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山点了点头。

我道:“寒崚神尊为了拯救天下,用了溯回轮,回到了我刚入魔道的时候,却将我封印了数百年,我没能像当初一样,初入魔界便遇上宴安,反倒是成了一颗毫无记忆,认真修炼的若萍草,之后又遇见了碧落与君扬。”

薄山道:“你很聪明。”

依我之见,薄山这句话是在讽刺我。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发现伤基本都已好了,法力虽未恢复完全,却也十分够用,我道:“一定是你替我疗伤的,多谢。阿虫呢?死了?”

薄山点头,我颇觉唏嘘:“果然如她所言,干坏事的人一定会有报应。我一直想害宴安,果然也有报应……宴安被冰封在哪里?我能看看他吗?”

薄山一动不动,似乎有些犹豫。

我道:“只是看看而已。”

薄山挥袖,将我带入关着宴安的幻境,这是个极小的冰窟,宴安躺在一整块冰中,仍在沉睡,周身隐隐散发着黑红之气,足见他确实还未安稳下来。

我望着宴安的脸,半响没有说话,薄山难得主动开口:“你与他曾为夫妻。”

我摇了摇头:“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薄山道:“他应与你说过许多事。”

这话提醒了我,我道:“他是说过不少,但我一桩都回忆不起来,为此他一直想昆仑山拿溯回轮。他不知道溯回轮已经被用过了。”

薄山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十分疑惑地点头:“嗯,就算现在知道我真是柳若,我也只是觉得意外而已。”

他说的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去,于我听来,都像别人的事。

薄山似乎也有些奇怪:“竟忘的这么干净。”

“约莫是因为我本质就是个凡人吧。难怪我也一直挺喜欢凡间,喜欢凡人的,总算找到原因了。凡人的一世又一世,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轮回,而我从柳若变成神仙又变成妖怪,还因溯回轮前尘尽忘,已算不清,是多少个轮回了。”

这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大约早已将我对宴安的记忆与情谊消磨了,只是这样一来,我对宴安的愧疚又多了几分,从前我觉得自己在骗他,如今倒宁愿自己是在骗他。

他念念不忘的旧事,我这故人,早已忘的一干二净。

薄山道:“你动手吧。”

我一愣:“什么?”

薄山:“杀了宴安。”

我有些恼怒:“你,你这样实在也太过分了些……”

薄山道:“杀了他,解了这个劫,宴安不会死,会变成凡人,从此以后,经历六道轮回。你也可以如愿成为凡人,你们生生世世,都会在一起。”

我一时错愕:“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薄山道,“寒崚神尊可以办到的。”

我道:“他一开始让我去杀宴安,便打的是个主意?他晓得我是柳若,与宴安有一段姻缘,便要用这样的方式,一面护住宴安,一面让我与宴安在凡间恩爱?”

薄山没有答话。

我觉得十分荒唐,不自觉有些想笑:“那他当初为什么要听天帝的话,去杀柳若?”

薄山摇头,还是不答话。

我道:“好歹……他该告诉我,我那时候也不至于……一下就堕了魔道。”

薄山道:“那时候他也不晓得,有些话说与不说,如此重要。”

我的一个徒弟

我道:“这些事情一定是寒崚要你说的。横竖他希望我快点去当凡人, 顺道也能解救宴安, 我若照做了,将来大家就再也见不到了。不如, 你将他喊出来,我与他好好道个别?”

薄山不语,我有些无奈地道:“我的师父, 怎么这么多年,在人情世故上还是毫无进步?他仍旧不会去问别人的想法, 自顾自地觉得,我与宴安都去当凡人,是最完满的结局, 是吗?”

薄山似乎有些不解:“不是吗?”

“其实,我还有许多记忆并未找回,但是我记得有一回, 我问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寒崚说,他都喜欢。他喜欢每一个生灵, 却没办法理解他们。宴安从神变为魔,难道会如我一般, 想变成凡人吗?而我即便想要变成凡人, 难道就一定想要与宴安再续前缘吗?”

薄山一动不动, 也不晓得是不是被我问懵了,过了半天他才说:“你与宴安本就是恋人。”

我道:“但我早已记不得了。”

这前缘,我也没有要续的打算。

薄山道:“你一定要杀了宴安, 此事毫无回转余地。即便你不杀他,他也会……”

话音未落,这幻境竟忽然地动山摇起来,薄山仰头,微顿片刻,冲我道:“快,杀了他。”

薄山素来喜欢模仿寒崚,还是第一回用这样着急的声音说话,我略感意外:“怎么了?谁来了?”

薄山只道:“快将他杀了。”

我自然不肯下手,而那外来者已施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来人一身金色长袍,身材高大,黑色长发,留着两撇胡子,面容与宴安竟有几分相似,只是莫名有些憔悴,我倒退一步,几乎很快猜到他的身份:“天帝……”

天帝看也不看我,只看了一眼的薄山,又将视线转向被冰封的宴安。

薄山冷声道:“天帝,此举绝不可为。”

天帝冷笑一声:“寒崚神尊,你以私情动用溯回轮,功力大损,连累昆仑山脉与天下生灵,难道此举,便是可为了?”

