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姑劝道:“行了,你少说两句,别忘了咱们眼下的处境。”

又叹一声,对我道,“可惜了,没能从这小兵口中打听出燕人的行踪。公主,咱们眼下该怎么办?”

我想了想:“燕兵为何会出现在雁山,远南未必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会告诉这样的小兵,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取了换洗衣裳,正欲与绣姑等人一起去后山水洞,身后,忽闻怯怯一声:“公主。”

是那名年纪最小的医女。

她平日里似乎有些怕我,不怎么与我说话,眼下亦低垂着眼帘,双手奉上一个荷包,小声道:“这是遇到燕兵那日,公主落在林子里的。草民见公主自离宫后,一直带着这个荷包,从不离身,大约是珍贵之物,便帮公主捡起收好。”

我见了这荷包,愣了一下。

玉色缎面,上绣两片红枫,是我年初为未出世的侄子做小衣时,闲来无事亲手缝的。离宫的时候,也不知为何,只将它带在了身边,明明不是什么珍贵之物。

小医女又解释:“公主莫要生气,草民之所以现在才将它拿出来交给公主,是因为先前赶路,远南兵一直盯着,草民怕是天家之物,拿出来惹人生疑。公主只管放心,草民这几日一直将荷包仔细藏着,荷包里的东西…也没有损坏。”

我接过荷包,对她笑了笑:“那日林中流矢如雨,危机重重,难为你为我分心,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九点吧。

雁山兵气 11

隔一日,军中的徐大夫过来领医女,指明要留下一人清理、晾晒药材。我不通医术,草药倒是认得几分,便心安理得地顶了这个缺。

大约因为医女会治病救人,远南军并不苛待我们,每日卯时命人送来早膳,待绣姑一行人跟着徐大夫去伤兵的帐子,我便将送来的草药归置好,背去小河边,清洗干净,赶在正午前,分门别类地晾晒。

只可惜我与绣姑等人能去的地方有限,几日下来,竟无一人探得卫旻与随兵被掳去了何处。

倒是见过一回于闲止。

那日天微亮,我背着药篓要去河边,遥遥瞧见他在营外上马。他临行前望过来一眼,我紧了紧药篓,埋头快走几步,再看过去时,他已不在那里了。

一日暮里,我正收了草药要回帐子,忽听身后一人道:“张将军,您怎么来这儿了?”

说话人是河边的守兵。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人正阔步朝我走来。此人我前几日见过,是跟在于闲止身边的几个将军之一,叫张凉。

他没答守兵的话,几步上前,一把挟住我的胳膊:“你跟我来!”

我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他连拉带拽地拖着走了数步,裙间草药洒落一地,背上的背篓都没来得及卸下。

快到一间大帐前,他粗着嗓门就嚷:“莫恒这厮,满世界找老徐,还跑去伤兵的帐子。伤兵的帐子隔着十里远不说,老徐正为人接骨呢,等把他请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说着,将帐帘子掀开,将我往里一搡。

我几乎是跌入帐子,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一抬头,目光便与正首上坐着的人对上。

我一时愣住,于闲止正提笔写着什么,见了我,笔尖也顿住了。

帐子里点着灯火,除了于闲止,还有几名将军,莫白也在。

张凉在我身后掀帘入帐,嘿然一笑道:“世子大人,前几日老徐不是还夸随人的医女医术高明么,这不,河边瞧见个现成的,叫她为您看一看!”

我虽后知后觉了些,并非麻木不仁,早在来到远南营地的第二日,我便知道于闲止认出我了,否则区区大随医女,不过是俘虏,何至于受远南军厚待?

帐子里到底还有几名将军在,我不谙医术,眼下却不能叫他们看出破绽,只好步去于闲止的书案旁,跪坐下身,唤了声:“世子大人。”

他侧脸映着烛火,目光还在文书上,良久才低低“嗯”了一声,搁了笔,将手放在案边,并不看我。

我默了一下,伸手抚开他的袖口,将指尖搭在他的腕间。

这时,莫白步去帐中:“既然大随的医女要为世子大人诊脉,属下等先去帐外候着。”

言罢,与几名将军一起退出了大帐。

帐子一下静下来,我不会闻脉,却也感受到指腹下的脉搏一下又一下的跳动。很烫,却不敢立时撤手,怕打破这一瞬的缄默。

就像我知道覆在口鼻的半截面纱已形同虚设,却没有勇气摘下它,我被困在他的军中,没有与他兵戈相向的资格,只好穿一身子虚乌有的铠甲。

人有时候被逼到一定境地,只能懦弱。

许久,我才小心翼翼将手指移开,说:“世子大人…可是犯了伤疾?”

