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弱肉强食的生物链圈,太不适合她的生存,她喜欢安逸平静。

做医生绝大多数时候,她是被认同的,她觉得自己是社会中重要的个体,能有自我价值的体现。

他们在一起十多年了,妻子被病人家属打过三次,却一次也没有追究。

她说,没有什么比亲人不能安好更让人痛苦,我身边的亲人,至少都在,我没有他们痛苦。

有时候痛恨她的软弱,有时候爱惨了她的善良。

景子谦站在准备室外,等着妻子换好衣服站在里面跟他交待。

温佳妮站在里面,隔着玻璃门,声音能传出去,她还在戴着蓝色的手术帽子,把头发藏进去,“子谦,等会阿甜他们过来,你一定要安抚他们的情绪,他们一定会很激动,你必须冷静,若他们因为无端的原因有什么愤怒责骂,你不要往心里去,一定不是有心的。”

景子谦笑了笑,“我知道,等会手术进行到三个小时左右,我让护士给你送瓶维他命进去,你记得喝,你现在身体也虚。”

“嗯。”温佳妮隔着门,对着景子谦呶了呶嘴,“谢谢老公。”

景子谦故作身体抖筛,“别肉麻了,真受不了你,快去。”

温佳妮这才转进内室。

准备室直接进里面的手术室,因为过门消毒,就不会从走道出来,手术室外的门接在另外一个走道。

景子谦转身离开,去了手术室外。

莫家裴家的人都在外面等着。

初阳才上小学,看到手术室很紧张。

医院总是不能给人舒服的感觉。

看到妈妈哭,爸爸眼睛发红,初阳走了过去,拉起妈妈的手,“妈妈,姐姐呢?”

“姐姐在手术室里,生了大病。”辛甜哽咽难语。

“妈妈......”初阳本来还想当男子汉安慰妈妈,可是眼睛也像父亲一样红了起来,“姐姐怎么了?”

“姐姐流了好多好多血。”辛甜抱住儿子,将他的头捂在胸口,“昏迷了......”

初阳眼珠儿一转,“不是可以输血吗?我们可以输血给姐姐。”

辛甜的手滑到儿子的脸上,托着离自己远了些,“初阳不怕痛吗?”

初阳伸手摸着辛甜的脸,“不怕,初阳是男子汉呢。”

辛甜再次把儿子捂在怀里,“......”

此时的她已经说不出来一个字。

唯有静静的感受着孩子在怀里的温暖。

云烨的手搭在儿子的头顶上,“初阳,我们每个人都离不开姐姐,是不是?”

“嗯。”初阳点头,眼里的水汽因为大人悲伤的情绪越积越多。

很快有医生过来,安排初阳进手术室,进行配型。

副院长也急急赶了过来,就站在辛甜和云烨面前。

辛甜和云烨本来要去看看初阳,立时止了步,“王院长。”辛甜声音悲颤。

王院长对他们招了招手,甚至来不及和其他g城大人物打招呼,直接把这对夫妻往走廊那头领,去了隔壁楼的办公室。

一入办公室,院长便开始换上白大褂,一边换一边对辛甜和云烨说道,“因为破坏造血系统的dna是从父亲的dna遗传的,所以之前和wi11iam的配型没办法成功。

初阳的脐血一直保存着,但是初晨和初阳他们姐弟两个体内都带有父亲身体里的相同相阻dna,用温医生的理论方法,如果阿烨身体里的dna没有办法改变,那么你们以后生的孩子都有可能携带这种dna。

每周温医生都会抽时间来跟我讨论,因为怀初阳之前,我们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所以没有改变阿烨的dna,导致了初阳同样遗传了这个特征,好在初阳身体健康。

但有可能他的下一代会被遗传。

所以我们上个月有说过,等初阳再大两岁,想办法改变他的dna,没想到初晨现在出了事。

温医生现在在手术室,不方便出来跟你们说这些,那么我把她之前未成型不成熟的想法跟你们说一说。”

辛甜的心揪得疼,拉着云烨的手,疼得说不出来话。

未成型,不成熟。

这六个字简直是雪上加霜。

正是因为这六个字,所以佳妮没有跟他们商量过。

“王院长,我们不会再要孩子了,我们就想他们都平平安安!求求你帮我想想办法。”

“求”这个字,于辛甜云烨这样的人多难才能出口,却一晚上不停的重复。

王院长起身去拿档案架上的资料,动作很快,一边开锁,一边叙述,“我们会尽力。你们坐下来,我给你们看点资料。”

