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才子很高深,只喝茶,不说话。

这个时候,忽闻墙角传来一轻飘飘的男声:“小绿姑娘不必拘谨,随便坐。”

我傻了。这才发现屋内西角的躺椅上另卧着一位仁兄。仁兄一脸菜色,唯独那身儿孔雀补服甚为亮堂。

襟上云纹,孔雀开屏,当今状元袍是也。

我微感一丝异样。

仁兄又道:“刘某抱病在身,不便起身相迎,小绿姑娘可是替公主前来?”

我沉默一会儿,在躺椅前坐了,犹不死心地问:“你才是刘世涛?”

仁兄道:“正是在下。”看出我搞错了对象,他又指着桌前那人好心介绍:“这位是刘某的好友,木子李,单名一个闲字。”

我挣扎着再看李闲一眼,恨不能将他和刘世涛掉个包。

李闲递来一盏茶,似笑非笑:“小绿姑娘似乎有些抑郁?”

咬着牙,我哈哈干笑一声:“今儿个天气有点闷。”又回头去瞧刘世涛。除却满脸菜色不说,这厮五官还算周正。

我在心中掂量,自己一向是个福薄的命数,若桃花开艳了,怕是要折寿,故而比之李闲,还是找刘世涛这种样貌低调的夫君比较延年益寿。

想到此,我宽慰许多,遂体贴道:“不知刘才子患的是什么病痛?”

刘世涛像是有些紧张,别开脸去:“只是…略有微恙罢了。”

呃,他似乎有难言之隐?

见他不愿多说,我也不好多问,又叙了一会儿体己话,遂起身告辞。

不曾想那李闲也搁下茶盏,与刘世涛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与小绿姑娘一同走。”

二人出了刘府,四下望去,小三登却没了踪影。我乐得一人自在,也并不觉生气。李闲与我同路,他话不多,两人一左一右少言寡语地走着,不免有点尴尬。我颇为好心的寻了个话头与他搭腔:“不知李公子在何处高就?”

他看了我一眼,顿了顿道:“春闱刚过,等今年秋天的殿试。”

我惊艳道:“原来是才华横溢的才子?”

他噙起一笑,添了句:“平时靠行医为生。”

我又惊艳:“还是个妙手仁心的医者?”

李闲唇边的笑意深了些,却不再接腔了。我又苦恼地寻思起话头,他忽然续道:“称不上医者,只是为人开些方子,看点隐疾罢了。”

我眼皮一跳,想起刘世涛满脸菜色气血双亏的模样,不由捡了个重点:“隐疾?”

李闲顿住脚步,意味深长:“嗯,隐疾。”

我心神惨淡地回了天华宫,蹲在一株桃树下不愿动弹。

月上中天,二皇兄抱着一摞书卷打宫院中走过,顺手指了指这桃树,说:“当心被青桃子砸着脑袋。”小三登跟在他后头,委屈地看我一眼,对着二哥的背影直磨牙,想来他这一天也过得很悲痛。

二哥拍拍手中书卷,又招呼:“碧丫头,过来跟二哥抄书。”

我沉重地挪了过去,他将手头狼毫递给我,切声道:“你我今夜怕是不能睡了,这几份一卷五遍,大皇兄明儿清早就要。”

大皇兄即是当今圣上朱煊,我与二哥的同胞兄长。

我郁郁地看他一眼,伸手挑书。

二哥和蔼地摸了摸我的脑瓜子,耐心解释:“今下午,我在刘府门口撞到你宫里的小三登,顺道带他去青青楼溜达了一趟。我本已十分小心,回宫后仍不慎被大皇兄问出了实话。他看到小三登,便诬赖你是我的共犯,还罚我二人一起抄书,你可怨不得我。”

从小到大,这种混账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我埋头不语,继续挑书。因最近时运不济,我拣选出《楞严经》与《莲华经》,挪去一角积累功德。

二哥闷闷笑道:“你每回抄书都选佛经,并未见的你运气好了些。”说着,他忽又好奇地跟我打探:“你今日刘府一行如何了?”

