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兄笑道:“信不信随你。”说着,他拍拍衣摆,站起身来,从袖囊里取出一封信搁在石桌上。

我一路恭送他到天华宫外。是夜月朗星稀,皇兄走到东廊口,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回过头来:“纵然谈兵论武,于闲止跟慕央是死对头,但这许多年,你痴缠慕央也没个结果。须知良禽择木而栖,松柏虽好,却比不得红枫四季有时。”

我又呆了呆,拢拢襟口,抬头张望:“嗯,今夜的风确实有点儿大,难不成明天要下雨?”

大哥瞥我一眼,径自走了。

我在原处站了一会儿,待夜风吹凉了脑瓜子,才摸了摸后脑勺走回宫去。

大哥搁在石桌上的信,正是于闲止的回信。我大致读了一遍,随手将它叠成褶,压在了石凳下。

有了讨要壮阳方子的密信,隔日的丞相府一行却并不很顺利。

大约是几回家宴下来,老丞相吃肥了油水,数日不见,他将面色将养得红润有光,为人依旧十分小气。得知我的来意,他将一双老眼黏在密信上,隔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道:“甚好,甚好。”

我很是困惑。他又凑过来,指着信纸上“丞相大人亲启”六个大字,赞叹道:“甚好,甚有风骨。”

我始知他是在夸李闲字写得好。

依照二哥的说法,我这二十年来,除开先头一二年牙牙学语的日子,除开后头二三年禁闭冷宫的日子,其余的岁月,无不是在为我的骂名建功立业。因我的道行全用在了歧途上,品字论画这等风雅事,便与我扯不上干系。

老丞相熟知我的秉性,竟将李闲的字一个个拆分开来与我细品。我被折腾得心力交瘁,活生生地折去三年寿数。

从丞相府出来,天色已晚。我揣好壮阳方子,换成普通人家的行头,小三登便来与我说,状元府不必去了。说是今儿清早,刘世涛又不死心地在九乾城外磕头。他本有隐疾,气血亏身子也很虚,没留神晕了过去,被人抬到了太医院,至今还没醒过来。

因刘才子体弱的根本,乃是肾上的毛病,听闻这个消息,我有点开心。太医院那帮大夫的医术我不敢恭维,但自古为了绵延子嗣,皇帝须得恩泽后宫,雨露均沾,身体耗损十分得大,故此太医们在补肾壮阳方面,都是一把好手。

老丞相喜热闹,丞相府建得离皇城稍远。从相府回宫的路上,途经景阳街。街上说书的,卖艺的,不一而足。我入冷宫之前,隔三差五便要来这街上转转。

已是薄溟时分,天边儿一抹浅浅的霞色从云端染开。隐隐可闻街口有人说书,我便凑过去听。这也是我从前的癖好。京城十里繁华街,出了名的说书先生,我都如数家珍。

眼下的这一位梦周先生,我也是晓得的,因他说书专说深宫轶事,且这些轶事里头,又专爱借古喻今,含沙射影地谩骂本公主。

他今日说的,正是我逼死离妃的典故。

据他说,本公主乃是一个花心的人,那二年相中了慕家的少年将军。因慕央已和离妃的妹妹楚合定亲,我妒火中烧,就施了毒计,让离妃背了个罪名。

璃妃含冤,为表清白,一头撞死在九龙柱上。慕央和楚合的亲事,也就此黄了。

可是后来啊,天网那个恢恢,疏而那个不漏。慕央假意接近我,叫我以为奸计得逞,得意得忘了形,露出狐狸尾巴。当时朝堂震怒,父皇将我发落去冷宫,终身□□。谁知我死不悔改,饶是蹲在冷宫,还能够神乎其技地害死楚合,叫慕央变成了个鳏夫。

梦周先生的口才我很佩服,得知本公主至今逍遥法外,茶客们已是一阵骚动,恨不能立刻冲进九乾城,将我这个恶人绳之以法。

我也以为梦周这个典故讲得精彩,独独说我花心这一点,让人微觉恼怒。我绕去茶馆里侧,将两盘甚好吃的瓜子儿顺入袖囊子里。嗯,这也算是对他的小惩大诫了。

刚要离开,二楼上忽然走下一个身影。

我虽立刻认出那身影,却也定睛地看了好半晌,脚底下像生了根似移动不得。

那是慕央。

这一年来,除却在群臣大宴中远远瞧过一回,我没再见过他。

旁边蓦地有人问:“姑娘怕是认得这一位吧?”我回转头,是茶楼里小二。他打量我一眼,又道,“看姑娘的气度,应当是哪户官家小姐。”

