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小跟在沈琼身边的时间少,小小年纪大江南北跑了个遍,在平西住过,在远南住过,甚至跟着沈羽也在军中住过,而今久居宫中,倒也随遇而安。

逾春入夏,沈琼来信说,拖了一年,不日便进京赔礼。但他说是赔礼,却没在信上提我与沈羽的亲事。

大皇兄回信上亦不提,大约是等着见招拆招。

隔一日,我去倚晖堂给小胖墩子送新裁好的夏衣,他试过后,说:“凌娘子手也不巧,但她就没有婶婶这份心。”

我问:“凌娘子是谁?”

小胖墩子正往嘴里塞糕饼,含糊着答:“就是三叔养在辽东王府里的一房妾室,听说是将门之后,从前还有过三叔的——”

他说到这里,一下梗住,大约觉得不该与我提这个。

我明白过来,这个凌娘子大约就是沈羽提过的,曾怀过他骨肉的将门女,彼时沈羽还说等成亲后,想将她接来公主府安住。

思及此,我忽然想到沈琼再过几日就该到京城,照沈羽的本意,这个凌娘子也该随行来京了吧。

我正欲问小胖墩子,忽有一个文随模样的人拿着份信函匆匆进得堂中,一见我和小胖墩子,愣着赔了个礼:“敢问小世子大人,三公子今日没在倚晖堂么?”

他称沈羽为三公子,想必是辽东的人了。

小胖墩子听得这一声“小世子大人”,很是自得,胡乱将嘴里的糕饼咽下,一挥手,肃然道:“三叔去兵部了,你有何事,可禀与本小王。”

“这…”这文随看了我一眼,竟是犹豫。

我纳罕,而今沈羽被困在京中,他能接到的消息,必是我大皇兄允他知道的,我大皇兄如今在政事上不瞒我,这文随手里的信究竟写了什么,竟像不好叫我知道似的。

小胖墩子有模有样地斥道:“怎么,何事禀得三叔,禀不得本小王?看你这样子,竟是不将本小王放在眼里?”

文随答:“不敢。”

他一脸急色未消,听了这话,只好迈前一步将信呈上:“今日晨时传来消息,远南忽然在西里整军,有进犯大随之意。远南王与桓帝结盟,令远南世子大人于五月初迎娶桓国昭永公主为妃,成亲当日,远南世子大人将继王位,授封下一任远南王。”

雁山兵气 02

去年战事一起,几乎所有人都猜到远南打的是坐收渔翁之利的主意。

可是,即便所有人都想到了,却无计可施,这一年来,大随内乱不断,与燕敌的战事更是胶着,如何顾得上其他?

以至于昨日远南整军的消息一传来,整个九乾城都人心惶惶。远南虽是藩地,但它之强,四海之内谁人不知。今早我去子归殿见皇兄,路过一条甬道,听到有宫女躲在墙根小声啜泣,她说她的故乡在南方,而今远南举兵,大约再也回不去了。

子归殿外立着许多等候面圣的臣子,有一名御史愤懑难当,怒指青天,一斥于闲止身为大随人臣,继任王位却不向随君请命,此为不忠;二斥远南作为大随藩地,擅自与异邦结盟,此为叛国。而叛国者,当斩尽诛绝。

子归殿内除了大皇兄外,卫旻也在。

我道:“我听说,远南整军了。”

卫旻道:“昌平公主有所不知,方才接到急报,远南举兵翌日,便整军十万发往京唐河道,不过半日光景,就攻下重镇阙平。阙平以北的守城大将见识了远南兵马之威,敞开城门,不战…则降。”

我愣住,也就是说,远南在半日之间,就攻下了两座城池?

“不过公主也不必过分心忧。”卫旻又道,“去年战起,诸位将军就议过南方的局势,远南早握有淮安以西的水陆要道,他们往京唐河道发兵,朝廷无力顾及,那一带的城池只能暂时弃守,因此今日的局面,尚算意料之中。”

他一身风尘未洗,大约是连赶了数日的路,刚从北漠回来。

我又问:“二哥在北漠怎么样了?”

卫旻刚要答,这时,外头有人来禀:“皇上,聂将军到了。”

去年平西吞并了明月关,二嫂怕大随中腹失守,带兵去了中州支援,也是昨日半夜才赶回九乾城。

她与大皇兄行完礼,见了我,欣喜地唤一声:“小阿绿。”

大皇兄道:“行了,说正事吧。”吩咐:“卫旻。”

“是。”卫旻转头看我,“昌平公主可还记得,沈三少的辽东府里养了一房妾室,是一名将门女。”

我道:“记得,据说人称凌娘子。”

“因沈三少特意与公主提了这个人,说想将她接来京城,焕王爷便留了个心眼,命末将去查凌娘子的根底。谁知一查大半年,除了查出她的父亲曾是故辽东王身边的一位将领,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

故辽东王沈葭,即沈琼沈羽之父,原也是个用兵奇才,可惜英年早逝。

“公主可知道,故辽东王是怎么过世的吗?”