云烨辛甜应声坐下,禀着呼吸不敢出声。

王院长背对着他们道,“更换部分dna链条这种事情,我们还没有做过,但是自从初晨病了过后,温医生一直在研究,也做过很多试验,本来是想等试验成熟了再给初晨先更换,再更换初阳的。

但现在显然她没有别的办法,如今是先止住血。

我是相信温医生的,这么多年,我有注意到,只要是大出血的手术,再晚她都会上,甚至别的医院她也挂了大出血止血手术的外诊,为的就是有一天初晨有一天意外需要做手术的时候起到作用。

这十来年,温医生做过近千例大出血的手术,失败了三例,这三例失败的原因都是因为送诊不及时,路上耽误了时间,哪怕早一点,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在我们g城的手术医生中,绝无仅有,京都国外好多医院想挖她走,她还是留在我们医院。所以你们一定要相信她。

我不能说让你们调整好心态,因为太强人所难,但是我希望你们能给温医生一点空间,她不会拿初晨的生命开玩笑,如果到了万不得已,她提出有危险性的要求的时候,你们尽量平静下来,理性一些来做决定。”

王院长的话,并没有要求辛甜和云烨一定要答应温佳妮签字同意。

而是用另外一种方式诱导他们尽量同意。

因为大型涉及生命危险的手术,家属容易情绪激动,无法理智选择正确的试,但是医生如果单方面提出希望家属签字,出了事故医院担不起责任。

所以让家属做决定,如果家属不够冷静,就会让孩子失去生命,这对父母来说,分明是让他们自己拿着剪刀去剪绑在孩子身上的定时炸弹的线。

王院长把档案袋取了出来,一共十几个档案盒,一一取出来在云烨和辛甜面前摆好。

“这里是温医生每次试验记录和理论分析的复印件,她都有交给我,最近这份,你们看看......”

39:自欺欺人到如此地步

云烨和辛甜只知道一切都没有定数。

什么都是未知。

因为连医生本身都没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若是佳妮有足够的信心,早就和他们商议了。哪会等到今天。

“从初晨的病确诊开始,温医生就和国外许多医学专家、生物学专家一起研究基因链条的改变,在来的路上,温医生已经和他们取得了联系。他们正赶英国王室的专机飞过来。

温医生现在是想办法止血,只要能稳住不再流血,就有希望。”

王院长看着云烨的眼睛,虔诚而坚定,“阿烨,没有一个医生不愿意自己的病人康复,我们一定会竭尽所能,全力以赴!”

饶是云烨做过十多年的心理准备,知道某一天一个陌生的手术将在女儿的身上进行,但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他还是全身发抖,生怕意外的发生。

温佳妮宽仁善良,不仅为了莫锡山的身体操心,更为初晨的身体操碎了心。

他知道这辈子欠的,永远都还不清。

所以他更是明白,事对事,都没有办法平等。

现在不想找任何人泄恨,也不想将秦家怎么样!

只要女儿平安渡过这劫,他可以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看着满桌子温佳妮和众多专家一起研究的那些看不明白的数据,云烨心中更感念医生的悲天悯人。

这些数据是十几年来的积累,更是一份从未放弃的决心。

他拉着辛甜的手,看向王院长,眼中红丝未退,嗓音暗哑,“王院长,谢谢你让我们了解这些,感谢你们这么多年都一直在为了晨晨怄心沥血,我们,我们.....”

云烨哽得声音发沙。

辛甜更是一言不能长续,只是不停的哽声说“谢谢”。

..............

这场手术对于云烨和辛甜来说,好歹做了十几年的心理准备。

但对于其他人来说,是晴天霹雳。

莫锡山固执的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拐杖拄在跟前,双手搭握着杖扶,紧紧捏住,一言不发。

他不想表现出悲痛的情绪,到了他这个年纪,特别是经历过佳妮的事情,他更觉得自己不能成为家里孩子的累赘。

他不要每个人都为了考虑他的感受而隐忍难过,他坐在那里,背挺如苍松,不曾有一瞬轻颤。

他只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儿孙,不用担心我,我坐在这里,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想坐在这里,第一时间等到孙儿平安的消息。