他“嗯”了一声:“前几日在西林道遇敌,情急之下用了右手,牵动旧伤,尔后赶路,没有及时服药。”

我道:“既是旧伤,世子大人可有常用的药方子备在身上?”

他沉默了一会儿,却说:“没有。”

该是有的,两年多前,我随他去江陵,越叔还将药方子给了我一份。我跟着绣姑学配药,一直学不好,至今能全然记下的药方子,也只有这一张。

我微抿了抿唇,道:“民女为世子大人写一份药方,世子大人命亲随配好药,一日服三次,伤疾可止。”

他应道:“好。”将纸墨推到我面前。

笔还是他方才用的那支,我将药方在心头默记一边,提笔写下。我写得很慢,尽量让字迹不与从前的相似。

也不知这样掩耳盗铃能为心中添几分太平。

我将药方呈给于闲止,看了他一眼,他还是方才那副清清淡淡的样子,眼帘低垂着,眸色映着烛火,分外沉静。

见他接过药方,我正欲告退,他忽然问:“你叫什么?”

我道:“民女姓杨,单名一个茱字。”

他问:“是看朱成碧的朱?”

我愣了一下,良久,低声道:“不是,是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茱。”

作者有话要说:太晚了,今天没有更新了,还欠了一更明后天补吧,大家圣诞快乐。

雁山兵气 12

帐子里的烛火暗了寸许,大约是灯油快烧尽了,于闲止像是听明白了我的意思,沉默片刻,道:“你退下吧。”

我刚要出帐子,迎面撞上掀帘而入的张凉。

他一脸急色匆匆,见了我,愕然问:“这就瞧完病了?”

不等我答,他又道:“末将听说,世子大人明日一早要亲自去西林道布防?”

于闲止问:“你有事?”

张凉似是犹豫,过了一会儿,才道:“倒是没什么大事,末将就是想着,莫白莫恒都是行伍的粗人,到底不如姑娘家心细,世子大人身边原本有云画小姐伺候,可惜这回她没跟来,眼下这么奔波操劳,倘犯了疾,连个伺候服药的人都没有,这不正好有个医女,世子大人不如暂且将她收在身边?”

我心下一颤,不敢回头看于闲止。

好半晌,他的声音才淡淡传来:“不必。”又吩咐,“莫白,送她离开。”

莫白撩开帘子一角:“阿茱姑娘,请。”

医女的帐子去中军大帐不远,外头有一队守兵把守。回到营帐,天已黑尽了,借着火光,老远就见绣姑等在帐外,她见了我,快步迎上来,握住我的手:“阿茱,我听人说,你今日被人带去世子大人的帐子了?”

我知她是为我担心,反握了握她的手,等进了帐子,才道:“我没事,世子的伤疾犯了,叫我去瞧一瞧病症。”

绣姑松了一口气:“这就好,世子大人与公主殿下原就是相识的,想必我们此番受这诸多厚待也是因为他,只要他不为难公主,民女便放心了。”

我环目一扫,只见帐子里算上我与绣姑统共只有五人,问:“阿绸她们呢?”

阿绸正是那日拾到我荷包的医女。

绣姑道:“民女正要与公主说这事呢。今日我等跟着徐大夫去给伤兵看病,来了一个伍长,说是张凉张将军麾下,这些日子正审燕与随俘虏,因为用刑时下手没轻重,有几个要紧的人物只剩下半条命,怕一旦死了什么都问不出来,因此来找医女去疗伤。”

“那个伍长亲点了阿绸,但阿绸年纪最小,才十七,我便让岑娘子与云婶跟着一起。毕竟岑娘子胆大心细,云婶年长,为人稳重。伍长领她们离开的时候,我跟着走了几步,看样子,像是往山上的方向去了。”

“就是说,卫旻与随兵,或许被掳去了山上关押?”我问,又恍然道,“难怪大营里遍寻不着。”

“是,若云婶她们能想办法见到卫将军或林统领,与他们取得联系,我们合力,哪怕只救一个随兵出去,给焕王爷通风报信,公主便能获救了。”

我没作声。

其实我能否获救还是次要,眼下远南用惑敌之计夺了雁山,燕兵又莫名出现在大随腹地,实在令人不安。我们被困在这茫茫山野中,不知外间世界变迁几何,只盼着能有人将这里的情况带给二哥与慕央,让他们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才好。

我思量一阵,又问:“这么晚了,阿绸她们怎么还没回来?”