我愣了愣:“近三十年前,大随乱过一回,淮王带兵出征,故辽东王就跟在他身边,后来听说是遇到一场苦战,淮王因此跛了一只腿,故辽东王也身受重伤,虽稳住了江山,奈何故辽东王重伤难愈,回到江陵后,硬撑了七八年,还是过世了。”

也是那一年,淮王在乱兵之中邂逅我的母后杨棠,他命人护她回京,父皇却对母后一见倾心。

“正是了。”卫旻道,“也怪末将大意,想着那位凌娘子的父亲是故辽东王身边的将领,便一心紧着辽东查。直到去年战事吃紧时,焕王爷派末将带兵退守中州,遇到了赶来支援的聂将军,无意与聂将军提起此事,聂将军说,那位凌娘子,她曾见过。”

二嫂道:“她叫凌霜,我那些年跟在沈羽身边学用兵之术,见过她一回,听她的口音,不像辽东人,反像是…京里的人。”

“京里的人?”

卫旻道:“是,末将正是得了聂将军提醒,忽然想到数十年前,淮王与故辽东王相交莫逆,曾一同征战数回。既如此,凌霜的父亲凌将领,会不会并不是故辽东王身边的将领,而是淮王身边的。

“末将追着这条线索往下查,不想,竟查到了…太上皇身上。”

卫旻说到这里,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看了一眼大皇兄的脸色,见他并无制止之意,才续道:“当年公主出生,太上皇亲自赐死了杨皇后,随后更是下令处决了淮王身边的几名贴身将领。这几名贴身将领,大约是知道淮王与杨皇后之间…总之,末将后来翻查了他们的身份,其中的确有一位凌姓人士,且朝中不少老将竟还记得这个人。”

“末将猜想,当年故辽东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太上皇下了处决令后,偷天换日,将凌将领救去了辽东。”

换言之,凌将领是知道我的身世的,他握着这个秘密去了辽东,成为辽东王身边的将领,诞下独女凌霜,凌霜及笄后,入了沈羽的府邸,做了他的妾,为他怀过身子。

可这么一个人,沈羽要将她接来九乾城是何意?

卫旻道:“末将把此事禀明焕王爷后,王爷说,辽东心思不纯,大约数年前早有反意。否则公主的身世乃天家秘辛,轻易怎会泄露?而今想来,公主十七岁那年,辽东、远南、平西忽有人知道公主身世,以至于远南的世子大人上京,以佑公主一世平安为条件,与太上皇交换淮安以西的水陆要道,八成就是从这位凌将领口中,或者说是辽东王沈琼口中买的秘密了。”

“末将原想亲去江陵,揪出这名凌将领,问清真相,奈何他早于六年前暴毙而亡。至于那名孤女凌霜,也正是六年前有了身子,没保住,后来被沈三少养在了府里,足不出户。”

“凌将领虽过世,却不知这名凌娘子知道公主多少事,沈三少这么费尽心思要将她接来京城,只怕并不是顾惜旧情,而是要借她作梗,想法子回辽东了。”

卫旻的话说到这里,我焉有不明白之理?

沈羽被一纸婚约困在京城做了一年多人质,怎么可能甘心。他想回辽东,只有毁除婚约这一条路可走。但我与他是御赐金婚,若非事出有因,他便不能悔婚。好在他手上尚有凌娘子这一个筹码,借着与我商量亲事,说想将凌娘子接来京城长住,去信辽东。沈琼接到信后,看到凌娘子三个字,便能明白他的计划。于是他二人里应外合,沈琼先修书一封,借故将我与沈羽的成亲礼推迟,然后等待时机成熟,带着凌娘子上京。毕竟凌娘子手里握着我并非真正公主的证据,卫旻也说了,朝中不少老将都记得凌娘子的父亲。沈琼来京后,凌娘子将身份一亮,证据一举,我自然嫁不得沈羽,沈羽也能如愿离开京城了。

难怪当初沈羽要试探我与他定亲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他要是时摸清我的根底,才好从长计议。

可是,沈琼既早知沈羽计策,凌娘子又长住辽东,他为何非要一拖年余,才来京城接沈羽呢?

我想不明白,也懒得深究。

都说远南的世子大人心思深,辽东沈家的两兄弟,看来也不遑多让。

我问:“辽东王何时到京城?”

