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无耻的一回,我忠勇营的几个兵去河边洗澡,穿着衣裳去,光着身子回来,为什么呢?衣裳被偷了。他娘的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过几日衣裳被送回来了,附上的还有那王八羔子的亲笔信。你猜他说什么?说这是他部下一不小心拾到的,他仔细辨认后,觉得样式十分眼熟,让我瞧瞧熟不熟。”

“前几日他不知上哪打探到我要随你回京的消息,又来了一封信,问我说,如果我随你走了,那我大随的边疆谁来守呢?还说眼下西里这么乱,一旦起了战事,又该由谁来担待呢?小阿绿,近日我一直在琢磨,若不是你来得巧,兴许我已拿了雄威刀与那白朽拼命去了。”

二嫂最后这一句听得我心下一抖。

我警惕地瞧着她,问:“你与白朽拼命,与我来得巧不巧有甚么关系?”

二嫂哈哈一笑,面容有些尴尬:“说来也怪,昨日白朽亲自来了我军营一趟,问我大世子是不是来了。我想这事也没甚好隐瞒的,便说了实话。白朽就撂下话说,只要我能让昌平公主和大世子与他见一面,他以后便不折腾我了。”

我纳罕道:“白朽想见我,只要遣亲使来说一声便是,何必费这些周折。”

二嫂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

“你去问他,几时见?”

我正狐疑,一旁的于闲止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直没出声的许亦听到这里却似一愣,“世子大人?!”满面的不置信与诧异。

于闲止却没理他,反是看向我道:“白朽这个人褊心盛气,我去见他便可,你不必去。”又与二嫂说了几句,见天色渐晚,便告辞离去。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先不说于闲止自来了江淩便有些古怪,单就今日,白朽要见我二人却要通过二嫂搭线?反正我与白朽是没甚过节,那么白朽搭的这条线,牵扯的人必定是于闲止了。

于闲止是藩王世子,如今却要与邻国亲王牵线搭桥。

唔,他莫不是要瞒着我干一桩天理不容的坏事吧?

折过一条小巷,我顿住脚步,恍然道:“啊,我二哥从前说,若能见到二嫂,叫我带几句话给她,我却把这个事给忘了,我得再回将军府一趟。”

于闲止的目光扫过来,像是能把我瞧穿了:“你二嫂刚答应随你回京,你又要跟她提你二哥?”却也没留我,“说来你与你二嫂久别重逢,至今没能叙旧,你今日就在她府上歇下吧,我先回了。”话毕扬长而去。

我琢磨着于闲止提及要见白朽时,许亦的反应很是蹊跷。看样子这是个知情人。谁知回到将军府一问,二嫂却道:“许亦?你们前脚走,他后脚就出门了,说有些私事。”

溜得倒是挺快。

二嫂凑近瞧了瞧我:“小阿绿,怎么了?”

我又将于闲止连日来的古怪想了一遍,问道:“二嫂,于闲止在江淩有一座府邸,你可识路?”

二嫂不识,可于闲止在江淩有府邸竟不是个隐秘事,遣人一问便知。

日暮黄昏,云色艳得像是要烧起来。

我叩开府邸的门,来应门的是个老叟,发色斑白已是耄耋之年,我分明不认得他,可他愣愣地看着我,霎时间眼眶蓄满了泪,颤巍巍地叹:“公主,是公主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到要卖什么萌才能缓解你们对我更文的恨啊~~~

我说明天会继续更新你们信不信=v=

假欢畅 06

庭院草木深。

我抬目望去,于闲止这座府邸竟没个府邸的模样,里里外外都栽着药草,活像个药园子,而春三七已熟透了,倚着老旧的墙根,迎风摇曳。

仿佛有埋葬至深的记忆被唤起,我看着眼前的耄耋老叟,不确定地唤道:“越叔?”

他似愣了,下一刻眼眶却红得厉害,浑浊的泪快要落下来,连忙背过身去拭了拭,应道:“哎、哎。”

其实我本不该唤他越叔,这个称呼,是随我母后喊的。

天华宫是我母后的故居,我七岁时翻看母后的旧经文,曾看过一段母后生前写得小笺——

“而今入宫十载,却闻故居荒芜,草木凋蔽,心生悲怆,与越叔忆及过往,纵家道落魄,亦甘之如饴,感怀而辗转,不能寐矣。”

我那时困惑,便拿着这小笺去问二哥。

二哥与我说,我母后本名杨棠,原是江淩药商家的小姐,因父母早亡,与家中老仆越叔相依为命,待之如父。后来父皇南下江淩,于白水河岸邂逅母后,一时惊为天人,一见倾心,这才将她接入宫中。

母后与越叔亲如父女,越叔能认出我并不稀奇——都说我的眉眼像极了母后,故人若见了,必定认得。

倒是那一年,因知晓母后生前离索,年幼的我竟一时郁结在心。恰逢于闲止进宫,时而随大哥二哥来天华宫瞧我,也渐与我相熟起来。

我幼时很不得宠,遇上一个能说话的,便很难得了。有回于闲止独自来瞧我,我一时闲来无事,便将母后的听闻讲与他听,说江淩有府,府中药香满园,青蔓繁复攀爬老墙,墙上时光斑驳,历历有痕,若在此园终老,此生可安矣。

可于闲止听了这番话,静了良久,只应了我一个字:“嗯。”

越叔引我绕过药草园,朝内堂走去。

我问他:“越叔,这些年来,你都是一个人打理这园子吗?”

