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抚抬起眼皮往四周一看,目光落在浑身是血神志不清的李贤身上,惊诧万分:“这、这——怎么会这样,奴才不过走开了一会儿,昌平公主——”他移目来看我,似乎想要问我。

他还好意思来问我?!

“莫白。”于闲止打断徐抚的话,吩咐了一句。

“是。”莫白会意,先将李贤扶起,令他卧在一旁的小竹榻上,再拱手,“属下这就去通报陛下与焕王爷。”

我大哥与二哥来得很快,随他们一道来的还有李嫣儿、平西王与宠妃顾璃,沈羽,二嫂、以及今夜赴宴的几位后宫嫔妾。

颜贵人看了看我,看了看竹榻上的李贤,“嘶”地倒抽一口凉气,竟跌退一步。

小三登自一旁拾了我的氅衣,几步上前要为我披上,我推开他的手,说:“不用。”

其实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眼下的样子一定狼狈得很。

袖口在与李贤的拉扯间撕裂开了,衣襟上脱了一颗扣子,鬓边的金簪落在地上,发髻大约也乱了。

只是,我现在这样,是不是就是有些人希望看到的样子?

是不是还盼着我能更狼狈些,衣衫不整,流泪不止,生而无望?

若今夜没有林含烟帮我挡了一劫,那么他们确能如愿。

大皇兄终于开口:“阿碧,你先坐。”然后道,“太医。”

莫恒请的太医还没来,眼下桃花阁内只有一位今日帮二嫂看腹痛,又帮李贤看风寒的江太医。

我在桌旁坐下,看着江太医为李贤闻脉。

他把住李贤的手腕沉吟良久,继而掀开他的眼皮,忽然浑身一抖跪倒在地:“皇、皇上,七世子这副样子,是被人下了催|情致幻的药啊!”

此言一出,简直要坐实这一室人的揣测。

屋内半晌无人出声,颜贵人走上前来,在桌前翻了个茶盏为我斟上水:“公主…”

她的语气轻柔,带着三分轻柔,三分安慰。

我抬眼看她,只见她一双眼里已有泪意,张了张口,居然说了一句:“事已至此,公主您…”

什么事已至此?倘真地关心我,一定会盼着那些肮脏龌龊的事没发生才好,她这么惺惺作态,可是在盼着“事已至此”?

我在心里搜寻着我与这位颜贵人的恩怨,除了我初掌凤印时,不允她再唤我“皇妹”,让她尊称我一句“长公主殿下”外,再没有了。

我接过水,说:“你也替七世子斟一盏。”

颜贵人一愣,点了一下头,端水去竹榻前,似是不慎,竟碰落搭在李贤身上的被衾。被衾委地,李贤身上不着一衣,饶是已昏迷不醒,身下一物依旧傲然挺立。

颜贵人惊得退后一步,手中茶盏碎裂在地,忙不迭跪地恳求:“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二嫂终于忍不住,扶上腰间刀柄,“噌”的一声拔刀而出:“我这就一刀剁了色欲熏心的王八蛋!”

“阿璎。”不等她出手,沈羽沉声一唤,“莫冲动。”

两名内侍上前,捡起地上的被衾,又为李贤盖上。

我朝四周望去,想仔细辨一辨,这些人当中,哪些是心怀鬼胎的,哪些是落井下石的,哪些是真正想要置我于死地的。

直到心中有数,我才站起身,看着地上跪着的颜贵人,问:“你方才说事已至此,什么事已至此?”