裴允铮一个人离手术室远远的,他没有等在手术室外,而是站在楼下。

军区的医院他来过,孟爷爷,苗阿姨,还有莫家的人生病,都来这个医院。

难免过来看望。

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比g城其他医院都安静,病人更少,环境更好。

每次和初晨有关的亲人生病了,他总会跟着父母一起过来,初晨也会在这边。

那时候家里人没有严重到要进手术室。

所以他们还没有什么痛苦。

总是把鲜花水果拿上楼,又手拉着手一起跑下来玩。

有时候不是他们非要下楼,是大人不准他们在病房里呆久。

楼下这棵树,一年一年的长得更粗了。

他们也长大了。

他到楼下来,还是想像当初一样,家里的人,没有大病,就是一些小毛病。很长一段时间才来一次医院。

身体检查住一两天。

但是家里人都怕孩子感染医院其他病菌,不准他在楼上,赶到楼下的花园里,和初晨跑来跑去。

他现在只是到楼下来,是因为家人不严重。

他不曾想,二十来岁的年纪,竟会自欺欺人到这个地步。

初晨的血一直都止不住,他连眼睛都不敢眨。

在车上,他抱着初晨哭,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慌得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

衣服裤子都被血水泡过,沾在皮肤上,腻沉沉的,已经快干了。

看到初阳被带走,听到医生说去配型的时候,他的眼泪就流不出来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悲伤。

他却没有了。

手上还是鲜血,干了之后崩得皮肤都紧了,手掌打不开。

他退离。

离开那个手室术外,离开那条走道,下楼。

他想,今天晚上他根本没有到过那个地方。

月光如细碎的玉粉,那么透澈清亮的撒满在各个角落,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学校。

低头便看见自己淡紫色的T恤一大块暗红,浅色的牛仔裤已经没有淡白蓝的颜色。

连球鞋都湿成了深暗色。

这到底是什么病,才会从那么小小的鼻孔里,不停的往外冒血水,止也止不住的血水。

那时候,他还天真的对着医生喊,要输血的话,我这里有,我这里有。

可是需要配型的病,哪是他的血能有用的。

他的背轻轻的开始颤,压抑的哽沉一声,声音不大,却是低郁痛苦。

裴允铮的身影在月光下拉成孤单的长影,他绕着楼下的花坛走圈,走得慢,走得久,一圈一圈的。

走着走着,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六七岁的样子,初晨就在他的后面,追着他跑,嘴里不停的喊,“允铮哥哥,你等等我。”

那时候的他还不懂事,仰着小脑袋往前走,耳朵仔细的听着身后的小女孩发出的所有声音,呼吸,脚步......

听着她要靠近了,他就走快几步。听着她的脚步慢了远了,他又放慢脚步。

他跑得出汗,她还在后面追,追得出汗。

“允铮哥哥,允铮哥哥,你不等我,我不跟你玩了。”

“允铮哥哥,我要告诉璇阿姨,说你不跟我玩。”

“允铮哥哥,我不玩了!”

“裴小单!”

每每这时候,他就停下来回头,一脸不耐的看着她,嘴里也没有好气,“你快点啊!这么慢,猪变的么!”

此时的裴允铮难受得紧,他知道这一刻,若是停下来,他会去找凶器把秦天给杀了!

他只能越走越快,围着花坛一圈圈的跑,跑得一头的汗。

耳边都是他的小豌豆,一声声的喊他“允铮哥哥”。

他知道她累了,她喊得已经在喘气,她身体那么不好,他却总是让她超负荷的锻炼。

他从未好好的关心过她。

从未好好的*过她。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来了,他后悔了,后悔不该走得那样快,她还是个女孩,她体力有限。

他终于停下来,喘着沉沉的气转过身,脸上的泪光活像是有人朝着他的脸上泼了一盆水。

眼中那些视线都是模糊斑驳的影子,他往前几步,抱住走过来的人,全身都在发抖,把女人的头压在自己的肩头,出声时,哭得发颤,“晨晨,我们不跑了,不跑了,允铮哥哥去给你买个冰淇淋,你坐在这花坛上等我,我知道,草莓味的.......”

“草莓味的......”

以前她喜欢草莓味的,一个不够,他却只买一个,以不准她多吃为由,一个冰淇淋,他要吃一半。

她总是望着他吃完最后半个冰淇淋,舔着嘴唇。

其实他只是想和她分享同一样东西,却从来不顾及她的感受,而她一直选择默默接受。

跟他在一起,她从来没有吃过一整个冰淇淋。

心中越想越是悲恸难忍,心头那些绞缠的线,崩析断裂,疼得喉结涌动着甜甜的铁腥气,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喉咙里疼像咽了一品碎玻璃渣子,出声时已哑颤得失声,“晨晨,这次,我给你买一个,一整个,你一个人吃......我,看着你吃......”

