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回头,问犹自愣怔的十六:“你方才听到的马蹄声,是一匹还是许多匹?”

“像是…许多。”

我将自己的窝窝头塞到他手里:“你再听听,究竟有多少,上千骑吗?来人是什么人?”

十六听着听着,脸色就白了:“不止一千,加上行军,像是逾万…声音太杂了,听不出是什么人,总之,不是随军。”

雁山兵气 08

我朝四周望去,山间静谧,密林深深,唯峡口一带山脊高耸,烈日照在翠叶,折出一道道刺眼的光。

先前卫旻还说,这样的地形,若是遇敌十分不妙。

罢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唤来一名将士,问:“卫将军呢?”然后顺着他指的路,朝西林道口赶去。

刚走没几步,只见卫旻也正疾步朝我赶来:“公主,前方怕是不好。末将接到消息,数日前,有人在甘州发现燕人的踪迹,刚才李统领前去探路,也在入口一带看到类似燕兵的足迹,只怕…”

他朝不远处的狭口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只怕燕兵就埋伏在西林道的两侧山脊中,只等我们一踏入狭口,就来个瓮中捉鳖。”

我愣了愣,甘州与雁山均在大随腹地之内,这里怎么会有燕兵?

但此刻已来不及却追问原因了,卫旻当即吩咐:“林统领,你带三十名将士,护送公主与医女们后撤,离开雁山,向甘州守将求援。”又看我身旁的十六一眼,“把他也带上。”

我问:“卫将军不一起走吗?”

卫旻道:“末将不能走,燕军之所以到现在都按兵不动,就是在等着我们入瓮,末将一旦带着大批兵马撤离此地,燕兵有所察觉,定然会追上来,我们身处地势不利,人数也弱于对方,到那时,只怕一个也跑不了。末将留下,为公主断后。”

一名士兵牵来马车:“卫将军,林统领,徒步离开只怕迟早会被追上,小的将马车重新搭好,让公主与几位医女坐进去吧?”

林统领略一沉吟:“只怕来不及。”又朝我拱手,“公主,不知您可愿屈就,与几位医女先坐在车板上,等下了山,安全了,末将再命人为您将车棚搭好。”

我道:“危急关头,不必讲究,一切全听统领安排。”

卫旻朝林统领一点头,随后步去军前,命各卫队列阵整军,准备进入西林道。

林统领道:“公主,趁着卫将军整军做掩护,咱们赶紧下山。”

一旁,绣姑已然将几名医女催上了马车车板,我四下一望,只见十六仍愣怔地立在原地,便唤道:“十六,快上马。”

十六陡然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车前,伸手握住车辕,神情十分焦虑:“公主,不对啊,这不对…”

他一直说“不对”,可究竟是怎么个不对法,他却讲不明白,林统领急了,催马过来,俯身将他拎起,扔到一旁的马背上,径自抽了一鞭,任骏马驮着十六往山下狂奔,然后吩咐:“走!”

十骑随兵在前方开道,其余二十骑紧跟在后,山路崎岖,马车没有车棚,猛烈的山风扑面来袭,若不注意躲避,沿途横生的树枝便拍打在脸上。

刚跑出一小段路,深山中,忽闻遥遥一声大笑:“卫旻,去年在北漠,老子疏忽大意,叫你给跑了,山水有相逢,没想到今日被老子在这儿堵了个正着吧!”

是卫旻在西林道遇敌了。

前面开道的十骑随兵一听这话猛然勒住马身,林统领朝山端望去,眉间写满担忧。

我忍不住问:“林统领,可有什么不对吗?”

林统领倒也不瞒我:“昌平公主有所不知,方才叫阵的这位,是燕国大将军齐朔,去年卫将军跟着焕王爷带兵去月凉山突围,曾跟他对敌过。是…燕军中,一名不可多得的悍将。”

绣姑道:“眼下敌众我寡,卫将军与这样的悍将对上,岂不性命难保?”

林统领狠狠一叹,再朝山端一望,却下令:“走!”

我们只有区区三十骑,饶是回去帮卫旻,也是杯水车薪,不如加紧时间赶路,去甘州求援兵。

这时,十六猛地扑去林统领马前,拽住缰绳:“统领大人,不能走!”他朝四下一望,耳朵动了动,惶惶然道:“这山中、山中有东西…”

“什么东西?你倒是说清楚啊!”