同时,薄山脸上那张空白的面具粉碎开来,这一回,里头却是寒崚的脸。

我吃惊地望着他,这张脸再熟悉不过,却显得异常苍白,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双袖微振,我与宴安的脚下瞬间裂开一个巨大的缝隙,一同坠入了那无边深渊之中。

周遭狂风呼啸,唯一能听见的,便是寒崚的一句“将他杀了”和天帝的怒吼声。

我与宴安坠入后,缝隙很快合上,周围漆黑一片,我以灵力探寻,发现此处似是寒崚早就准备好的一处秘境,大约除了他之外,也无人能打开,只是……

我看一眼身边的宴安,满头雾水。

寒崚是上古神尊,与天帝关系即便谈不上好,也不该恶劣到方才几乎算是争锋相对,不然当初寒崚也不至于三番四次帮天帝的忙。

还有,天帝说寒崚因私情启动溯回轮,是何意?

寒崚又为何要扮作薄山的样子?上回我掀了薄山的面具,他分明长的是与我一样的脸!

寒崚脸色那样难看,若与天帝打起来,会是他的对手吗?

我困惑且焦急,可试了千百次,这秘境也完全没有要被我灵力给击破的意思在,身旁的宴安被冰封着,更是毫无帮助。

我抱着膝盖等了许久许久,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仿佛我与宴安在这里,已与三界彻底隔绝开来了,除非……我像寒崚所说那样,去杀了宴安?

我侧头去看身边的宴安,想着寒崚告诉我的,只要我杀了他,便能与他一同成为凡人,自此在凡间过着幸福快乐的小日子。

我是挺想在凡间过小日子的,但想与之一同过日子的人,并不是宴安。

这个想法,很对不起他,我甚至不由得想了一下,若宴安恢复正常后,我把这份心思同他说了,他是会杀了我与寒崚,还是对我说,我当然是原谅你的。

“宴安,我之前不晓得我是柳若,数次欺骗你,实在是对不住。”我真心实意地对宴安道了个歉,坐在另一边,有些茫然地不晓得要怎么办才好。

“可我喜欢的人,至始至终也只有一个人。”我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晓得寒崚对我做过什么,可我是因他而活,为他入魔,我这一辈的眼泪,都花在他身上了……他一定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我也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还害死了君扬的父母,君扬又伤过我的心。可见当初寒崚说,有情皆孽,此话不假。”

宴安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苦笑道:“也只有我那师父,超脱红尘之外,无欲无求,便没有求不得,没有求不得,便不会有孽债……他活的那样超凡脱俗,我却是学不来了。说起来,你也算是我半个师兄,我们这两个徒弟,都十分丢师父的脸。”

这样等了不知道多久,我自言自语到累了,便沉沉睡去,再醒来,周围仍是一片无边黑暗,身边的宴安却已不见了踪影。

我一愣,站起来,再以法力试着突破这重重结界,不曾想这一回,那结界很轻易便散干净了,而我正置身于昆仑山巅的小屋之中,周围布置与之前并无差别,只那张床上,躺了个浑身是血的人,却正是宴安。

我大惊,伸手去探,宴安躺在那儿,一丝气息也无了。

我不过睡了一觉,何以会如此?!

我将宴安扶起来,尝试着给他运送法力,此时木门猛然被人推开。

我抬头,屋外夹杂着白雪的狂风呼啸,君扬一人站在屋外,神色冰冷。

他竟一路无阻地寻到了这里来?

我微愣,道:“君扬,你……”

君扬并不理我,黑着脸三两步跨上前,浑身轻颤:“魔尊……”

我连忙解释道:“我也不晓得怎么会这样,可我法力有限,你快来看看他还有没有救……”

君扬一把将我推开,闭目为宴安传送法力,半响,他缓缓睁开眼。

我道:“如何了?”

君扬看着我,红瞳如血,语调沙哑:“原来你这个人,当真是没心的。”

我一愣:“什么?莫非你认为,宴安是我杀的?这其中可有天大的误会,我……”

君扬将宴安缓缓放平,道:“娆音,也是你杀的,对不对?”

这质问实在是莫名其妙,我看一眼躺着的还生死未卜的宴安,尽量耐心地回答:“不是。以你的水平,不至于看不出来,她是那个虫精杀的吧?”

君扬道:“是啊,可那虫精,却是寒崚所杀,对吧?”

我可算明白君扬的意思:“依你之见,我顺水推舟,让虫精杀了娆音,再与寒崚联手,将宴安带回来杀了?”

君扬冷冷地看着我:“不是吗?你从以前开始,就是寒崚的徒弟!”