越叔说:“那年闲公子伤重,曾在府中养病,后虽不常住,但每年都来探望老仆。”他说着,不禁笑起来:“倒是老仆固执,一生跟随杨家,跟随小姐。小姐故去后,老仆早已将公主当做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老仆已是耄耋之年,自知时日无多,只好年年叨扰公子,请他带老仆上京与公主一见。公子耐心,年年日日照顾老仆,而今老仆见到公主,心愿已了,实在,实在…”

他说到这里,哽咽不已,只好顿在内堂门前,道:“公主,闲公子就在里面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令我措手不及。

门是敞着的,我抬目望去,于闲止已看到了我,他定没料到我会找来这里,刚端起茶,手上的动作便僵住了。

暮霭沉沉,城外更鼓骤鸣。

我默坐数更,直到闻到淡淡酒味,才发现于闲止端着的是酒不是茶。

他与我道:“这园子本已荒弃多年,后来我将它盘下来,权当在江淩有个府邸。越叔年事已高,总不好看他一个人孤老无依。”

他没问我为何会来,又如何找到这里,即便他事先没料到,但我那些心思,他一猜便知。

我不知当说什么,也再装不出平日敷衍他时,打哈哈的样子。

我没想到他竟会将我儿时一句不算戏言的戏言当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江淩看到一处只存于幻梦中的故乡。

其实这么多年来,连我自己都要忘了。

于闲止又问:“你二嫂呢,没与你一起过来?”

我“啊”了一声,说:“没有,我想着这里离二嫂的将军府不远,就自己找来了。”

他安静地看着我,将酒盏搁在一旁,站起身说:“我带你走走。”

药圃虽无花,却有茂然之景,月色流转其上,无声无息的繁盛,繁盛得就好像儿时的梦实现。

我如今才知,当初我与于闲止讲述那个药香满园的府邸时,他那一声淡淡的“嗯”,原来是应诺我的誓言。

于闲止走在前头,我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兴许是趁了酒意,他今日的话比以往多些,还问我:“怎么了你,这般少言寡语的。”

我看着他挺阔的背影,时隔多年,已不复儿时的清瘦如骨,却还是当初的那个温和知礼的小哥哥。

我说:“闲止哥哥,谢谢你。”

可他听了这声谢,背影僵了一僵,语气就淡下来。

“不必。”他道,然后又说:“我是甘愿。”

我至今不明白他的“甘愿”二字意之所指。

去年冬漫天的雪粒子又在心头簌簌落下,一恍已半年,我却从没有问过。因为甘愿,所以驻足回首?因为甘愿,所以带我离开禁锢了我半生的深宫?

我时而贪心地想,若答案能这么简单,那该多好。

我说:“我只是觉得看不透。有时候以为自己已足够了解,可往前一步,你又是另一幅样子。”

就好像去年春,他千里迢迢来京城与我提亲,本是好事一桩却因多年前的纠葛竹篮打水。就好像今日,我因他与白朽匪浅的关系辗转寻来,看到的,却是儿时一场摇摇欲坠的誓约。

于闲止回过身来。

他看着我,悠悠眸色如映了山水月色。

“你这么想?”他问我,然后却叹道:“可我以为,看不透,不了解,不过是因为从未真正地放在心上。”

“时而我在想,倘若儿时一别,你我都未曾遇上后来那些该多好。你在深宫安心做你的公主,我在远南做好我的世子。等到你十七岁,就依儿时说好的那样,我去京城娶你。八十一抬大轿,一百三十六抬聘礼,还要有千人随行。这是大随娶公主的仪仗,我自幼便记着,便算着。”

“可我到底无法阻止。无法阻止你遇上慕央,更无法阻止朝廷与远南的纠葛。你十七岁那年落难,我去宫中看你。我看到你一人跪在天华宫前,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只求皇上不要废除你与慕央的婚约。那时我便知道你心里已没有我,亦或者,从未有过。”

“所以那时我就猜到,哪怕让你拿后半生的荣宠,自由,甚至性命做赌注,你也不肯嫁我为妻。即使嫁我为妻,是当时唯一救你的法子。”

天边云遮月,流转在于闲止肩头的月色渐次褪去,将他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他的声音慢慢沙哑起来:“我从来没想过要强迫你嫁给我。哪怕那时候你假意答应我躲过一劫,也好过后来受得那些苦。可是你,何必要如此决绝?”

