

阿琮道:“白先生虽然只是凡人,却很有点本事,你们若只是为找那绿衣女子而来,她毕竟已不在坂煌村,你们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我道:“你们坂煌村的人,就活在这样的阴影之下?”

阿琮苦笑道:“我虽道行尚浅,但护着婆婆和相公大概还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不晓得村中人这样接二连三看着亲人去世,受不受得了。”

我点头,觉得阿琮这样也十分辛苦,而与她一番交谈,倒确实莫名有几分熟悉之感,索性掏出一枚之前碧落留下的碧石给她:“那道士修为尚可,大概不会善罢甘休,若他又来寻你麻烦,这碧石可替你抵挡一次。”

阿琮惊喜地连声道谢,伸手要接,然而我俩手指相触的瞬间,阿琮却脸色大变,似被人狠狠打了一掌一般,连退几步,最后跌坐在一颗柳树之下。

“你做什么?!”

王婶正好从赵钧屋内出来,见状三两步冲过来,很有点要与我拼命的意思,阿琮赶紧起身拦住她,解释道:“婆婆,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王婶将信将疑:“当真?”

我也只好和阿琮一样,满脸无辜地点头。

王婶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深深叹了口气:“姑娘!你是外地人,不要轻信那道士的疯言疯语!阿琮绝不会是什么妖怪,若不是她,我儿子只怕早就死了!她是个好姑娘!”

我仍是点头。

阿琮道:“娘,我还有些事要与柳姑娘说,您先回去再看着相公吧。”

王婶又不放心地看了我们几眼,慢吞吞地走了。

我低声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阿琮茫然地摇了摇头:“你身上似乎有极厉害的宝物。护主呢。”

我比她还茫然,上上下下看了一番也没记起自己有什么宝物,只好将碧石丢在她手里,尽量不碰着她。

阿琮道过谢,又说:“我本想嘱咐你们夜间小心一些,但想来你们的修为应该不怕这些。至于白先生,他这几日似乎不在村内,你们若有耐心,可以等他回来。”

我应下,趁着阿琮离开之际,将娆音抓来角落把白先生的事情就尽数告诉了她,娆音沉吟:“可我们不能拖太久。现在碧落又不在这村子里,迟迟不走,魔尊大人会起疑心的。”

我道:“说到这个,你为何要让我与他睡一间房!”

娆音脸色一红:“我想让你与魔尊先困觉。”

我惊疑不定地望着她,娆音轻声道:“你与魔尊困觉了,以后轮到我,才不会那么奇怪。”

这逻辑实在让我有些无言以对,我道:“我不会与他困觉的!”

娆音扯了扯嘴角:“吃亏的也不是你啊。”

这对话无法进行下去了,我含恨摇头,转身回了房间,却见宴安已在房间里守着,手里还捧了一本坂煌村当地的风俗杂记看的津津有味。

我道:“我与阿琮聊了一会儿。”

宴安从书里抬起头看我。

我又道:“说来话长——”

“——要在这里多待几日?”宴安顺势接了话,语气淡淡的,“依你。”

他这样好似对什么也不在意一般,反让我有点害怕,尤其是到了该睡觉的时候,我正思索着难道真要与宴安同床共枕,宴安却主动放下书:“我去外边一趟,你先休息。”

我求之不得,点点头目送他离开,翻身上了床,反倒翻来覆去没能睡着,这大半夜的,宴安要去哪里?磨蹭到二更时分,外边隐隐传来细微声响,我没忍住,到底是爬了起来,摸出房门。

赵宅内出奇的静,一轮满月当空,周遭的一切却依然显得昏暗,我转了一圈,没看见宴安,不由得有些意外,这大半夜的,他总不至于摸进娆音或君扬的房间罢?

走出赵宅,夜晚的坂煌村显得有些诡异森然,比起白日的喧闹来说,似乎更符合村内如今人人自危的状况,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侧耳细听,发现那奇怪的声响来自离赵宅不远处的别院,正是王婶为了避免自己克死儿子,而为儿子儿媳妇另造的住所。

我悄然隐匿了身形,想飘进别院,却忽然又听到一声低低的□□,自另一边传来,声音不大,满怀痛苦,听着却有几分耳熟,是宴安。

我愣了愣,掉头往那声音来处飘去,却见一转角阴暗处,宴安正呈打坐之姿,周身黑气袅绕,细细看去,黑气之中分明又透着一丝血红,十分诡异。

而黑气中央的宴安双目紧闭,面色亦是前所未有的狰狞,额上青筋暴起,竟似在受什么无法忍受的剧痛一般,我有些忧心,上前三两步:“宴安?”

他一动不动,我只好再凑近一些:“宴安?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宴安忽然睁开眼睛,原本黑白分明的眼中瞳孔已变成血红色,比君扬的双眸看着还骇人,我尚来不及做出反应,宴安已一把掐住我的脖颈,将我高高举起。

短短一瞬,我已濒死,周遭一切景致立刻扭曲模糊,我吃力地挣扎:“宴安……”

宴安看着我,目光却并无焦点,手中力道丝毫不减。

当初薄山给我看了天机镜,告诉我我会死在宴安手上,我还颇为不以为然。

呜呼哀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古话诚不欺我也!

我这半只脚已踏入了死亡边界,剩下的半边却在思考,也不晓得寒崚若晓得自己拼尽全力扭转时空,换来的是同样的结局,会不会叹一声逆徒。

意识模糊间,我周身忽然白光骤盛,将那缠绕在我与宴安周身的黑气顷刻冲散,宴安发出一声如兽类的嘶吼,终是松了手,我隐约瞧见他虎口已血流如注。

我被护在一团白光之间,终于能再次呼吸,压抑之感也一扫而空,我狠狠地咳了几声,总算确认自己还活着,低头一看,那白光来自腰间薄山当初给我的那枚玉佩。

薄山吾友!

我摸着喉咙,慢慢缓过神,为防止宴安再次发疯,撒腿便要跑,这左脚才迈出一步,宴安就已直直地往后倒去,我来不及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后脑勺嘭地撞在地上。

完了,这下脑子只怕坏的更厉害了。

我一边咳嗽一边走近,先探他鼻息,确认他还好好地活着,又掰开他眼皮子瞧他眼珠,这会儿倒是已恢复了正常。

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我摸着喉咙,想将他给拖回房间,另一边却又传来一声尖叫,这声音乍一听,竟与碧落有几分相似。

宴安倒在这犄角旮旯,应该也不会被人绑走,我当下转头,寻着那尖叫声的来源处凌空而去。

一边跑,我一边摸了摸那玉佩,声音沙哑地道:“还好有你。”

我本以为这只是个传讯符,想不到还兼具护身功能,昆仑神物果然深不可测,我越想越觉得后怕,抓起来猛地亲了一口。

这玉佩受了夸奖倒是波澜不惊,一点白光也懒得再闪一下,我一路飞奔,那尖叫声响了一回后却彻底消失了,我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到了赵家别院。

我闭上眼睛,忽然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