茶楼外种了一排女贞子,慕央站在人来人往的街畔,任暮色携着飞花,披了满肩。

我本想说我不认得,可不知怎的,我就点了一下头:“他是慕央。”

那小二又多事道:“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因慕将军是我们茶楼的常客,隔三差五便有喜欢他的姑娘上我们这来。”一顿,又凑近道:“小姐这等风姿样貌的,小的还是头一回见。但要我说,小姐还是放弃吧,这慕将军的心里,还记挂着过世的夫人呢。”

我老远望去,慕央站在街口不走,像是在听这一段故事的收尾。

隔了一会儿,我才又问:“你怎么晓得?”

小二朝茶楼深处看了一眼,小声地说:“要不是还记挂着,但凡有昌平公主的段子,慕将军必定来听。这百里京城,谁不知道是昌平公主害死了先夫人?”

他说到这里,像是惦记起什么事,飞快掐断了话头,往茶楼外侧挤去。

这时候,梦周先生将语峰一转,说道:“可恨之人,必有其可怜之处。说起来,那公主纵使作恶多端,倒也是个可怜人。据闻她出生后,便很不受先皇帝待见。皇宫里头,除了那将军,几乎无人与她亲近。直至后来,先皇帝像是悔悟,这才将她宠上了天。只是这一冷落,一荣宠,就让她骄纵起来,没享几年福,就关去冷宫了。”

又说我关去冷宫那天,曾一人跑来街头听说书段子。那是个霞色满天的黄昏,最后还是慕央领着侍卫,将我押了回去。

梦周说完这段话,小二恰恰挤到慕央身边。慕央眉间似有动容,可依然看不出悲喜。他沉默片刻,放了一锭赏银在小二的托盘里,转身离开。

我看着那背影,留在原地,将故事听完。

说书人说老桥段,桥段里头的年华也旧了。连喜怒哀乐,也没有了从前的色彩。

梦周先生结尾时,有句话说得好——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原来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翌日,太医院差了个人来,说刘世涛没甚大毛病,只是连日磕头有点过劳。我还欲细细盘问,奈何此人口风甚紧,无论如何也不肯将刘才子的病根透露给我。

我只好亲自往太医院走一趟。

因我与那帮太医有些龃龉,故而我一出现,他们皆是又惊又惧地望着我。少顷,才扑扑下跪,个个形同老山参似,恨不能钻入地里去。

过了半晌,满地的老山参中,有一枚迎上前来:“臣孙贵,恭迎公主大架。”

这枚山参我认得。早年我在冷宫,有一回病得死去活来,连等了七天七夜,太医院都没个动静。后来我将将要羽化成仙,这枚叫孙贵的山参便掐着时辰来了,施了几根银针,把我的魂魄钉了回去。我无福列位仙班,至今也是个遗憾。

我略问了问刘世涛的状况。

孙贵答道:“回公主的话,状元爷身子尚好,只睡着的时候,时不时讲些梦话。”又赞道:“状元爷文采风流,便是说梦话,亦会念些《国子策》,实乃我大随之良才。”

我深以为然,又问道:“刘才子人呢?”

孙贵让出一条道:“回公主的话,状元爷在里间歇着。”

满地山参见这动静,也争先恐后地挪出一条道来。我思及当年的病痛,不禁有些迁怒,绕过山参去推门,并不叫他们平身。

我的手刚好碰到门,那门便从里头被拉开了。

我看清门内站着的人,不由抽了口气。站着的人看清我,也不由抬起眉梢。

谦谦公子,眉眼如画。手里还端着个茶盏。

唯李闲一人是也。

李闲不言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露出一枚笑来。

我在心里揣摩李闲的身份,觉得很不一般。且不说京城低价极贵,他来赶个考,便能一人独居一所别苑。单说这认得老丞相,又能出入皇宫的本事,足以证明此人在朝廷很有门路。想必他定是个高官后代,与我一样,都是搜刮民脂民膏的主儿。