“有兵,许多兵,像是…”

十六话未说完,忽听“嗖”的一声,我抬头,只见一支冷矢破空飞来。好在林统领身经百战,抽刀一挥,便将箭矢凌空斩成两节。

与此同时,百余名身燕兵自密林里缓缓走出,一名蓄着络腮胡的领头人道:“林统领,你手下这名小兵身手不怎么样,耳朵却是一等一,老子在这里埋伏了足有半日,任谁都没发现,倒是叫他听出来了。”

不用说,这络腮胡一定又是曾经跟卫旻与林统领交过手的燕将。

百余名燕兵瞬间形成合围之势,将我们逼入山道旁的密林之中,前后都有弓箭手张弓相向,便是林统领想突围也不能。

络腮胡的目光落到我与几名医女身上,笑了:“齐将军果然没说错,寻常征兵,都是凑齐五千乃至一万才派去驻地,他卫旻带着一千随兵去淮安,一定有端倪,真是不枉老子埋伏一场,果然有收获。怎么,这几名小娘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他说着,一步步走近。林统领欲拦,却听“噌”一声拔刀之音,一名燕兵将刀架在了其中一名医女的脖子上。

绣姑迈前一步,行了个礼:“禀这位将军,我等都是大随的医女,我是掌事的,叫张绣。”她犹豫了一下,从随身的医囊里取出一方锦盒呈上,“不瞒将军,卫将军此番护送我等去淮安,的确是另有要务在身。”

锦盒里有一方千年雪参,是大皇兄交给绣姑,让她危急关头鱼目混珠用的。

“淮安驻地的刘寅刘大人病重,他是三朝老臣,又长驻淮安多年,深得民心。陛下怕他病重的消息令淮安当地军心动摇、民心浮动,遍寻良方为他诊治,又找来千年雪参,命我等为他送去。”

络腮胡打开锦盒看了两眼,扔给一旁的燕兵:“东西不错,老子笑纳了。至于你们几个小娘子——”他摸着下巴,眼神变得玩味,目光一一掠过几名医女,最后落到我身上,“嘶”地抽了口气,“你,出来,把面纱摘下来让老子瞧一瞧。”

我心下一抖,脚步竟是被钉住了似的,不敢动弹。

络腮胡等了一会儿,“呔”一声,十分不耐烦地走上前来,探手就要将我拽出去,近旁一名随兵上前拦阻,岂知这络腮胡竟是凶悍至极,脚步不停,将腰间刀一抽,瞬时就插入随兵腹中。

绣姑在我身前一挡,努力端出一副笑脸:“这位官爷,她是民女的徒弟,入门才两年,学艺不精,官爷要看病,民女为官爷诊脉可好?”

络腮胡将绣姑搡开:“滚,老子的病,只有最好看的姑娘才医得好。”

他的力气极大,拽得我手肘几欲折裂。山间还传来交战的喊杀声,一群燕兵看着这副情形,都起了哄,我的耳畔乱糟糟的,愣怔着被他拖出,不敢想要发生什么,双唇不停颤动,后齿却镇定地搁在了舌根上。

正是这时,十六忽然自一旁扑出,一口咬住络腮胡的虎口,对我道:“就是这个时候,趁乱跑,快趁乱跑!”

什么趁乱跑?趁…什么乱?哪里乱了?

络腮胡的虎口被咬得鲜血横流,他一挥臂将十六攘倒在地,捡了地上的刀,要往他的心口贯去。林统领伺机而动,脚尖勾起地上长矛,就向络腮胡狠狠一掷。络腮胡人粗心不粗,脑后犹如长了眼,一个侧身,轻巧地避了过去。与此同时,一名燕兵将刀架在了林统领脖子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络腮胡彻底被激怒,抬手下令:“放箭!一个活口也不必留!”

一名燕兵问:“那这几个小娘子…”

络腮胡踹他一脚:“死的活的对你来说不都是几枪杆的破事儿么?难道齐将军还准咱们绑几个姑娘行军打——”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梗住,一发箭矢凌空飞来,直直射穿他的胸腹。

却不是燕兵射的,而是来自密林外的山道。

紧接着,又有数发箭矢射来,直直命中合围的燕兵。

燕军瞬间乱作一团,林统领趁此时机,夺了一旁燕兵的刀,带着我与绣姑十六等人往山道上跑。

可刚跑到一半,步子就顿住了。

山道下,遥遥数千将士行来,银铠白袍,水蓝旗帜,是远南军。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舞台就是柿子的了,不要急。

雁山兵气 09

远南军在山道上列阵,我与林统领、十六等人被打头阵的卫队合围住,一旁的密林中,喊杀声阵阵。不一会儿,一名士兵出了林子,向阵前勒马而立的远南将军禀报道:“虞将军,林子里都是燕兵,一共一百二十余人,领头的是燕将齐朔手下的统领,姓胡,方才将军命我等放箭,燕兵死了不少,姓胡的也中了两箭,他命大,没有伤及要害,捡了一条命。属下已审过他,说是一月前,燕那边接到消息,随将卫旻要带着一千随兵过雁山,因此过来拦截。”

“卫旻?”虞姓将军微蹙眉头,“就是一直跟在朱焕身边的那个?”