她仰起头,似是不解我为何有此一问:“就是、就是七世子对公主,对公主…”

她后半截话仿佛说不下去,正当时,顾璃轻声唤:“王爷。”

李栟终于如梦初醒,跪地向大皇兄请罪:“皇上,今夜出了这样的事,是臣教子无方,李贤他作下如此大孽,更是罪无可恕!皇上要罚要惩,要杀要剐,臣绝无半字怨言,只是,公主…”他回身看我一眼,“总之,我平西王府,一定会对昌平公主负责——”

“阿碧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平西王府来负责?”于闲止打断他的话,“舅父若有功夫,不如仔细将身边人一个一个料理过去,若没这个功夫,”他一拂袖,声音很淡,“本王可以为舅父代劳。”

我道:“平西王大约是误会了,七世子并没有对本公主怎样。”

我步去卧榻前,不理会颜贵人李嫣儿精彩纷呈的脸色,将帘子一掀,说道:“他吃了催|情|药,要对我身边的小宫女用强,我便阻了阻。”捡起地上的金簪,搁在桌上,“他后脑勺的伤是我砸的,后来看似阻不了了,原想用这金簪刺伤他,还好世子大人来得及时。”

二嫂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问:“小阿碧,那你可有伤着?”

我摇了摇头:“没有,二嫂放心。”

二哥看着仍跪在地上的李栟与顾璃,凉声道:“平西王与王妃还跪着做什么,起身罢,再这么跪下去,反叫人觉得你们心中有鬼了。”

他的语气里嘲弄之意尽显,李栟只当是没听出来,在顾璃的掺扶下站起,赔笑道:“多谢皇上,多谢焕王爷。”

这时,莫恒请的太医到了,重新替李贤闻了脉,说:“七世子身子原就发热,屋内有点着地龙,地火燥热,两两相冲,不宜将养,最好挪去另一间阁室。”

李贤要被挪走,平西王与宠妃自也要跟着走。

李嫣儿看我一眼,垂下眸子,埋首疾步跟上,我唤了一声:“三郡主留步。”然后对大哥二哥欠了欠身,“今夜之事,说到底是后宫之事,阿碧既执掌凤印,此事交由阿碧一人处理即可,二位皇兄与沈三少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又对于闲止说,“世子大人来得早,劳烦多留一会儿,为昌平作个证。”

于闲止看着我,点头:“好。”

大哥与二哥对视一眼,二哥说:“我把卫旻留给你,他就等在桃花阁外,倘有事,你随时差遣。”言罢,叫上二嫂与沈羽,一并离开了。

我又对阁中一干后宫嫔妾道:“除了颜贵人,其余的也都走吧。”

桃花阁内,除了于闲止、李嫣儿与颜贵人,便只余了阁内总管徐抚,江太医,以及今夜问我讨人寻李贤的总兵,其余的都跪在外头。

我对小三登说:“你出去告诉卫旻,让他带兵封锁整个春殿,今夜但凡在桃花阁内外出现过的,见过本公主的,一个也不准走!”

小三登领命,推门出去了。

隙开的门角吹进寒风,将李嫣儿的发丝拂乱。

我步到她面前,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要害我?”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明天见!

看朱成碧 09

李嫣儿一听这话,瞬时张惶起来。

她朱唇微张,半晌才吐出一句:“你…你凭什么说是我害你?”

我说:“你自己听听你现在的语气,再拿面镜子照照你现在的样子,穷途末路了,连辩解都这么拙劣?既这样,不如实话实说更痛快些。”

莫恒与莫白守住阁门,阁内无一人敢出声。

于闲止在桌前坐了,小三登为他斟了盏上好的茶,他却没有端来饮,寥寥茶雾在他面前弥散开,叫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李嫣儿的目光落在于闲止身上,眸中慌乱简直无处藏匿,浓到极时竟化作一股恶意,转头怒视我:“我说错了吗?你好端端地站在这,不过是衣襟上脱了一颗扣子,这就叫我害了你?是,你是大随昌平公主,身份尊崇无人敢不敬,但我堂堂平西郡主,也不是任人泼脏水的!”

“再者说,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归根究底是我平西王府遭灾遇难,七弟弟的催|情|药究竟是谁下的尚未可知,于他身子可有损伤可有遗症亦有带验明,你身为长公主执掌凤印,理应料理好后宫诸事,今日出了这样的岔子,我平西王府尚未向你讨说法,你倒恶人先告状了?”

