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和燕三皇子的事。”楚合将笑意一敛,看向慕央,“你即便娶我过门,你心心念念不过朱碧一人,守淮安,去西里,一走就是大半年。你可知道我在京里过的是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朱焕为了朱碧拼命查当年事的因果,就要查到我身上,淮王妃不愿保我,且还想推我出去替他们于家挡一分兵戈。我那时还想,只要你能回心转意,能真心待我,我哪怕因此被处死了,我也要留在京师与你厮守。我在府里等着你,可是你呢?我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你连家都不回,便去了宫里。我追到宫里,你在干什么,你守在兰萃宫的宫墙外,一站便是一个日夜。慕央你扪心自问,自你娶我过门,可曾有一日在心底里将我当作结发妻对待?”
慕央道:“确实是我…对不住你。”
“你是对不住我!”楚合道,“所以我恨透了你,恨透朱碧,还有你们大随天家的所有人!我一生都被毁在这里,我唯一的亲姐姐离我远去,我凭什么不能血恨?我请燕三皇子助我平西,他告诉我平西与燕早有起兵之意,我便帮他,我就是要看燕国铁蹄踏破大随疆土,就是要看天子朱家沦为阶下囚——朱碧生来便是祸根,我偏要当着所有人揭开她的秘密,我要让任何人都护不住她,娶不了她,你慕央不能,于闲止不能,沈羽也不能!”
她说到这里,脸上尽浮现出痛快的笑意,目光落到状纸前的朱砂,移步过去,指腹轻轻一摁,落下一个指印。
风从高窗吹来,冷瑟刺骨,她又步来我的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轻声道:“都是因为你,我唯一的亲人才死在这乱局之中。连李栟都畏然惧之的那个人,他会放过你?”
她的眼底波澜乍现,除却恨,大约还有一点想到楚离追悔莫及的悲。
我道:“你知道我当年为何一直与楚离不睦吗?”
楚合轻哼一声:“你当年娇纵异常,谁会与你合得来?”
我摇了摇头,缓缓地道:“楚离一直知道你喜欢慕央,父皇要为我与他赐婚,几次提出,都被她找借口拦阻。你说得对,我那时娇纵,自是不满她这么做,数回不分场合与她相争。后来有一回,我终于堪破你的心思,便去问她阻挠我的婚约是否是为了你。她说,她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不是自己过得怎样,而是从小到大与她相依为命的妹妹能得偿所愿。”
楚合愣了一下,片刻,她状似轻松地笑了一下,近乎揶揄地看着我:“不可能,那些年我几乎日日与阿姐一起,这些事我怎会不知?”
“她与我父皇在一起时你也在吗?”我道,“你生来纤细敏感,更因自卑而极度自负,哪怕一点言语不善都会令你介怀许久,楚离怎么敢让你晓得她为了你竟去阻我父皇的圣命,你若知道了,日后如何自处?”
“你说当年她爱笃我父皇,撞九龙柱是寒了心。她的确是寒了心,可是,她这颗心,究竟是因谁而寒,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楚合跌退一步,撞上一旁的方桌,口中还喃喃道:“你胡说…”
“她既能为你阻挠皇命,可见在她心里,圣宠哪里比得上与她相依为命的妹妹?她被幽禁在仁明殿时,你陪着她整整三日,连她的清白之实都不愿相告,铁了心要利用她要害她时,可曾为她考虑过一分一毫?她究竟是因我父皇寒心,还是因你寒心?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更有甚者,想通以后,于是拿自己的命全你的心愿?”
“毕竟楚离死后,你如愿嫁给了慕央不是吗?”
“你胡说!”楚合惊惶地瞪大眼,双手扣住方桌,“你颠倒是非颠倒黑白!你、你——存心说这些来骗我,好叫我——”
“我是否骗你难道你心里不知道吗?”我打断她的话,“有的事昭然若揭,不过是你自欺欺人不愿相信罢了!当年楚离是怎么待你的?你与她在仁明殿相处的那三日,你失心疯魔,想要借她落难陷害我借机嫁给慕央之时,她可有对你说过什么?临到弃绝生念,可有问过你什么?!”
