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这血腥味走了几步,我看见院内铺晒的一大片红椒,已晒的半干了。

这红椒哪里产的,好生古怪,居然还带血腥味。

我百思不得其解,蹲下随手拨了拨,借着这些微月光,那红椒丛中,竟露出一颗带血的眼珠子。

幻境

我被吓得不轻, 这一声尖叫是险险卡在喉咙中, 我手一挥,那红椒纷纷散开, 原来底下藏了具尸体。

说是尸体并不确切,因他浑身已然焦黑,犹如被烧过一般, 只剩一张脸还完好,嘴巴与眼睛都大张着, 乃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这张脸我认得,是下午那个泼狗血的道士。

我用红椒戳了戳张道士的鼻孔,他果然已经死透了。

他下午才往赵钧和阿琮身上泼狗血, 晚上就死在他们家院子里,已不是一个巧合了,正寻思着, 外头忽然传来许多凌乱的脚步声, 周围也亮了起来,一伙村民举着火把, 正在大喊“张道士”,也就是我眼前这尸体。

我忽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而不等我撤离, 已有人一脚踹开了院子大门, 火把一扫,院内一片明亮,我与那群村民在这火光烂漫的小院里, 来了个深情对视。

眼下我蹲在红椒丛中,身下是具焦尸,手里捏着个红椒还塞在他鼻孔中,人赃俱获这个词,我是晓得的。

场面瞬间凝重起来,我松了手中红椒,莫名有些紧张:“不是我。”

为首那大汉怒吼道:“将她抓起来!”

另外几个大汉一拥而上,直接将我架了起来,可怜我才受宴安攻击,又遭凡人围攻,今日真是不宜出行!

我喉咙尚有些不舒服,只能咳了几声,为难道:“当真不是我,我是听到有人,咳,尖叫,所以……”

话还没说完,我们已惊扰到了这小院的主任,阿琮推着赵钧出来,两人具是睡眼惺忪的模样,见我被架着,阿琮大吃一惊:“发生何事了?!”

她问完,自己也看到了地上张道士的尸体,一双杏眼瞪的浑圆,往后退了几步:“这,这是怎么回事……”

为首那大汉盯着我,冷冷道:“原来一直以来的妖怪就是你!”

我道:“胡说八道,我昨日才来的坂煌村,之前如何杀人?!”

大汉一副看破天机的表情:“你是妖怪,自有你的手段……你之前是否都是乔装成其他模样的?!”

我语重心长:“我若是个妖怪,杀了人怎会乖乖留在这里等你抓我?我若是个妖怪,现在早就跑了,你们几个凡人能留得住我?”

那大汉盯着我的脖子:“你被张道士掐过,一定受他所制,所以无法逃离。”

宴安这个害人精……

阿琮道:“这位姑娘不会是妖怪的。她,她是个好人。”

我感激地朝阿琮投去一瞥,大汉道:“她看准你们与张道士有矛盾,故意杀人后将尸体送到你家中来,若不是我们今晚发现张道士不在,及时赶来,明早再发现的话,你们就难以洗刷罪名了!”

我一阵猛咳:“你的心地太坏了,怎能想出这种下作手段。”

那大汉又是怒吼:“我只是在阐述你做的事情!老刘,你们几个快去王婶那儿,将她的几个同伴也给抓来!”

“千万别去。”

千万别去送死……

大汉冷眼看着我,老刘几人已跑去了,阿琮慌张地说:“钱叔,她确实不会是凶手……”

“阿琮,你若想帮我,麻烦你去找个丝带给我。”我道。

阿琮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为我取了个丝巾来,我又央她替我在脖子上系了一圈,挡住掐痕,那位钱叔冷眼看着,并不阻止,只说:“妖怪死前还爱美?”

我懒得同他说话,对面王婶院里也亮了起来,片刻后,响起几声杀猪般的哀嚎,和王婶的惊叫。

那位钱叔一愣:“发生何事了?”

下一刻,君扬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云霄:“吵死了!”

接着又是老刘为首的几个壮汉的哀嚎声。

哎,让你们不要去对面嘛,但还能发出哀嚎,好歹……君扬没下杀手。

君扬一手拎着一个大汉,犹如提鸡仔一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身后还跟着个一脸困惑的娆音,见我被人架在空中,君扬微微蹙眉:“你们在干什么?”

我道:“如你所见……”

为师被凡人制住了。

君扬嘴角抽搐,将那两个壮汉丢在地上,一步步走近,架着我的两个大汉很有些紧张:“妖,妖怪休要胡来……”

君扬倒是没用术法,手脚敏捷三两下就把我身边两人给踹飞了,我双脚得以落地,赶紧躲在了君扬身后:“误会,当真是一场误会!”

君扬无言地看了我一眼,又眯眼看了一眼地上张道长的尸体,冷笑一声:“你们认为是她杀的人?”

为首大汉道:“我们亲眼所见,人赃俱获!”

我道:“胡说八道,我来时他已死了!”

为首大汉指着张道士鼻孔中的红椒,勃然大怒:“这不是你插的?!”