40:我不催你,我等你

温暖的手掌抚拍在裴允铮的后背,一下一下,“允铮,会好的......”

辛甜仰着头,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鼻腔里都是血腥味,是属于初晨的血腥味。

她和云烨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往手术楼这边赶,看到裴允铮一边压抑的哭,一边围着花坛跑。

看得她难受。

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

他心里难过沉痛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已经长成了像他父亲一样高大的男人,言语中的恸然和悔恨是尖锐的冰刀,直戳心尖,让人又冷又痛。

“甜妈妈知道,你一直对晨晨好,允铮,不要这样自责。”她自己流着眼泪,安慰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裴允铮像是在做梦一样,头一低垂,落在辛甜的头顶上,他心里哽得发慌,一寸寸的都在漫延,“我对她不好,我总是强迫她,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抢她喜欢的东西.....

等她好了以后,我再也不那样,她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哪能任着她的性子来。要是你都不逼着她吃点荤的,我们家里谁拿她都没有办法,这么些年,她贫血情况没有严重,都是允铮的功劳。

冰淇淋她只能吃半个,多了会寒。

允铮,你对晨晨好,甜妈妈都是知道的。”

裴允铮悲伤得无法抑制,裴家再是教育得好,但这样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遇见,承受不来,不想面对,一味的想要逃避现实,无法坚强,他也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

云烨站在离辛甜和裴允铮相拥处两米远的位置。

他静静的看着,这种时候,尤其听不得哭声,特别是如此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哭声。

..........

天空泛了透着亮光的青色,青色稀薄后转成橙色,太阳撒出带刺的光芒,裴允铮在楼下呆了*。

申璇和裴锦程都不曾下楼来叫他,任着他。

阳光照在身上,夜的冰凉被那些带着橙色的光打散,皮肤有了暖热的温度。

九月的天气在g城还会有酷热的时候,裴允铮在太阳底下感觉到的却只有温暖。

他知道,他怕是生病了。

这种时候,是不该生病的,他若是病了,初晨醒来第一眼说不定他会错过。

他马上去找了医生,拿了感冒药。

又去找地方吃了早餐,然后吃药。

像曾经一样,很有规律的开始生活。

每天他都很轻松的出现在大人面前,不曾停歇的照顾着莫家的人。

他们每个人都需要安慰。

从国外的专家到医院起,整整两个多月。

两个多月的时间,裴允铮觉得除了脸上的若无其事,心里却像是生活在避不见光的地狱一般难熬。

为了听懂专家的说的数据,他天天恶补那些从未涉及过的领域。

从医学到生物学,每天拿着厚厚的本子还有录音笔,跟着专家一起,站在他们身后,一声不吭的记录他们说的话。

每每听着专家开始争论的时候,他的心就揪起来,感觉自己被钉在架子上,任人都可以来割一刀,他也不能反抗。

初晨不是小白鼠,争论代表意见不统一,不统一代表技术有瑕疵,这就说明就算是手术,也没有万全把握。

裴允铮握着笔,金发碧眼的医学专家正在滔滔不绝,他的笔也刷刷的运写不停。

突然,扎着马尾的生物学专家摇头,no!

裴允铮感觉自己快被他们折磨疯了。

两个多月的时间,他睡不着觉,鼻子更挺了,因为眼凹了,脸颊都凹了。

他每天都要经历这样的阶段,一个专家给一点希望,另外一个专家就“no”。

就好像死刑犯上了刑场,砍刀都在喷酒过后高举了,突然有人喊,刀下留人。

结果才顿一秒,下一块执行牌便又扔了下来。

刀快要砍下来,又有人叫喊刀下留人。

如此反复,反复,反复。

裴允铮靠在专家外围的椅背上,差点晕过去。

又坚持下来,继续记录。

他不知道自己记录的这些东西有没有用,因为就算天天看着这些数据,他还是很懵懂,太深了。

早知道有今天,当初他就选医学和生物学双攻。

夜深的时候,裴允铮把白天记录下来的东西,包括画的一些图表,都做成整洁的电子文档,存在电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