他下了马,步来山道边,上下打量了一眼林统领:“卫旻手下的随兵?”又看向我与几名医女,“随行医女?”

他虽是问,但语气十分笃定,仿佛并不等着回答。言罢,吩咐:“把这些随兵捆了。”又招来一名将士,问,“西林道狭口那里怎么样了?”

“回虞将军,几位将军与那一位听到动静,已先一步赶过去了,听说那边的随兵与燕兵加起来只不到五千人,那一位说,等清扫完战场,虞将军再带人过去汇合不迟。”

虞姓将军点了点头:“既是那一位的吩咐,那便等吧。”

几名远南兵将林统领与十六等人捆了,倒是没拿我们这些医女怎么样。绣姑见林统领的胳膊被流矢射中,心中不忍,从随身的药囊里取了草药与绷带为他止血,那些远南兵看了一眼,没有喝止。

方至此时,我才明白十六听到的逾万兵马,不是指燕,而是指早就有夺取雁山之意,埋伏在山中的远南军。可眼下正值五月中,于闲止不是要与桓国昭永公主大婚么,雁山里,怎么会出现这么多远南兵马?远南这么大的动作,为何我们沿途没有接到任何消息?方才虞将军口中的“那一位”,又是指谁?

时辰近晚,山中的兵戈声渐渐平息,一行远南军在暮色里举起火把,一名士兵过来禀报:“虞将军,战场已清扫完毕,那一位命您过去汇合。”

西林道的狭口,血腥气铺天盖地,断首残肢漫山遍野。往深处走近半个时辰,抵达一片开阔地带,逾万远南军在山腹列阵,稀薄的暮色里,几个人影自山腰间缓步走下。

虞姓将军翻身下马,亲自举了火把,朝山腰间快步迎去。

另几名兵卫将我与医女们领到山腰下的俘虏处,卫旻就被捆在这些俘虏的最前列。我见他还活着,略松一口气。卫旻也看到我了,他的神色先是一缓,紧接着又骤然皱眉,像是急于告诉我什么,眼神几经闪烁,张了张口,却不好发出声来,怕惹来注意。

我正是不解,身后忽然传来虞将军的声音:“世子大人,末将在赶来汇合的路上,截获八名大随医女,燕随兵将共百余人。”

我心中一沉,蓦地回头望去。

遥遥一片薄暝里,于闲止正与几名将军朝山下走来,他左手提剑,剑身上有血渍,一身白袍银甲挺拔而萧飒,身后暮色与火色交织,面容却十分沉静,沉静得好像在极寒的水里舀一瓢霜雪,投进熔炉,淬成玉。

摇落一身凌厉。

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于闲止正与几名将军说着话,似是有所察觉,神色一顿,忽然朝我这里望来。

我心下一颤,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便与几名医女一起埋首拜下。

脚步声渐近,一团火光照在了我身上,有双靴头在我一尺开外顿住,我几乎能感受到于闲止的目光。

虞将军说:“世子大人,这八名女子便是末将截获的大随医女。”

但话音落,却良久没有回应。

我将头埋得很低,饶是隔着一层面纱,我也害怕被他认出来,我不敢想象我的身份被远南军识破的后果。

四下只有烈火烧灼的哔啵声,那团火把的光始终照在我身上,我心跳得厉害,手指微微屈起,几乎要扣入泥地中。

就在我以为已被他认出的时候,于闲止淡淡地“嗯”了一声,折过身,迈步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更这么多,我要想想接下来怎么写

不知道别的作者是不是跟我一样,我经常遇到那种剧情都知道,但是不知道从哪里下笔的情况,可能就是俗称的脑子短路吧。

雁山兵气 10

是日夜,我倚着绣姑的肩头睡去不过一会儿,便被一阵号角声惊醒。天刚亮,远南军要整军回营了。我们如今是俘虏,不敢耽搁,匆忙拾掇了一番,便紧跟上去。

远南的营地在西林道以南,小河洲以北,虽仍处雁山之中,却是一片水草丰美,依山傍河,近似平原的地带。从西林道徒步过去,大约要走三五天。但远南治军极严,行军速度极快,逾万将士令行禁止,仅用两日就到了。