“这小小红椒,还能成为凶器不成?!”我据理力争,“这是我见他的尸体,想看看他还有没有气,又不想用手靠近他,便将红椒塞入他的鼻孔之中,若他还活着,一定会被熏的惊醒……”

君扬说:“柳姑娘,你先闭嘴吧。”

我嗓子疼的厉害,也解释完毕,索性不再说话,君扬说:“她一介女流,更不是妖怪,无法杀人,即便杀了人,也不会蠢到留在这里玩尸体等你们栽赃。”

君扬虽对我十分嫌弃,出了事,到底还是愿意帮一帮,我颇有些感动,又听得那为首大汉说:“你说不是她干的,那是谁干的?!”

君扬看了一会儿张道士的尸体,说:“谁干的关我屁事?”

我:“……”

眼看一场恶战无可避免,坐在轮椅上的赵钧忽然抽搐了起来,阿琮急切地道:“相公,你怎么了?”

王婶也冲过去,不再管我们,两个女人手忙脚乱地将赵钧给推回了房内,他们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君扬也顺势拉着我的衣领,转身就要走,为首大汉立刻回神,也伸手来扯我,这一拉一扯间,我脖子上系着的丝带轻飘飘地散开了。

君扬动作一顿,神色狰狞地看向那大汉,我见情况不妙,赶紧说:“不是他们!”

那大汉十分不知死活,竟顺势接嘴:“张道士掐的好!”

下一刻,大汉到底是被忍耐不住的君扬给一掌打了出去,同我那随风飘荡的丝带一般,荡的很是妖娆。

大汉落地,周围一片惊呼,我看着这群村民的眼神,晓得此处是没法待了,君扬拎起我,瞬间消失,再落地,已在我与宴安的房间内。

我本想提醒君扬,宴安并不在房内,而是在一个小巷中,不料到了房间,却见宴安躺在床上,娆音正伏在他上方,是个要吻未吻的姿势。

我与君扬很不合时宜地出现,吓的娆音猛然起身,连退几步:“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我当做什么没看见,揉了揉脖子。

君扬走近几步,蹙眉:“魔君怎么了?”

娆音无辜地摇头:“我也不晓得,方才我听见动静想出去,就看见他昏倒在一个小巷内,便将他带了回来。没顾上再去管你们了。”

她这话说的十分坦荡,我揉揉脖子:“我在小巷中发现他的时候,见他双眼发红,意识模糊,便凑过去要同他讲话,结果他直接掐住了我的脖子,这伤痕就是他弄出来的,但不晓得为什么,他又自己昏了过去。”

玉佩发光护住我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这两人为妙。

君扬与娆音同时变了脸色。

娆音低声道:“怎么会这样……明明已经许久不发作了……”

我立刻道:“发作?发作什么?”

宴安难道有什么癫痫之类的病症,只是他的癫痫发作,也比常人来的可怕。

君扬道:“此事与你无关。”

这答案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点头:“无关就无关,现在外头怎么办?宴安又该怎么办?”

君扬道:“此处我已设下结界,我必须要先回魔界一趟,很快就能回来。回来时,若你还是没有找到碧落,咱们只能先离开了。”

我意外:“你回魔界做什么?”

君扬看了一眼宴安,摇摇头:“你不用管……我去去就回,娆音,你看好主上和她。”

娆音轻轻点头,君扬设下结界,转瞬就消失了,他大概是十分信任娆音的,万万想不到,我与娆音早就达成了协议。

君扬一走,我道:“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娆音愣了愣,有些责怪地道:“魔尊这幅模样,你都一点不着急吗?”

女人心海底针,我胆战心惊地看着娆音:“你不会忽然反悔了吧?”

娆音沉默片刻:“可我们还没找到姓白的,万一被发现了……”

我握住娆音的手:“娆音,时间不等人,咱们等不了了。我不是柳若,对宴安也并没有什么感情,你就算想怪我,也该等我们处理了眼前的事情。”

娆音抿了抿唇:“我不怪你。我还要谢谢你……谢谢不是柳若,谢谢你对魔尊无情。”

我一时无言,娆音主动施法,手中一抹红光升空,我续上法力,红光如同春雨淅淅沥沥散开,将屋内三人笼罩在其中。

光华流转,这小小的木屋转瞬成了当初柳若与宴安成亲的房间。

但这并非幻象,而是娆音与我共同创造出的一个幻境……为宴安创造出的幻境。

猜猜我是谁

娆音很快会变成我的模样, 这小木屋周围也会落出一个独立的结界, 从此以后,娆音会变作柳若的模样, 与宴安两人生活在这结界之内。

这自然只是暂时的,只是我不能让宴安就这样上昆仑。

依我之见,寒崚显然无法对抗宴安, 但寒崚身为昆仑之主,也绝不可能让宴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最后想必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尤其寒崚最初便希望我杀了宴安,后来退一步,答应让他陷入长眠, 只是如今梦千年已不可寻,好在我受了桃花酿的启发,想到娆音与我都有半吊子的制造幻境的法力, 二妖联手, 再加上碧落留下的那些涣神散,便能将宴安暂时困在这幻境之内。