楚合怔住,好半晌一动不动,惊惶的双眼中渐渐蓄起水光,陡然间泪落,像一场无声却倾盆的雨:“她问过…她最后问我,是不是当真喜欢慕央…”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还有一段这一卷就结束了,实在写不动了,明天写成一个新章吧。
明天的章节比较短,正好抽时间想想下一卷具体怎么写~
他山之石 24
我与慕央离开大牢,刘主事拿着写好的状子,将我二人送到监门,揖道:“多谢公主,多谢将军。依照供词,顾娘娘所犯确系通敌叛国的大罪,大随律令有言,唯谋逆不可赦尔,顾娘娘虽曾是将军的发妻,刑部不得不照章办事,只怕…”
他似是为难,没将后半截话说出来,语锋一转,又道:“且圣上早有交代,从前的楚合郡主已仙逝,而今牢里的顾娘娘,只是平西王的妃妾,便是她的后事,怕也只能交给平西三郡主与李贤世子操持,不得再入慕氏陵寝。”
慕央没作声。
我道:“刘主事有所不知,平西王病入膏肓,大约只余一两日光景,今日一早,远南的世子大人请旨,要将李嫣儿与李贤带回远南,大皇兄已经准了。”
刘主事愣道:“这、这该如何是好?”
楚合的呜咽声隔着深长的甬道传来,她张口喃喃,我听了半晌,才分辨出那是一声声:“阿姐…”
也是,辛苦遭逢,辗转飘零,到末了才发现深恩负尽,连个尸身都无处安放。
于是也只有带着满心凄惶,追悔莫及地唤一声这世上曾唯一待她好的人了。
分明是初春回暖的天,外间却落了雪。雪势不大,廊外还有几株桃杏开得娇艳,叫人不辨冬春。
慕央步出回廊,看了桃杏一眼,沉默不言。
楚合喜杏,听说她“身死”那年,慕央从西里回来,曾亲手在她坟头栽了几株杏树。
他到底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我唤了声:“慕央。”
他顿住脚步,安静“嗯”了一声。
我说:“既然大皇兄有言在先,你不好插手楚合的后事,待她过身后,我会命人寻个地方,将她好生安葬了。”
慕央似是愣住,回过头来看我。
“总不能叫她没个魂归处。”我笑了一下,“她到底做了你多年义妹,将军待阿碧恩深义重,阿碧无以为报,只有尽己所能,让将军心安。”
慕央的眉眼在微雪里异常沉默,他没答我的话,只仰目看雪:“焕王爷出征后,我不日也要离开。”
我点头:“将军要去淮安。”
燕随战事一起,淮安南接远南,东临江陵,西通往平西腹地,必将成为兵家相争之地。
慕央道:“家国危矣,末将势单力薄,在这乱象洪流之下,纵护不了公主…”
他转头看我,须臾笑了,笑意淡淡浮在嘴角,“但末将会守好公主的国。”
天已有些晚了,日暮时分,宫禁里忽然响起号角声,那是号令整军备战的声音。
慕央早也去了兵部,我慢慢往天华宫走。
天华宫离前宫太远了,许久才走了半程,雪细细的,沿途有宫人送伞来,我没有接,不知是否是号角声为宫禁添了几分烈火兵戈气,我竟觉得不冷。
路过长留阁,遥遥见得西华门外有一行车马,不少宫人正往马车上搬东西,门楼下,还有个白衣墨氅,长身玉立的身影。
我这才想起于闲止该是今日暮里起行。
他似是有所觉察,移目望来,片刻,与一旁的莫白莫恒交代了句什么,踩着浅雪一步一步走过来。
但他并不走近,在三步外停下。身后是苍苍暮色,眉目浸着春雪,像一副浑然天成的水墨风光,他是画里点睛人。
不知怎么,我就想起楚合的话。
——朱碧,远南那位世子大人是怎么跟你提当年事的?是说他被俗务绊住了,没来得及进京救你于水火,还是告诉你,木已成舟,往事已矣,不必再想?
——可是你知道,那日阿姐撞死在九龙柱上,我失魂落魄回到淮王府后,见到了谁吗?
时隔经年得知当年是非的真相,我的心里竟没有波澜。
大约真的往事已矣,追悔无用,回望当年的自己,竟像一个看客,那份心境定了,从旁瞧得更清,反倒要为故事里的他人感怀唏嘘。
我说:“前些日子我去淮王府探望淮王妃,她病了,亦老了许多。”
我又问,“她是世子大人的姑母,曾相帮世子大人良多,世子大人此番回远南,只请旨带上李贤与李嫣儿,不将淮王妃一并接回吗?”
还是说,胸怀天下大局,何必顾惜弃子,纵是至亲,亦当舍则舍?
于闲止看着我:“你今日见过楚合了?”