我心领神会地笑起来:“不成想李才子竟是个金贵主子。”

李闲似笑非笑:“论金贵,不比小绿姑娘。”

我愣了一下。

李闲气定神闲地往我身后指了指:“难不成这一帮太医跪得是我?”说着,他将茶盏搁在一旁的高几上,朝我略略施了个礼:“昌平公主金安。”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想到,第一天发文的时候,我居然忘了例行的“求收藏求留言求撒花求合体”,只叫你们卖了个萌。

文写久了,感情也深了,让你们卖萌留个言,就舍不得再劳烦你们捧一把鲜花点一下收藏啊…

——爱你们并且决心明天继续更新的之

长相望 04

当日,李闲向我施的礼并不很地道。我因忙着惊慌自己的身份被识破,便没往细处追究,以至于后来酿成大错,令我追悔不已。

仍说我来太医院探望刘世涛一事。

许是听到外头的动静,刘才子已然醒了,微张开眼,瞧见我,唤了声:“小绿姑娘。”

我为他掖了掖被角,诓他道:“是昌平公主让我来瞧你。”

刘世涛点点头:“是隐隐听得有人提及公主。”

见他这般好骗,我默了一默,忍不住回头看了李闲一眼。李闲端着一盏新沏的热茶站在我身后,看我瞧他,朝我笑了笑。

依刘世涛的说法,他的病症,乃是源于当今圣上给他指的一门亲事,且这门亲事的对象,正是不才在下。

刘世涛说,他初初晓得要娶我,原也痛不欲生,但因皇命难为,只能昧着良心领了旨。这事本该就此了结,谁知数日前,老天开了眼,竟让他碰见了那个他只瞧过一回的心上人。

又说他心上人长得极美极美,品行也极好极好。他是日夜思,夜也想,相思成了灾,只好来九乾城外磕头,渴盼皇上能恢复他的自由身,叫他去追求真爱。

刘才子愁苦道:“我是切切实实有了心上人,奈何皇上不信,日日命人将我轰走,并不给我答复。”

他到底是我的准驸马,在我面前夸别家姑娘长得好看,我便有些愤愤。这会儿看他如此抑郁,我心里非但生不出同情,反倒觉得皇兄轰得好,轰得妙。

窃喜片刻,我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你说你那心上人貌美,但你并未瞧过昌平公主,你可知公主的德行虽有待提高,但样貌还是不错的。”

说罢这话,我回过头,默默地望向李闲。

李闲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回了一个笑,点头道:“嗯,是还不错。”

我心境稍霁,遂宽慰刘世涛道:“不如你告诉我,你那心上人究竟是哪家姑娘,我也好从旁帮着比对,看你选哪一个更好。”

刘世涛听了这话,脸色先是一白,又是一红:“这却不行,倘若我说了她的身份,定会害苦了她。”

我惯来受不住读书人的迂腐。与他绕了大半个时辰,他却没说出一个重点。我有些耐不住性子,寻了个借口便溜了。走前,我将壮阳方子交到孙贵手中,叮嘱他一日三次为刘才子滋补。孙贵甚精明,连连应了,又说起太医院有几坛珍藏已久的鹿鞭酒云云。

一连好些日子,刘世涛都没甚动静。差人去打听,只说他吃药吃出了几回鼻血,身子骨倒也大好了。

逾春入夏,大皇兄在翰林院为刘世涛安排了个闲职,又叫二哥监管着翰林院,钦天监的大小事宜。二哥素来懒怠,平白无故多了份差事,少不得来找我发牢骚。

一时提及刘世涛,他道:“那状元倒也勤快,每日天不亮就来,擦黑了才走。翰林院的那帮夫子从前还做些面子活,如今多了个苦力,便放开了手脚打瞌睡。”