她愈说愈义愤填膺,仿佛连自己都信了她这套说辞,转而冷笑一声:“也是,彼时桃花阁内无人,只有昌平公主与我七弟弟,焉知那催|情|药不是昌平公主下的,倒要在这贼喊捉贼。”

她把黑白颠倒成这个样子,连颊边都浮起一团红霞,若不是眼底的惊惶难以掩饰,连我都要觉得她无辜。

我说:“你怎么知道彼时阁内无人?”

李嫣儿一愣,张了张口,没说出一个字来。

我又道:“你与我一同到这桃花阁,你说要去知会平西王的时候,桃花阁的管事徐抚仍在,你怎么知道他后来离开了?本公主记得,徐抚先你一步回来,回来的时候,李贤已经出事,连世子大人也到了,而你,是之后跟随我两位皇兄一起到的,他便是要假作临时撞上你知会你一声,怕也没这个闲功夫。”

我回身,亦在桌前坐了,看了看李嫣儿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徐抚:“还是本公主现下给你们点时间,你们先串个供?”

徐抚脸色一白,人倒镇定,跪着纹丝不动,竟还稳得住。

李嫣儿慌忙道:“我方才只是口误,桃花阁内人本就少,我后来得知你出事,猜测你独自在阁中罢了,你却要抓着这一点不放,焉知不是做贼心——”

“是不是口误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本公主说了算!”我径自打断她的话,“你以为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天衣无缝?莫说这桃花阁内跪着的百余人本公主今夜就可让人一一审过,李贤究竟是怎么离席的?怎么失踪的?你以为这随宫上下无人知晓?李贤失踪后,你李嫣儿不是慌张得紧么?你既这么慌张,怎么只知道带人在御花园的春殿找,旁的地方呢?御花园以外呢?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下这等恶事,本公主只要有心查,处处都是端倪!”

“今夜本公主之所以将你留下,没有当着我两位皇兄,当着你父王的面与你撕破脸,是因为本公主知道——”我看着她,将语气放缓,“你是为情所困。”

红霞迅速自李嫣儿颊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惨白。

她惊惶地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于闲止,跌退两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知道她为何要害我,不过是想借着给李贤下催|情|药,毁我名声,败我贞洁,从而破坏我与于闲止的亲事罢了。

但我也知道李嫣儿并不是罪魁祸首,她只是一枚被人利用的棋子,借着她对于闲止的情谊,一步一步引我到桃花阁。

我甚至可以算到这个陷阱究竟是谁布下的,平西王那位宠妃定然脱不开干系,纵容旁人对李贤下手,平西王大约也知情,在偌大的宫中,费力布下此局,甚至…可能还有旁人,我所料不到的人。

但这些人我凭我现在之力,暂且追究不到,我眼下最想知道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屋中跪着的,江太医、颜贵人、徐抚,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物,他们或被人允了些好处,拿了短处,便做出下药,锁门,以及欲盖弥彰的事,并不知事情的首尾与因果。

但李嫣儿不一样,她是平西的三郡主,身份尊崇,且李贤又是她的亲弟弟,教唆她陷害本公主容易,但教唆她以伤害李贤为代价陷害本公主,便是难上加难了。

所以一定有什么原因,叫她觉得今夜一定会成功。

这个原因,才是这桩事由的关键,这个原因,才能为我揭开真相的一角。

其实我执掌凤印,是这后宫之主,今夜之事,何须于闲止为我作证,我任我二位皇兄与平西王离开,却独独留下于闲止,就是要当着于闲止的面质问李嫣儿,我要将她这可憎的姿态,恶毒的心思曝露在她痴恋半生的表哥面前,要让她无颜求存无地自容,从而斩绝她的情路。

我就是要逼她,逼到她不得不说出害我的内情。

我道:“若今晚不是林含烟伴本公主等在桃花阁,如今躺在卧榻上的人,就该是本公主了。”

我看着李嫣儿:“你一心想嫁给你表哥,今夜之所以害我,是不是觉得是我挡了你的路,只要将我除掉,你便能如愿以偿?”