我不语,君扬站起来,握住我的肩膀,可以说是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谁吗?!你是寒崚的徒弟!你是我的师父!你唯独不是柳若!”

我道:“我不是你的师父,你的师父……早已死了。”

君扬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多希望,我的师父索性就那样死在炼妖壶中算了。这样,我对她仍是满心愧疚,又恨……又爱。”

我抬眸去看君扬,君扬望着我,眸中隐有泪光。

我挪开视线,道:“……我不是你的师父,也没有杀娆音与宴安。”

“你一定不知道,忽然晓得最亲之人,是杀害自己双亲仇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君扬道,“我……从未见过父母,自幼在魔蕴中长大,离开魔蕴后,第一个见到的便是你。即便晓得是你杀了我的父母,我也……”

我道:“我不是若朦,但我确实曾是寒崚的徒弟,是个神仙。神仙与妖魔,本就势不两立。”

君扬扯了扯嘴角:“你说的不错,反倒是,一直心软的我,才丢了魔界的面子。”

在我心中,君扬早已不是我的徒弟,但这话说出来,却仍让我心中万般不是滋味,若是时光从头回溯,那日我听了碧落的劝,不曾将他捡回家,他有他的命数,我有我的路途,该有多好。

君扬沉默片刻,又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是柳若,但魔尊开心,你似乎也很开心,竟觉得这样也不错。我父母在魔蕴中,唯一留给我的话,便是要振兴魔界,摧毁天界,杀了寒崚神尊,和他的那个徒弟……而魔尊是魔界唯一的希望,可如今,这希望却彻底毁在了你的手上。”

我道:“宴安确然不是我杀的,若我能下得了手,他早就死了。”

君扬看着我,道:“那,他死了,你怎么一点也不难受?”

我一愣:“宴安是天帝之子,还是魔胎,不可能会这么轻易死去。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的,只要寒崚回来,想必就能救回他……”

若实在不行,还能让寒崚用他自己的法子,将宴安从此变为凡人,总而言之,无论如何是死不了的。

君扬看了我半响,缓缓道:“师父,让我再喊你一次师父。”

我道:“我……不是你的师父。”

君扬点了点头:“你说不是,便不是吧。如今魔尊已死,我也不知还能去哪里,或许从此便待在魔界,再不出来。师父,抱一个吧?”

我下意识要拒绝,然而看他眼中隐隐的泪光,又有些于心不忍。

我叹了口气:“我不是你师父,宴安也不会就这样死去,你不必太灰心……”

君扬大步走到我跟前,一把将我紧紧抱住,在我耳边低声道:“师父,那夜月下,我没好意思说出口的是……等我凯旋,便要向你提亲。”

我一愣,君扬的手却已穿过我的胸膛。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出乎意料,我竟不怎么觉得痛。

君扬拉开一些距离,低头看着我。

“我已找到了溯回轮……寒崚已用过一次,对不对?但他有私心,这溯回轮便还能再用。只要以上一次溯回的关键人物的心头之血血祭,便能重新回到最关键的时候……”

君扬闭目,落下一滴泪:“师父,抱歉。其实……我之前陪魔尊找溯回轮,为的本是复活你。”

我看见他另一只手上,挂着一只手环,那是许久之前,他去天界时,我为他编的平安环。

柳若之死

“相公,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没事的, 小伤而已。”

“小伤……这哪里算是小伤,流了这么多血呢!”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三个人。

灼华, 圆慧的前世,还有圆慧的那个小师妹。

灼华忽然回头,没什么好脸色地看着小师妹:“喂, 你还愣着干什么?没见你师兄受伤啦?!去采点草药啊。”

“灼华,我没事的, 你别凶小若了。”

“蒋涛,你又护着她!”

圆慧前世竟叫蒋涛,倒是个十分世俗的名字, 而他的师妹,名字里居然也带了个若字。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前一刻我分明死在君扬手下, 为何这一恍惚,就回到了如此早远的时间中?这应该已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倘若是因为溯回轮,那这两千多年前的节点, 又与蒋涛灼华有何关系?

而我此时此刻, 毫无实体, 在灼华他们眼前晃荡了一圈,三人也仿佛看不见我一般。

灼华道:“你还记不记得柳若和她的情郎?”

蒋涛一愣:“自然记得,大半年前, 咱们在山中碰见的那一对。怎么了?”

灼华道:“我依稀记得那叫柳若的女子,是开医馆?咱们对他们,可是有救命之恩,不如去她那里拿点药吧。”

我:“……”

也就是说,此刻的时间,正是上回我在宴安的神识中经历的那一幕的大半年后?

蒋涛摇摇头:“小伤而已,何必麻烦别人,何况这大半年,咱们隐居在此,毫无联系。之前在山崖边,我瞧见有些若萍草,将那若萍草捣烂了很治我这伤口的。我一会儿便去……”

灼华扭头,对着小若道:“听到没有?快去摘若萍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