我心尖儿微微一颤:“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二哥点头道:“想来便是如此了。”

我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但他对我的印象不错,还邀我再去他府上做客。”

“哦?竟有这种事?”二哥吃惊道:“那你为何败了兴致?我奉劝你眼光切莫太高,须知你恶名在外,有个人肯要你实属难得。”

我停了笔,忍了许久还是管不住自己嘴巴,吐出四个字:“他有隐疾。”

二哥愣了一下,忽然“咝”地抽了口气,唏嘘不已:“这顽疾致命,忒致命了!”

我心中亦愁苦得很。

二哥凑过来:“前一阵儿老丞相八十大寿,她家如夫人不也被诊出有了身子。要不你去找老丞相,问问他是否有甚,呃,强身健体的秘方?”

我闷声不语。

二哥像是猜出我的心思,立即严肃地将我看着:“我劝你早日将这亲事定下来,以免刘世涛与你悔婚。再说丢人现眼的事儿你干得多了,少这一回也不少。”

这倒也是。

转而又想起今日刘府一行,我直觉刘世涛对我,甚至对昌平公主这个名号,都没甚反感的意思,按说他并不会不理智地退了这门亲事。

想到此,我像是吃下一枚定心丸,悬腕弄墨,笔走如飞。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到了第二日,打头一个噩耗便是刘才子跪在九乾城外,宁肯一头撞死也不愿娶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懒了这么久没发新文,你们走过路过,不对我做点什么就太纵容我了。

下更6号哦~

长相望 02

刚出冷宫那阵儿,我曾生了一场大病。大皇兄为我寻了株桃树栽在天华宫。据说这株桃树乃天上的蟠桃大仙所化,很有点吉利。此后,二皇兄便每日拽我去那桃树下站站,说要将我这一身晦气化解一二。

我自此得出“桃花树下站,阳光也灿烂”的结论。

许是因为昨儿没在桃树下站够时辰,到了今日,我便倒了大霉。

躲在一方屏风后,我遥遥瞧见刘世涛乌漆麻黑的印堂。大清早的时候,他为了跟我退亲,很勤快地在九乾城外磕了百来个响头。得到见了大皇兄,又往地上猛砸数十下。

大皇兄唯恐我间接闹出人命,非但给刘世涛赐了坐,还找来二哥危言耸听。

此刻,刘才子略缓过神来,悲切地道:“事实便是如此了,臣要与昌平公主退婚,并非因为公主不好,而是臣、是臣已有了心上人。”

二哥兴致勃勃地凑上去:“是哪家姑娘如此高风亮节,竟不惧昌平的淫威?”

“这个…”刘世涛脸色一白,“这个臣不能说。”

我悄无声息地将他望着,私以为刘世涛的这番言辞纯属扯淡。早在半月前,他的底细便被我摸查干净。据闻刘才子的情史一清二白,连根狗尾巴草都不曾招惹过。

想必我大哥也看出这是刘世涛设得一个骗局,沉默了一会儿,命人将他轰了出去。

我绕出屏风,大皇兄一边挽袖提笔,一边慢条斯理道:“听说你昨儿个出宫走动了走动?嗯,你这一趟走得甚好,给朕走省了一桩烦心事。”

我凑过去帮他研磨,竖起耳朵听他的烦心事。

大哥笑道:“你这门亲事八成被你搅黄了,赶巧朕也改了主意,不预备再将你嫁给刘世涛,黄得挺好。”一顿,又说,“你且去吧,姻缘强求不来,是你的,终归会是你的。”

回了天华宫,我坐立难安。到了下午,二哥来找我唠嗑,循例将吏部礼部一干官员数落一番,又捡选出尚书董呆子重点谩骂。唾沫星子横飞了大半个时辰,他长叹一声:“先头我补了个回笼觉,梦到小时候,父皇带咱仨去游湖。后来船沉了,父皇独将大皇兄领走了,至于我们两个废物,便在水里泡着。”