我想说其实没什么的。

也许因为隔得久了,回头看我在冷宫的两年,大概并没有多么糟糕。

可我到底骗不了自己。

平生第一回有些后悔。不是后悔当初的决定,而是突然开始期盼自己不曾经历过后来的辛苦与遭逢。

我说:“是啊,如果后来那些,不曾发生过就好了。我安心做我的公主,你安心做你的世子。”

也不会,事到如今,连心中所有的欢畅与悲苦都像一出灯影戏,永远隔着一层模糊的白幕,触不到,也看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看,我今天又更了。

那些惊讶我写的时候为什么会记得前文姑娘,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我写之前,又把前面的文看了两遍TAT

明天继续不见不散呀~

假欢畅 07

我想于闲止是真的醉了。

他从不曾多言,也甚少袒露自己的心迹。我一直以为他会将昨日种种葬于时光,然后就这么寡言且疏离地走下去。

这夜我睡得很浅,辗转多梦,醒来却不记得梦到什么。

卯时天将破晓,越叔在膳房里熬药,隔窗瞧见了我,责怪道:“你与公子都是不能吃酒的人,凑在了一处,却偏生要尝这酒味。”

我不由纳罕:“于闲止也饮不得酒?”

越叔大约没听到我这一问,见药已熬好,将盖子掀开,整个草药园子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苦味。

我连忙躲开几步,捂着鼻子道:“昨日沾酒的那个可不是我,我不吃这个。”

越叔看我一眼:“你当这是醒酒汤,任谁都能吃?”

我更纳罕了。这园子里统共就住了三人,这药不是熬给我的,看样子也不像是越叔的,难不成还是于闲止的?

辗转又想到昨日越叔说,有一年于闲止伤重,曾住在这园子里养伤。

我本以为他身为世子征战讨伐,有个小伤小痛是很寻常的,但眼下看来,似乎没那么简单。

不经意就想到于闲止昨夜说过的话——不了解,看不透,不过因为从未放在心上。

我在远处茫然了半晌,又凑去越叔身旁,做出一副恍然的样子:“哦,他是与我提过不能吃酒,我看他这一年来滴酒不沾,格外的自律,险些忘了。”

越叔叹了口气:“以后你却要帮他惦记着。我老了,总不能顾看你们一辈子。公子吃一回酒,就要犯一回病痛。”

我不知越叔是如何看待我与于闲止的关系,何以他吃酒不吃酒,却要我来惦记?但眼下,这个却不是要紧。

我凑得太近,刚沸过的药汤冒着水汽扑了我一脸。我被那苦味熏得头晕眼花,却还要强撑着精神胡说八道:“是,有回我瞧他病痛犯了,脸白得像纸片,还强忍着。”

越叔摇头道:“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我拿了药碗帮忙盛药,附和道:“凡事都藏在心头,从不与我提这毛病是如何落下的。”

“如何落下的?还不是当年在西里闹出来的。”越叔在那头叹,“我那时就劝过他,不要与那白朽去争,伤筋动骨可是一辈子的。他却没听,现如今不能沾酒也就罢了,再不能习武却要可惜了他一身抱负。”

我捧着药碗,惊得目瞪口呆。

越叔看我一眼,问我怎么了,我扯出一丝干笑,说:“没怎么,就是觉得他平日忒能装了,若不仔细瞧,如何都瞧不出来。”

我起初亦不过以为他是喜茶不喜酒而已。

我将药汤给于闲止送去,一路都在琢磨要如何跟他开这个口。是要怪他一直将我瞒着?还是要做出不知情的样子,权当这是一碗寻常的醒酒汤?

可,哪有这样的醒酒汤?

我到底是白琢磨了一番,于闲止的屋内清风雅静,半个人影都没有。

是了,于闲止若非不在,凭他缜密的性子,怎会任我在越叔那里套出这许多话?

转念又想到他不能沾酒不能习武的病根子,我的心里顿时像起了个结。担心还要少一些,听越叔的意思,这事已过去好些年,大约于闲止也早已看开。更多却是无措,仿佛窥探到了本不该晓得的隐秘,又多多少少的有几分内疚,毕竟我在他身边已年余,诚如他所说,终究是没放在心上。

我一个人坐在于闲止的屋里发呆,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忽然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在这么做下去,当心变成望夫石头。”

二嫂一身赤色军衣,额带当中的花钿其实是聂家军的徽符。她抄着手,笑盈盈地瞧着我:“整个杂草园子找了个遍,竟在于闲止的屋里寻到你,这事我要与他讲。”

我说:“你怎么这副样子就来了。”

二嫂道:“别提了,本要吩咐许亦去跟白朽打声招呼,合计一下你们会面的事宜,可许亦昨晚不是溜了嘛。今早天不亮我亲自跑去军营,可巧白朽也不在,差人去问,竟说他已到江淩来了。也不知他一时又起了什么兴致。不过也好,他一日不闹腾,我也得闲,就过来瞧瞧你。怎么,你也闲着?”

她虽这么问,可话里话外分明不愿让我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