我从未这样赶过路,单是不被落下已十分勉强,等到了营地,脚底被磨出了数个血泡。同行一名医女瞧见了,用烧红的针帮我将血泡挑破,涂上草药,简单包扎,又将随身的布囊拆了线,为我缝了一双软和的脚垫,如此才勉强能走。

一名远南小兵将我们引到一个帐子前:“你们八个就住这里。”

帐子里除了八张草席,还有许多筐草药,小兵又说:“后山有个水洞,可以供你们清洗,虞将军吩咐过了,趁着天没黑,你们将换洗衣裳带好,待会儿我带你们去水洞。”

一名胆大的医女讶然道:“小将士,我们是女子,你是男子,我们洗浴,怎么能由你带着去,要是被你偷瞧一眼可怎么办?”

小兵的脸一下通红:“你、你说这话,臊是不臊!”又道,“这是世子大人的意思,军中伤兵多,大夫不够,你们洗净了,从明日起,跟着徐大夫去为伤兵疗伤。你们要是不愿,我这就去禀告世子大人和虞将军,左右你们是俘虏,到时有你们好看的!”

绣姑越众而出,行了个礼:“这位小将士,我是这里掌事的,叫张绣,手下几个徒弟跟着我在军中住了多年,不拘小节,浑惯了,您别介意。”

小兵的神色略缓和了些,没答话。

绣姑笑了笑,又问:“ 不知小将士口中的世子大人,可是前几日我等在西林道见过的,远南王的大公子,于闲止于世子?”

小兵“哼”一声:“不然呢?咱们远南还有哪一位世子大人?”

绣姑又道:“可我听说,你们世子大人今年五月中要与桓国的昭永公主成亲,继任远南王位,这事全天下都知道,眼下正是五月中,他怎么出现在雁山了?”

“咱们世子大人的心思,岂是你等区区妇人能够堪破的?”这小兵一提起于闲止,一脸神气,“年初出兵的时候,虞将军就说了,咱们这叫惑敌之术。”

惑敌之术?我略一思索:“你的意思是,你们世子大人与昭永公主五月中成亲的消息是假的,其实他早有攻取雁山之意?”

这就解释得通了。

雁山与淮安一样,均是四通八达之地,于闲止去年起兵后,大约早就打算夺取雁山。奈何雁山地处险要,崇山峻岭易守难攻,于是他攻下小河洲南面的几座城池后,想了一条妙计——以自己即将大婚为由,命远南大军按兵不动,然后亲率逾万亲军赶回远南,却在途中暗中折道往北,潜入雁山腹地之中。这样不但能令随军、平西军、燕军防不胜防,还能先一步占据有利地势。

照这么看,于闲止的远南军也是刚到雁山不久——若早就到了,即便行踪再隐秘,也不可能不走漏风声。

我道:“你们与桓缔有盟约,眼下却以成亲做掩护,借机出兵,计策虽好,只怕不是寒了昭永公主的心,叫桓不悦?”

“妇人之见!”小兵又“哼”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们世子大人是打天下治江山的王,怎么会叫儿女情长绊住?再说了,远南只是将婚约推迟了些,又没说不娶,桓为何要不悦?那昭永公主当年一见世子大人就倾慕不已,还叫她的哥哥廉亲王白朽来远南请求联姻,可惜没成,眼下世子大人肯娶她为妃,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一脸戒备地看向我与绣姑:“不对,你们这是合起来套我的话呢!你们、你们想打听远南的部署,告诉随军是不是?”

绣姑讶然道:“我等一介妇人,不过是问些平日里街头巷尾听来的闲话罢了,哪懂什么部署?何况我们眼下被俘在你们军中,便是打听来什么,又当告诉谁去。”

小兵将信将疑地看绣姑一眼:“反正虞将军说了,你们要是胆敢不老实,别忘了你们大随的卫将军还在我们手上。”

言罢,掀帘出去了。

小兵一走,方才那名胆大的医女便气得一跺脚:“什么咱们远南,你们随军?远南人就不是随人了?做了反贼还这么理直气壮,真是前所未见,叫我说,等战乱平息了,这些心中无国眼中无君的,全该被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