他这个梦虽荒唐,却于我心有戚戚。我与两个皇兄同系母后所出,可我跟二哥半点没沾着大哥的真龙天子气,二十年也没混出人样。

我忍不住与他交心:“方才我在子归殿帮大皇兄研磨,无意扫了他面前的纸张两眼,更加无意地瞄到了‘昌平公主’几个大字,更更更无意地发现那纸张乃是一封密信。我斗胆猜想,大哥是瞧不惯我这般混日子,要开始整治我了。”

二哥听了这话,先一愣,再一乐:“你不知道?”

我呆然:“知道啥?”

二哥搓着手,很是兴奋:“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三生有幸,竟能亲口告知你这个噩耗。”他咽了口唾沫润喉咙,眼神亮得能点着,“于闲止,你可还记得?”

我傻了。

“三年前,父皇预备着将你嫁给于闲止不是?当时因你死活不愿,这事儿合该这么算了。可我前一阵儿听说,于闲止这三年来并未娶妻纳妾,赶巧这几日,他又来了京城。皇兄与我一合计,觉得这些年来你姻缘坎坷,如此多桩姻亲,唯有于闲止一人没说过不愿意三个字,故而大皇兄打算去信一封,问他还愿不愿意跟你凑合。”

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可、可你们一直晓得,我不大愿意,不大愿意嫁给他。”

二哥亲厚地握住我的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诚然我晓得你这个心思,但我始终觉得,那是因为你的脑袋被驴踢了。”

当日夜,我唏嘘了一宿,辗转了一宿,深以为天可诛,地可灭,但我切切不可嫁给于闲止。按下他与慕央的过节暂且不表,单说于家祖祖辈辈的营生便很不厚道——随国虽大,但最繁华处却不是京城,而是于闲止辖下的远南藩地。是以我若嫁去,山高皇帝远,一旦发生事端,便不能摆出架子威吓一二。

我生平历经坎坷无数,如今的局面还不算没有退路,尚有刘世涛这一人才可以回收利用。

第二日晨,我风驰电掣地出了宫。一路辗转摸到刘府,却碰了一个软钉子——刘才子不在,他又焕发着生命力,到九乾城外磕头去了。我心急如焚,又风驰电掣地赶往丞相府。

老丞相似乎又要办家宴,正门有官员出入。我唯恐这些官员认出我来,挪去不远处一颗大树下站着。大树旁边,两个乞丐正在抛骰子赌铜板。我蹲下身,掏出一锭银子,谨慎地下了一注,他二人立刻抬头将我看着。

我咧嘴冲他们一笑:“我压大。”

骰盅掀开,大。两乞丐不服,又与我豪赌几把,最终结果是我将他们的铜板挨个数完后装进自己的钱袋子。他二人痛不欲生,说愿以他们的小拇指下注。

我想了想,道:“虽然我十分渴望拥有你们的小拇指,但不幸的是,眼下竟有一桩比得到你们小拇指更加重要的事。”我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又数了十个铜板交到他们手上,“倘若你们能混进丞相府,将这封信交给老丞相,那么余下的铜板我便尽数还给你们。”

我在大树下候了良久,丞相府先头还有吵嚷声,到了这会儿,已是一派清风雅静。

日正当中,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老远瞥见一个身影打相府里出来,那人在我面前一顿,走近几步,唤了声:“小绿姑娘?”

我眯缝着眼瞧了一会儿,认出他是李闲。

挪出一块儿阴凉地,我抬手招呼:“来来,李才子,树荫下站着。”

李闲唇边噙着一丝笑,走过来又问:“小绿姑娘可是出宫为公主办差?”

我越过他的肩头,朝他身后望了望:“将将在相府里头,李才子可曾瞧见两个鬼祟之徒?”