绣姑眉间也有忧色,想了想道:“或许是山路难行,下山要些时候吧。”说着,取了水桶,“民女去河边打水,公主早些歇下罢。”

我点了点头,却不放心真的睡去,倚着壁角合了眼,正是迷迷糊糊之际,忽闻帐外传来一阵伤心的啜泣,伴着几句暗哑着怒意的劝慰,在这暗夜里,叫人听来心惊。

我陡然睁眼,岑娘子与云婶一左一右扶着阿绸进了帐子,阿绸步履踉跄,身上裹着一件粗布斗篷,眼下泪渍未干,嘴角边还有斑驳血迹。

我一下愣住,心中大约猜到发生了何事,却不敢相信。

帐子里的人都醒了,绣姑几步迎上去,没能说出一句话来,眼中一片恨色闪过,又狠狠压下,默不作声地从岑娘子手中接过阿绸,让她卧倒在自己怀里。

云婶扶着阿绸卧下,眼泪就掉下来了。

岑娘子压不住恨意,忿忿道:“那帮杀才,领我们上山后,只让我们为燕兵看伤。我不过问了句随兵有否需要诊治的,他们就动了歪念,说因为我们也是随人,只允许一人过去看随兵。我原还当他们是好心,哪知道他们将阿绸带到无人的地方,就、就——”

她说到这里,简直要将牙咬碎,双眼通红一片。

“后来我们为燕兵看完伤,问阿绸的去向,他们把阿绸送回来时,就这样了。我当时气愤不已,说要找他们将军论理,但那些杀才竟是不怕,说此事张将军已知道,早就默许了。”

默许了?

难怪今日张凉忽然唆使于闲止将我收在身边,倘若是上行下效,此事即便败露,也只有从轻责罚了。

一旁一名医女递了杯水来,我接过,送去阿绸唇边。

她看了看我,哑着声唤了声:“公主。”眼泪又落了下来,顺从地想要饮水,奈何啜泣不止,一口刚咽下去,又全都呛了出来。

不知谁叹了句:“唉,才十七岁…”

我听得“十七岁”三个字,心中只觉一痛,伸手去解她裹在身上的斗篷,轻声道:“阿绸,我们为你看看伤。”

斗篷下的衣衫几乎已被撕碎,身上淤伤与红痕遍布,有些地方甚至渗出血来。

我一时触目惊心,再忍不住,倏然站起:“我去找他们问个明白!”

“公主莫要冲动。”绣姑将我拦住,“那几个远南兵能干出这样的事,纵然禽兽不如,但我们一群女子被困在敌军营中,原本就是俘虏,于世子与公主相识,愿暗中照拂一番已是仁至义尽,直到今日才出事…也算是难得。今日的事,连张将军都默许了,于世子毕竟是远南的王,谁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思,公主若将此事捅到他面前,吃亏的,只能是公主。”

我愣道:“那你的意思是,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就这么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八点前二更,有没有第三更看情况,昨天前天生理期头疼,欠下的慢慢补,待会儿见

雁山兵气 13

绣姑道:“公主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在公主看来,受了这样的屈辱,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但天下女子多薄命,尤其在这乱世之中。我们身在敌营,只能服软,若是硬来,只怕得不偿失。”

她说到这里,叹了一声:“公主有所不知,我十八岁离家,随军行医近十年,这样的事在军中太常见了。莫说我们在这里是俘虏,便是身在随军营之中,也免不了会遭不测。

“我从前有个好姐妹,被一个随兵校尉凌|辱,我那好姐妹千痛万痛,告到萧将军面前,萧将军也只不过是打了那校尉一顿板子。后来得知校尉的正妻去世,他们还撮合我那好姐妹嫁给校尉做续弦。她本是不愿,但军中的老医女却劝她,说她这样的,再嫁旁人怕是很难了,总不能出家做个尼姑吧,她只好应了。随兵对待随人医女尚且如此,倘遇到了燕女、桓女,只怕是当下就…而燕兵、桓兵、平西、包括远南,也是一样的。