大皇兄道:“两日后。”

我愣住:“这么快。”

但仔细想想,其实也算不得快了,沈琼三月初来信说要进京赔礼。信在途中时,他业已启程,而今已是三月末,他是该到了。

我回到天华宫,心中还盘算着要如何应对当下局面,一时又想着是否该去倚晖堂见沈羽,探探虚实也好,没留神被廊下阶沿一绊,险些跌倒。阶沿上有一人走下几步,将我稳稳一扶,说:“当心。”

我心底一沉,抬目望去,竟是沈羽。

他一手牵着小胖墩子,笑得盈盈:“沈某听说大哥两日后便到京城,想着我与公主的亲事拖了一年,如今总算能操办起来,心中欢喜,因此过来探望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我可以剧透一个不太重要的点,凌将领六年前暴毙,是大柿子干的。

雁山兵气 03

我将沈羽请到含元殿,命人为他斟了盏银针。

他揭开茶盖啜了一口,说:“年来日子过得糊涂,没留神已快立夏了,昨日听说公主为阿青缝了几身夏衣,倒叫我这个做亲叔叔的汗颜,待自己的侄子尚不如公主细心。”

小胖墩子噘着嘴埋怨:“三叔待阿青几曾细心过。”

沈羽淡淡扫他一眼,又对我道:“凡事有来有往,公主赠阿青衣裳,沈某也该回礼。”

我道:“沈三少实不必这么客气。”

去年轻描淡写一句想接凌娘子进京已是机关算尽,我真是怕了他。

沈羽悠悠地看了我一会儿,忽一展颜:“公主国色,沈某为公主作一副画罢。”

我还没答,小胖墩子欢呼一声:“三叔最擅画,阿青也要与婶婶一起入画!”说着,滑下椅凳,攀上我的膝头。

我只好吩咐人备笔墨。

沈羽亲自磨好墨,提笔时看了我与小胖墩子一眼。他背光而立,作画的样子倒是认真,偶尔侧身取墨,一束春光便歇在他的眼角。

辽东沈三少其实生得十分清俊,眉是修眉,眼尾是燕尾,亏得他平日一身锦衣佩玉徒增风流,若换了斓衫,就是实实在在的陌上公子了。

可是,这么一个清雅的人,却是整个大随,甚至整个中土大地上最闻名遐迩,天赋异禀的将军。分明只长我二哥一岁,朝中乃至远南与平西年轻一辈的武将,许多都受教于他,要尊他一声师父。

不过片刻,沈羽将笔一收,笑道:“画好了。”

我愣道:“这么快?”

牵了小胖墩子过去看,竟不是工笔白描依样画样,墨色在纸上浸染开,寥寥几笔写意,就把姿态拟得惟妙惟肖,裙下一条丝绦翻飞像有风一般,梁上横斜的桃花枝盎然热闹。

我不由赞道:“三少真是好画技。”

沈羽正重新端了他那盏银针来饮,听了我的话,应道:“技艺一途,没什么捷径,都是千锤百炼的结果。”将茶盖子一合,走近了些,轻笑道,“左右你我日子还长,公主若有心,沈某日后愿将画技倾囊相授。”

他又编排起我与他的亲事。

我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阿碧是朽木,就不劳三少费神了。三少府里能成材的栋梁多的是,昨日听阿青说,似乎有个姓凌的娘子要跟着辽东王一并进京?”

沈羽没答话,噙着笑意看了小胖墩子一眼。

小胖墩子伸手捂住嘴巴。

沈羽于是不再纠缠,自袖囊里取出印章,在画上盖了个戳,牵着小胖墩子施施然远去。

我原以为沈三少此番前来,实在是因为得知沈琼即将进京,太过开心所致,兴头上得意一阵便罢了。没成想翌日晨起,推窗一看,他披了一身风露立在院中,说:“一想到就要娶公主为妻,欢喜得整夜睡不着。”

此后几日,他每日都来看我。呆得不久,却来得很勤,每日至少两三回。

古人是一日不见思之如狂,他是一刻不见就千里来奔。

我在深宫住了二十余年,见过虚情假意的,没见过虚情假意得这般兢兢业业的。也只好拿起十二分精神与他周旋,简直累得精疲力竭。

不几日,整个九乾城都在传,沈三少想娶昌平公主想娶得快疯了。

想想也是,他今日扮得情深款款一些,改日沈琼“不得已”解除婚约,他当着群臣的面大肆伤心一场,博来几分同情,也好叫他们辽东少赔几个铜子儿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雁山兵气 04