李闲摇头。

我于是愁苦道:“你说他们是卷财私逃了呢还是卷财私逃了呢还是卷财私逃了呢?”

李闲似笑非笑:“小绿姑娘有甚难处,不妨与在下说,指不定李某可以帮上忙。”

我略一思索,我的难处,还真就他能帮衬一二。

却说我此番可惜的,并非那十个铜板,而是被乞丐卷走的密信。此密信乃我昨晚绞尽脑汁所写,内容是问老丞相讨要壮阳的方子。

私以为,刘世涛不愿娶我,是因为他身患隐疾,且害怕成亲之后,被我发现他有隐疾要治他的罪。倘若我能找到壮阳方子,对症下药,那么刘才子重拾信心的日子将指日可待。到那时,他一定会感激我的恩情,非我昌平不娶。如此一来,我往后便不用嫁去远南,更不用看着于闲止的眼色过日子。

但,眼下的问题,是一个绞尽脑汁的我,如何再写一封耗尽脑汁的信?

我深思良久,略去事件的因果,总算道出我的难处。李闲甚有本事,一下子就听出重点,并表示这封密信可以由他代写。只是现下无纸无墨,要做这样一桩见不得人的事,我只有随他回府,找一个见不得人的地方。

李闲的府邸不大,但曲槛回风,有江南别苑的逸趣。

他今日本是锦衣华服,回府后,另换一身月白长衫,发梢处用浅色帛带系了,温润清雅的气泽,像是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玉石。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矜持地赞赏:“你这条腰带真好看。”

李闲正在收拾纸墨,闻言,他似笑非笑地扫我一眼:“小绿姑娘的腰带也不错。”

所谓见不得人的地方,乃是池畔一个风雅的小亭子。李闲写罢信,礼数周全地带我在他府上转了转。我有些心不在焉,随他逛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李才子,将将的这封信…”

李闲是个明白人,随即接道:“今日小绿姑娘到府上来,不过是探望一个远方亲戚,至于信件什么的,嗯,李某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我很感动,不由地与他交心:“今早小绿路过丞相府,绝没瞧见李才子打那府中出来。至于什么李贡士在殿试之前,高攀老丞相,行贿走后门儿的揣测,我也已然烂在了肚子里。”

李闲一愣,尔后笑了一笑:“小绿姑娘这边请。”

他这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倒像是不受我的威胁。我向来是根墙头草,打心眼里比较佩服这种有气节的人,遂又与他攀谈了一会儿。

待到晚些时候,忽有一家丁行色匆匆地赶过来,凑到李闲耳边低语几句。片刻间,李闲一双眉头舒展开来,唇角的笑意竟深了一些。他莫名奇妙地扫我一眼,答那家丁道:“这桩事,自然是要应承下来的。”

所谓生活处处有埋伏,我因不知道李闲究竟应承了何事,遂没有将这一幕放在心头。等到后些天,我回缓过神,才领略到这乃是一个风骚的埋伏。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我非常渴望看到你们的爪印,但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提醒你们。请姑娘们务必吃好睡好,要知道身体好,精神才好,精神好,心情才好,心情好,才能写出一条成功卖萌的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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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更是7号~

长相望 03

回宫后,我循例蹲去桃树下萃取日月精华。没过一会儿,外头有人喊皇上。

大皇兄没让人通传,径自走到我跟前。想必我这身装束很合他的意,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抿起一笑:“小绿姑娘又出宫走动了?”

我本名朱碧,小绿乃是我的诨名,绿之一字取于碧意。

听出大哥的嘲讽之意,我并不与他计较,只站起身,又是惊,又是喜地问:“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

他没搭理我,撩开衣摆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又续着方才那个话头道:“你成日在宫外捣鼓些什么,朕也懒得知道,倒是有桩事,需得亲自知会你一声。”他看着我,忽然笑了笑,“于闲止回信了,说是你们的亲事,他应承下来了。”

我呆了呆,凑近两步,疑惑不解地问:“将将风有点儿大,您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