与他十分相熟, 对他与柳若之事也颇为熟悉的娆音,则可在幻境中扮演柳若的角色。

只要能与柳若在一起, 宴安必然也不可能太快发现不对劲, 毕竟幻境中的一切, 与现实并无太大区别。

待我先上昆仑,找寒崚通风报信,再与他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时, 再将宴安从幻境中弄出来也不迟。

这算盘打的十分好,娆音之前听我一说,也并无二议,虽我与她修为都不算深,但只要能骗过宴安,这结界就依靠宴安而存在,普天之下,修为能与宴安抗衡的神魔并不多。

房间成型,我收了手,余下的都交由娆音,毕竟这幻境今后是她待着,也该由她来掌控。

我本欲直接告别,想了想,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宴安他到底有什么病症?为何总会忽然发狂?”

娆音不说话,低头看着宴安,脸与身子悄然变化,变作了当初在人间柳若的模样。

这张脸与我的脸一模一样。

我道:“你变得真好,连我也看不出破绽。”

娆音幽幽抬眼,轻声道:“因为这两千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若我是她……就好了。”

她的语调莫名有些渗人,我倒退一步,讪笑两声:“恭喜你如今可如愿以偿了。我就先告辞了,不必送。”

娆音只那么轻轻挥了挥手,我就被压制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弹。

糟糕……失算了。

娆音的眼睛重新看向宴安:“你不想知道,你方才问题的答案吗?”

“我随嘴一问,不知道也没关系的。”

娆音摇头:“我却偏要告诉你。当初魔尊落入凡间,表面是因为与饕餮打了一架,实际上却是因为他的魔气发作,一时间难以抑制。”

我道:“好娆音,你别说了,我真的不想听了。”

照这个情势发展下去,我知道了全部的真相后,就要被灭口了。

娆音却自顾自地继续道:“魔尊他……是魔胎。你应该听过这个词吧?”

“听是听过,但我并不晓得魔胎是什么。”

娆音道:“这与魔尊的身世有些关系。你以为,魔尊后来为何会堕入魔道?真的是因为那个柳若么?柳若是对魔尊很重要,但也不至于让他一念成魔……她至多只能算是一个引子,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魔尊的身体里,本就流淌着魔的血液……”

我愣了愣,想着娆音横竖不会放我走,倒不如弄个清楚:“他不是天帝与王母的孩子吗?”

娆音道:“天帝确实是魔尊的父亲。”

言下之意,王母却并非魔尊的生母。

这实在是个惊天撼地的秘密。

娆音语调温柔:“我当初是魔尊母亲身边的一名小婢女,亲眼看着魔尊大人出生,看着他被抹去记忆与魔气,被接到了天庭,一无所知地活着……到最后,所爱之人死在自己敬重的人手下,还是被父亲指使的,同时还毫无预兆地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虽然是魔界与天界最高贵的血统,但两者相融,却反而让他痛苦。”

我古怪地道:“莫非,宴安的母亲是曾经的魔尊?可魔界历任魔尊,分明都是男的……”

娆音的脸色变了变:“你在想什么?!魔尊的母亲,是上一任魔尊唯一的妹妹。”

我讪讪道:“哦。”

娆音伸手,轻轻摸了摸宴安的脸:“魔尊真的受过太多苦了,我知道的并不完全,但……光我知道的那些,已足够让我心疼。他本不该出生,因为父母的关系,他就是传说中那毁天灭地的魔胎,若有一日他彻底无法压抑魔性,便会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暴虐的魔,甚至……将目之所及的一切生物,杀个干净。”

这与我在天机镜内看到的景象完美对应上了。

我试探地道 :“如何才能避免他的魔性完全爆发?”

娆音轻轻摇头:“除非他死。”

顿了顿,又说:“但我不会让他就这样死的……所以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答应你,建造出一个幻境,困住他呢?”

我一时间无话可说,娆音叹了口气:“无论妖魔鬼怪还是凡人,碰到感情,总是会不理智的,可我已陪在魔尊身边这么多年,漫漫时光,魔尊待我很好,我不会再为自己奢求什么,只希望他能过的好……甚至,我也想过,如果柳若姑娘能复活,魔尊姑娘的脸上能出现笑容该多好,即便她只是个再平凡普通不过的凡女。”

娆音抬眼盯着我:“可出现的,却是你这样的。”

我:“我这样的……”

“你这女人,实在太过绝情,即便你不是柳若,魔尊待你这样用心,你竟一点不为所动。听到魔尊是魔胎,也丝毫没有触动……我一想到魔尊将真心给了你这样的人,心头便一阵苦楚。”娆音手指又动了动,我周围的一切便忽然扭曲起来,“我不确定我能不能扮好柳若,但无论如何,也一定会比你这个柳若好。”

我困难地道:“我活着也不会留在这结界内的……你杀了我又有何用。”

娆音道:“只有你死了,我才是唯一那个柳若。”

我十分想告诉娆音,这世上还有个人长的和柳若一样,远在昆仑,名曰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