茶水已凉,不再有寥寥茶雾,于闲止的眉目复又清晰可见。

我话音一落,他的眉心便微微蹙了一下,我知他是觉得我方才那些话不着边际。

但他倒底没说什么,依旧一副从容的样子,屈指扣了扣桌,小三登上来捧了茶壶:“奴才这就去换壶热的。”

小三登开门的一瞬,又一阵冷风透过门隙传来,李嫣儿彻底失了分寸,扑到于闲止膝头,眼泪一下就淌了下来:“表哥,您听我解释,我不是…不是要故意这么做的,我这么做,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您啊。”

她抬手揩了一把眼泪,张惶四顾,似想竭力证明她所言不假,一咬牙道:“表哥,您不能娶她,不能娶昌平公主,因为她原不该是公主,她的身份,会为您招来祸患,她其实是——”

不等李嫣儿说完,于闲止手中的冷茶“嗒”的一声往桌上一放,站起身,看着李嫣儿:“说够了吗?”

他眸中似有泠泠霜雪,叫人看得心底冰凉。

李嫣儿跌坐在地,一双泪眼怔怔地看着于闲止:“表哥?”

于闲止冷冷道:“我远南王府的事,实与你平西王府无关,本王早已说过了,你与本王日后不可能再有交情,你便趁着今日,自在心里做个了断罢。”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柿子终于把这朵烂桃花踹了,但这事儿还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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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明天见!

看朱成碧 10

李嫣儿一时间泣不成声。

小三登换了茶水,回来的时候,顺道将李嫣儿的贴身侍婢带了过来。

侍婢对李嫣儿道:“三郡主,王妃身子不适,王爷陪她回去歇息了,眼下七世子跟前无人守着,您还是过去看看罢。”

这也算是给李嫣儿一个台阶下了。

李嫣儿倒也没再纠缠,大约是觉得纠缠无望,低低“嗯”了一声,任侍婢将她扶着走了。

我没出声。

方才李嫣儿的话我岂有听不明白之理?她是洞悉了我的秘密,知道了我实为淮王之女,因此才不惜一切代价地要破坏我与于闲止的亲事。

毕竟我的身份不能深究,花团锦簇下藏着一道狰狞的疤,只要揭开,便万劫不复。

可是李嫣儿不过一方藩地郡主,天家的秘事,她怎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谁告诉她的?那个人手里握着这样的秘密,一步一步布此一局,总不该只是为了成全李嫣儿一番儿女情长,他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原来这桩事竟比我想象得还要复杂。

我看着这一屋子跪着的人,有个瞬间觉得十分乏力,随宫深深不得一隅安宁,天下之大却走不出画地为牢,他们争江山争得尔虞我诈兵不血刃,而我活该捡了个公主的身份,就该在这里螳臂当车吗?

可是,古来公主,不正是只有螳臂当车这一条路可走么?

左右不过是这皇权下的附庸。

我让小三登把卫旻请进屋,指着徐抚道:“他既然敢将本公主锁在这桃花阁内,想必早已不要命了,你们将他带下去,先查查他的底细,远亲近邻,朋党至交,摸清楚他落了什么把柄在旁人手中,拿同样的要挟他,等他招了,杖毙吧。”

徐抚一听这话,脸色一白,跌跪在地:“公主…”

卫旻应了声“是”,招来两名侍卫,将徐抚拖走了。

我又看向江太医:“他今日为我二嫂看诊,只说是平常腹痛,可若是平常,服过药后,我二嫂为何在接风宴上又犯了疾?今日李贤落水后便是有他看诊,那催|情|药必也与他脱不开干系,你们将他带去给我二皇兄,就说,二嫂的腹痛之症是这位江太医害的,二皇兄自有一百种法子让他将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都老实招了。”

又有两名侍卫进屋,将江太医押走了。

“还有这个平西总兵。”我道。

这个其实不用审,他授命于平西王府,今夜不过听令行事。

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先是我大随的臣,后才属平西王隶下,今夜竟敢在随宫中堂而皇之的害我,就是本末倒置,单这一点,我便不能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