我一愣,笑了一下:“难为世子大人还记得这个人。”
他一下就听出我话中玄机,便懒得掩饰,语气十分清淡:“嗯,数年前来京,在淮王府见过她一次。”
我隔着雪回望他:“世子大人说的数年前,可是你如愿拿回淮安水陆要道的那一年?”
也是淮王殁,离妃薨,我被幽禁的冷宫的那一年。
于闲止静了片刻,却道:“可惜那一年,本王尚不算如愿。”
远处的骏马嘶鸣一声,我移目望去,回远南车行队已整点好,只待于闲止便该启程了。
我探向脖间,取下他曾赠我的玉菩萨,递还给他:“平白收世子大人大礼,受之有愧,今日一别,他日不知何时再见,还盼从今往后各自安好。”
暮色在于闲止眼底荡起微澜,映着雪,泛出不可名状的情绪。
他将玉菩萨接过,却没有收起:“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磨旧的红绳自他修长的指间滑落,“昌平公主不喜欢,扔了吧。”
玉菩萨落在雪里,发出“嚓”的一声,像一瞬火起,又像一瞬火灭。
于闲止蓦然转身,自暮雪里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睡着了,这会儿才更上。明天还要去一趟医院,又是新卷,不一定能写多少,所以更新不能保证,明天没有后天会有的。大家不用担心,我身体很健康,生病主要是因为十多年没过过冬天,以前一直住在新加坡,今年夏天才回国,适应一下就好了
情节方面更不用担心,今天分开了,下一卷柿子和公主就又见面了~
雁山兵气 01
初春,二哥整军出征,前往月凉山。两个月后,西南骆子关守将薛楚谋反,拥兵自立,朝廷令慕央为上将军,率兵五万,夺回骆子关。慕央不负众望,以快攻术,不出一月便斩薛楚首级。
然而自燕随战事一起,天底下多的是趁乱起势的,尤其是淮安以西,京唐河道一带,听说上至州官,下至小小县丞,都开始招兵买马。
江山到处都是战火,朝廷三不五时就有将帅出征。
慕央自雁子关得胜后,没有回京,而是折往南方,整军十五万驻守淮安,总算稳住了南面局势。
江山乱象,朝政危局,前朝忙得人仰马翻,后宫却是冷清清的。
我在天华宫待得聊赖,便跟皇上皇后请旨,说想去宫外转转。
大皇兄没理我,兰嘉准了。
入夏时节,我去景阳街听梦周先生说书,他这一年来倒是不怎么讲深宫轶事了,醒木拍案之间,一则一则都是铁马冰河,沙场金戈。一说怀化将军大战骆子关,以一敌百于乱战中取敌将首级;一说月凉山战事艰险,焕王爷雨夜突袭,折损兵将三万,浴血死战,救出陷在北漠的大将军萧勇。
座下宾客听得心惊,急问:“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梦周先生说:“眼下战况虽不分明,但长此以往,定是那燕兵大败在我大随铁蹄之下,焕王爷亲取平西李有洛首级!”
于是满座皆是叫好声。
但北漠的战事并不如梦周先生说得这般轻松,二哥救出萧勇后,燕整军五万,趁大随不备,攻取西北重镇邛楼。平西李有洛亲率大军十万,吞并了月凉山以西的明月关。西北一带的城池大都被战火殃及,不少百姓沦为流民。若不是二哥与萧勇铤而走险,攻占了平西中腹的裕城,只怕中州一带也会失守。
北方的战事陷入胶着,我不能安心,每日都去长留阁等兵部的消息。
直到八月入秋,二哥才写了一封家书回来,说他一切都好,就是天冷了,想剥花生就酒吃。
我与兰嘉在今秋的贡品里挑了一个下午最好的花生,隔日一早,大哥便命人八百里加急给二哥送去。
入冬时节,兰嘉病了一场,随后大皇兄传旨,允她迁入未央宫长住。
各宫妃嫔都有自己的居所,皇后也不例外,大皇兄这道旨意实有独宠之意,礼部因此上了几回折子,但石沉大海。
其实前朝政务繁忙,大皇兄常周转于金銮殿与子归殿之间,兰嘉便是迁入未央宫,与大皇兄一个月仍仅能见上几回。
每回我去看她,她都倚窗坐着。我闲来无事去翻她引枕旁的圆匣,竟找出一个刚绣完的香囊,上头木槿花亭亭清雅。
一名胆大的宫女笑道:“禀公主,这是娘娘亲手为皇上绣的,这一只香囊前,娘娘已绣废了百十只不止。”