七日后的清晨,我刚睡醒,便听到门庭外有动静。

以为是沈羽又在院中立了一夜,我一阵头疼,合眼在榻上思定半晌,才秉着一口气推窗。

外头站着的竟不是沈羽,而是一名宫婢。

“公主,焕王爷身边的卫将军到了,说有要事求见。”

我更衣梳洗,到了含元殿,卫旻一脸焦急:“公主,末将查到去年秋天,凌娘子曾跟着辽东王去了一趟淮安。”

淮安?淮王的墓地便在淮安。

“末将连夜将此事禀明圣上,圣上说,这凌娘子八成是从凌将领口中得知了淮王过去的事,引着辽东王去淮安取证。昨日半夜,辽东王忽然上了一封折子,说有要事启奏,恳请皇上撤了今日午间的接风席,只召重臣、昌平公主、与沈三少入金銮殿。”

我道:“看来沈琼所谓的要事,八成是退婚了。”

卫旻道:“昌平公主有所不知,今年开春,辽东王要进京的消息一传来,圣上便料到他们打的是退婚的主意,其间已召集大人们议过数回对策,一直相争不下。”

“为何会相争不下?”我问。

“公主与沈三少是御赐金婚,辽东王想解除婚约,就是违逆圣意,纵然他要拿着公主并非太上皇亲生这一点做文章,也不得不付出代价。几位议事的重臣里,多数主张‘放’,即同意解除婚约,放沈三少回辽东,但是要让辽东赔偿。眼下正值战时,焕王爷带去北漠的四万辽东精兵,要归大随所有,兵马钱粮也可索取一定数目。这样一来大随获利,二来可伤辽东元气,但坏处是,要将沈三少归还辽东。”

“另还有两位大人主‘杀’,即借着辽东王拿公主的身世做文章,反将一军,说辽东沈氏诬蔑公主,沈羽违抗圣意,问罪诛杀。毕竟沈三少领兵的威名,整个中土大地无人不晓。便说桓国,桓帝从来穷兵黩武,只要有沈三少坐镇西里,他们便不敢犯境。因此这样一个人,既不能为大随所用,放他回辽东,就是放虎归山。”

我道:“可是杀了沈羽,辽东必会拼死一战,眼下大随的状况虽不似一年前岌岌可危,但远南恰好在这个关头举兵,辽东若再乱了,朝廷岂不是应付不暇?”

杀了沈羽表面上看是除去一个心头大患,消息一传出,必会立时引发中州动乱。还不如先放沈羽回辽东,既可向沈琼索赔,又能伤辽东元气,令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动兵。

“正是,且公主只想到其中一层,”卫旻的神情十分复杂,“公主莫要忘了,辽东王请旨悔婚的理由是公主非太上皇亲生,去年除夕夜宴,楚合郡主当着众臣的面状告公主后,圣上虽下令严禁以讹传讹,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各州府驻地均有人听说了公主乃淮王所出的这个流言。而今辽东王拿着证据进京请求退婚,实是合情合理,皇上若因此诛杀沈三少,反而欲盖弥彰。天下怎么看待公主还是次要,重要的是,皇上这么护着公主,长此以往,天下人会怎么看待当今圣上,看待天子朱家?”

我怔住。

是啊,皇兄若为了维护我的名声诛杀沈羽,那么天下人疑的就不仅仅是我,而是大哥二哥,甚至整个天家皇脉了。

皇脉不洁,民心必将浮动,民心浮动,大随的根基则不保。

卫旻说到这里,跪地叩首:“末将知道自己言语间对公主多有冒犯,此番前来告知公主这些,更是有违皇上与焕王爷的护公主于翼下的本意。可是公主,末将身为大随人臣,必当先为国本着想,眼下江山动乱,各州府官员虽有自立之意,眼中好歹还有朝廷,招来的兵马除了为自己所用,好歹还御一御外敌。倘皇上当真杀了沈三少,虽能继续将公主护在宫中,但天下人若对天子朱家起了疑,那江山就彻底乱了。

“皇上自昨夜起,就召集要员于子归殿议事,议到现在都没个结果。其实此间利害关系一目了然,对沈三少究竟是杀是放更不必多辩。末将知道皇上至今未做决断,实因为护公主心切,因为放了沈三少,则等同于坐实公主非太上皇亲生的大罪大孽。皇上必不会杀公主,可即便皇上肯赦公主一命,公主也必须离开九乾城,甚至离开京城。但末将仍是恳请公主去劝一劝皇上为大局着想。日后公主离开随宫,无论去哪里,末将都会拼死护公主周全,亦或公主不悦,想取末将的命,要杀要剐末将悉听尊便。”

我看了眼天色,沈琼午时进宫,眼下已是巳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