大约的确因为太勤快,这期间,刘世涛只让人来天华宫问候了几回小绿姑娘,其余的时日,全都耗在了公差上。

倒也未曾听说他会过什么心上人。

隔日,刘才子又差人来问候小绿。我念及与他的交情,便着了宫女装,打算往翰林院走一趟。

翰林院的几个老学究我不熟。我这厢一身宫女装,他们只抬起眼皮打量我一眼,又继续打起瞌睡。

刘世涛这个苦力倒是很称职,大热天埋首在一摞书卷子中。可见他近来生活十分枯燥,抬头瞧见我,诚如见了活神仙,一对眼珠子要放出光来。

我挪过去与他道:“劳刘才子近日牵挂着,昌平公主特特恩准我来瞧你。”

我这番话,意在表明自己乃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公主。不想刘世涛没能领会我的深意,只愁苦道:“我本欲亲自上天华宫瞧你,奈何碍于公主的关系,只好托人去问候。”

转而又说起其他,左不过一些闲言碎语,唯独他与李闲的结识,十分值得一表。

原来,刘世涛与李闲认识,竟源于那座那与本公主颇有渊源的状元府邸——

彼时刘才子高中状元,打算在京城安家。因京城地价极贵,他便花了些银子,想要走点关系。这时,我朝工部一位叫张有为的郎中找到了他,说手头上有一现成的府邸,只要三百两。

三百两这个数目,刘世涛拿不出来。是以这事便被他憋在心里,成了个折磨人的苦闷。

后有一回,刘才子与一批新晋的贡士吃酒,酒力上头,不留神儿将这个苦闷说了出来。李闲亦是这批贡士中的一人。当时的光景,便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刘世涛酒后多言,左不过吐个槽,谁想第二日,李闲便找上门来,说自己在工部有人,可以将房子的价钱压到二百两。

刘世涛如何感动不必赘言,单是我朝才子们守望相助的故事,便足以成就一段佳话。

我听了这段佳话,却觉得很不对劲。那个唤作张有为的工部郎中,可不正是在外头帮我讹银子的土匪君?且我分明记得状元府是以一千两纹银脱手的,其中八百两更是一个铜板不差地进了我的钱袋子,何以刘世涛只给了二百两?

本公主自出冷宫后,一直谨守本分,偶尔作案,也绝不会留下什么把柄。刘世涛这一番言语,不由令我反思起自己的言行。

大约是瞧出我心里有事,刘才子宽慰我道:“你若遇了什么难处,大可以与我说。我若帮不了你,到底还能拜托李贡士。你如果不想欠他这个人情,日后我替你还了便是。”又说李闲乃是一个十分热心十分细心的人,便是天大的困难,他也有法子摆平。

我不动声色地将这番话听了。

回到天华宫,我随手抓了个太监,让他去李闲府上捎个拜帖。

李才子果然十分热心,当日黄昏便送来回帖,说明日午时请我去他府上吃茶。

约莫一月前,李闲也曾邀我吃茶。其时正值夏初,天气闷热。我到了他府上,少不得要多饮几盏来消暑。想必他家茶叶很有限,被我吃了许多,这一月来便不愿相邀于我了。

今日的李府比以往清静些。李闲坐在案头前,手里握了一份卷宗正在细看。见我来了,随手往窗前一指,笑道:“正好八分烫。”

窗前桌上搁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水。

我挪过去坐了。端起茶盏往四周看了看,此处应当是李闲的书房。

我甚无语。李闲自识破我的身份,一直没拿出为人臣子的自觉。我虽不计较这个,但我好歹是个公主,几次三番来他府上,他却不肯将正厅腾出来为我接驾,委实小气了些。

茶水吃了一半,李闲这才放下卷宗,又添了句:“本想在上回的亭子招待你,奈何夏日酷热,倒不如书房温凉。”

我哈哈一笑,敷衍道:“没事,没事。”

转而又念及此行的目的,我将刘世涛昨日的话在心头过了一遭,满怀敬仰地说:“其实我今日造访,乃是听闻了李才子的事迹,慕名而来的。”

李闲抬了眉,“嗯?”了一声。

我道:“说是城西的状元府,刘才子原是置不起的,是李才子托了工部的熟人,将价钱压到了二百两。”说着,我又神秘比出一根手指,“那宅子原先的价钱,听说是这个数。”

李闲敛眉想了想:“嗯,是有这么回事。”又端起手边的茶盏,一笑:“倒不是因为在工部有熟人。”

我很惊讶:“那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闲笑道:“手里有些闲钱,搁着也是搁着,便帮刘兄垫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