兰嘉的女红与我一直半斤八两,如今竟能巧夺天工,可见有心做一件事,怎么都能做好。
及至腊月,内务府开始筹办年关事宜,小三登去领赏赐,回来后觉得不对,与我说:“公主,咱们宫里分的物件儿,看着像比别的宫里多出几倍不止。”
我令人去传内务府总管,那总管讪笑着道:“昌平公主有所不知,北面儿战事吃紧,今秋伊始,皇后娘娘令各宫削减一半用度,公主这不即将大婚么,因此天华宫的份例是照旧的。”
距大皇兄为我和沈羽赐亲已近一年,原本成亲的日子该在今年三月,二月末,沈琼来信,说想亲自到京观礼,请旨将成亲礼往后推一推,大皇兄允了。
然而之后战火四起,沈琼分|身无暇,迟迟未至京城,成亲的日子只好一挪再挪。
拖得久了,前朝后宫便传出些碎语,说什么的都有,大意只一个,辽东沈家瞧不上本公主。
至于流言的细枝末节就更精彩了,我偶从墙根路过,听来几耳朵,说:“远南那位世子大人与平西的嫣儿郡主自小青梅竹马相互爱慕,早就不想娶昌平公主为妻了。世子大人去年在九乾城逗留数月,为的就是将嫣儿郡主接回远南。圣上没法子,这才将公主赐给沈三少。可沈三少堂堂征西大将军,辽东王的胞弟,自然不愿捡远南世子大人挑剩下的,因此公主的亲事便这么被撂着了。”
若换作从前,我定要着人将这几个碎嘴的宫女拿下,好好惩治一番,可现在听着她们这样说,反而觉得很好。我与于闲止一番纠葛连自己都看不清,何须与外人分辨,便是能堵住宫里人的嘴,焉能堵住他们的心。许多人睁眼观世界也只是看自己想看的,好比盲人摸象,察得片面便自圆其说。左右我不是真的想嫁给沈羽,当初拟下婚约,是为牵制辽东不得不走出的一步棋。眼下这么僵着挺好,沈羽仍被困在九乾城作质,我却乐得自在。至于他人口中的真假曲直,终归伤不了我分毫。
翌日,我请旨一同削减天华宫用度,兰嘉允了。
这年的除夕过得冷清,远乡战事未平,后宫连歌舞都省了。嫔妃们凑在一起用团圆宴,有几个新来的我连名字都叫不出。大皇兄也没来,说是仍在子归殿议事,只打发刘成宝过来,赏了赴宴的嫔妃每人一只翠玉镯子。
宴席伊始,兰嘉的脸色就不大好,席间有个美人来敬酒,她吃了一口便冷汗涔涔,硬撑不住,还是昏晕过去。
妃妾们乱作一团,我令侍卫把守住宫门,一面着人去请太医,一面命小三登去请大皇兄。
子时时分,大皇兄披着一身风雪赶来暖阁,眉眼间萧肃沉默,看了一眼倚榻而坐的兰嘉,冷声问:“怎么回事?”
太医跪在地上磕头:“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后娘娘是喜脉,已有三个月身孕了!”
大皇兄愣住,看着盈盈笑着的兰嘉,刚走近两步,不知想到什么,又一言不发地折去外间。他褪了绒氅,就着火盆烤了火,直到将一身寒意熔尽,才坐去兰嘉身边,将她的手拢在手里,却没与她说话,也没笑,只是问地上跪着的美人:“方才就是你敬皇后的酒?”
那美人浑身打颤:“回皇上,是…是妾身,但妾身当真不知皇后娘娘已有了身孕。”
大皇兄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一旁内务府的公公代答:“皇上,这是汀芷宫的袁美人,已进宫年余了。”
大皇兄“嗯”了一声,过了会儿,道:“封妃吧。”
暖阁一众人等全都傻了眼,莫说这袁美人连彤册都没上过不能晋位分,便是破例要晋,断没有直接封妃的道理。
我原以为大皇兄一脸不苟言笑是忧心战事难以展颜,原来竟是欢喜得难以言表因此无声无息。
这年开春后,我每日里都往未央宫去,恨不能伴着兰嘉住下,请了宫里最好的嬷嬷来教我做小衣裳,到三月暮春,已能做出几身很像样子的了。
彼时兰嘉已显怀,偶尔她说肚子里的小人儿会踢她,握着我的手放在她肚子上,手心微微一震,我夜里做梦都是一个小人儿追着我喊“姑姑”。
做小衣裳的时候,我也给小胖墩子精心缝了几身。
去年我被赐婚给沈羽,他很是别扭了一阵,后来似是想通,不再唤我世婶,而是改称婶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