“这样的事,为将者虽要管,却不能管严了,士兵们冲阵杀敌,总该有些犒劳奖赏,这样的奖赏是最实在的,最不费钱财的,也是士兵们最想要的,只要不是猖狂无度,上头领兵的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公主若是不信,日后可问问焕王爷,问问慕将军,即便在他们治下,这种事亦屡见不鲜。远南兵之所以这么久不动我们,是世子大人治军严明的结果,更是因为他愿意照拂公主,愿意给我们这些医女一个差使,但营中逾万远南兵,终归防不胜防,毕竟在他们心中,我们还是任人差遣的俘虏。公主倘为了此事去顶撞世子大人,冒险吃亏不说,一旦世子大人不肯照拂了,或是曝露了公主的身份,甚至要公主也…公主又该怎么办才好?”

我听着绣姑的话,双手渐渐握紧,心中一团怒火一压再压,却难以抑制,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公主。”这时,阿绸轻轻唤了我一声。她眼中含着泪,摇了摇头:“阿绸没事,公主莫要为阿绸犯险。”

像是怕我不信,她又噙起嘴角,努力牵出一笑:“其实阿绸此行并非全无收获。那几个远南兵怕我将此事捅到于世子面前去,便允了我一些好处,让我去见了十六一面。十六说,那日我们在山中遇到的虞将军觉得他耳朵好使,想将他收为己用,十六假意答应,这几日已大致打听到燕兵出现在大随腹地的原因。他之后会想法子见公主一面,与公主、卫将军一起合力想一个办法,将这里的消息带给焕王爷。”

她才十七岁,被人伤成这样,还在竭力为大局着想。

我心疼不已,握住她的手:“接下来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安心养伤,不要再管了。”

她点了点头,埋头去看自己的手背,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睫稍一颤,几滴眼泪直直跌落下来。

“公主,阿绸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我道:“你尽管说,无论何事,我都答应。”

“等公主离开这里,能不能给阿绸的表哥去一封信,让他听家人安排,早早娶妻,他那么好,一定有好姑娘愿意跟他的。阿绸…阿绸如今残花败柳,不值得他等下去了,他是个执拗的人,想必只有公主之命,他才肯领受。”

我一时怔住。

绣姑道:“阿绸原是药商之女,与住在北漠裕城的表哥青梅竹马,后来家道中落,阿绸的父亲要将她嫁给一名县令做小,生生将一对鸳鸯拆散,阿绸不愿屈从父名,从家中逃出,想北上寻她表哥,谁知遇上战乱,幸而被路过的随兵捡到,跟着我做了医女。这回护送公主去焕王爷军中,我将阿绸带上,其实是存了私心的,想顺道将阿绸送去裕城表哥身边,哪里知道…都怨我,没照顾好阿绸。”

我听了绣姑的话,对阿绸道:“你不是他,怎知他的心思?他既是个执拗的人,值得你千里奔赴,也许无论出了何事,他都愿与你一起。我不写信,等我们平安离开这里,我带你去裕城寻他。”

阿绸泪盈盈地看着我,半晌,轻轻点了点头:“好。”

是夜深,一众医女为阿绸打水清洗干净,敷了药,已是累极,纷纷合眼睡去。我心中难安,陷入梦中不过一会儿,便听到帐中一阵动静。

几名远南兵掀帘而入,其中一个身着伍长服的问:“昨天那个医女呢?该上山了。”

帐中的医女纷纷惊醒,绣姑将阿绸将怀里揽了揽,勉力牵出一笑:“伍长大人,这么早上山做什么?”

“你是没长脑子?昨天的事今天就忘?做什么,自然是给山上的俘虏看伤!”说着,余光扫到卧在绣姑怀里瑟瑟打颤的阿绸,几步上前,伸手就要将她拽走。

我怒意难抑,在阿绸身前一挡:“凭什么带她走?单是昨日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