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不是废话吗!”张凉道,“去汇合与去救人,设防与不设防,自然不一样!”

“不对!这个平西兵是李有洛派来的,李有洛不是傻子,难道他会料不到这么一张生面孔会惹你生疑?他既料到了,为什么还要派他来?说明他就是想让你知道远南军的危情,让你带着全部兵马过去驰援。之所以让这小兵先报捷,就是等着你怀疑,你怀疑以后,才会更笃定远南军已遇到危险,才会刻不容缓地带兵过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张凉不耐烦道,“世子大人派来报信的人都被杀了,难道你想说,远南军还平安得很?!”

“我想说,李有洛才是千方百计让你带兵去驰援的那一个,而于闲止的命令,绝不是让你去长垣坡,而是让我们离开。”

张凉看着我,目色凉下来,顷刻,冷笑出声:“世子大人待你不薄,危急存亡的关头,你却只想着自己。”他勒马回身,看向大军,“听我号令,全力——”

“你现在带着三千人去长垣坡,就是送死!”我道,“于闲止有一万人,李有洛呢?李有洛手上有多少人?远南军陷入困境,何需你区区三千人去救?”

“眼下能救于闲止的大军只有一个,便是你们远南二公子与四公子所率的北伐军!”

“北伐军浩浩荡荡地挥师北上,他李有洛会不知道?”

张凉似终于将我的话听进去:“你的意思是——”

“是!”我道,“二公子四公子所率的北伐军已临近明月关,离长垣坡不算远,于闲止即便需要增援,也会派人去北伐军报信,而不是我们。二公子四公子的北伐军有十五万之众,一旦赶到长垣坡,平西便再无胜算可言。如果你是李有洛,你会怎么做?”

张凉默然片刻,缓缓道:“分人去拦着北伐军,先…将世子大人困死。”

我点头:“于闲止从来不是一个冒进之人,凡行事必胸有成竹,一步百思。我信他哪怕仅率着一万军对上李有洛,也有办法与之周旋。但李有洛也不是吃素的,他手上的兵力远多过于闲止,这是他最大的优势,即使一时拿于闲止没办法,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一个一个的杀,哪怕以一命换一命,总有杀尽的时候是不是?毕竟只要斩了你们远南未来的王,纵是北伐军有十五万之众,也必定军心涣散,再不是平西军的对手。可是,眼下李有洛却没有足够的时间了,因为北伐军就要兵临城下。”

“所以,”张凉沉了一口气,接过我的话,“李有洛一定是分派了一万人,不,也许两万人甚至三万人,阻在了北伐军去汇合的路上,哪怕用血躯来堵,只要能阻个一日、半日,都能为他争取到莫大的胜算。”

“这才是李有洛的打算,把我们直接骗去长垣坡,在派兵在路上伏击,这样,我们就无法去接应北伐军。”我道,“而于闲止的意思,则是让我们先与北伐军汇合,一起破阵。”

“破阵?”

“平西军既要半道阻人,难道不会列阵?”我沉默一下,想起当年在二哥府里,慕央府里看过的沙盘图,兵阵图,一时竟懊悔没有跟着他们仔细学过,“排兵布阵的那一套我不懂,想来都是些里应外合的道理。”

“是。”张凉点头,“两三万死士以血躯列阵,只要地形有利,便是阻上二十万人一整日都不成问题。若想破阵,的确要理应外合。二公子四公子的北伐军在平西军的正面,我们赶过去,则在平西军的背面。无论什么兵阵,都受不了腹背夹击。世子大人的意思,大约的确是让我们赶去与二公子四公子汇合,协力破阵,这样十五万北伐军才能尽早驰援世子大人。”

几名统领催马上来,问:“将军,阿茱姑娘,那咱们眼下该怎么办?不管陷在长垣坡的世子大人了吗?”

张凉没答话。

我心间潇潇,一时却想起于闲止曾说,你非但要跟在我身边,更要信我,不可疑我。

他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我必须信他。

双手握紧缰绳,我道:“不管长垣坡了,直接去与北伐军汇合。”

“等等。”这时,张凉道,“还有一个难处。我要与二公子四公子的北伐军联合破阵,需得有人先把我的计划告诉二公子,这样才能前后合攻同一点,否则我们这里人太少,若力使不对地方,也是以卵击石。”

他似是犹豫,过了一会儿,又道,“也就是说,我需要一个人,绕道过去,提前把我的计划告诉二公子四公子。”

“这如何办到?”一名统领道,“这里都是平西的地界,只怕等我们赶过去,附近镇子早已设了禁障,不准人通行。我们要如何绕道?”

我看向张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平西守兵也许会阻男子,未必会阻女子。”

我点了一下头:“便由我去。”

今我来思 04

绣姑道:“不,由我去吧。”她看我一眼,“阿茱模样生得太好,只怕会招来麻烦。”

张凉想了一想,却道:“不行,一定得她去,你脑子没她好使,官话也没她说得好,一听就知道是随人,咱们四公子最不喜随女。”

“为何?”

“还不是因为你们大随的昌平公主。”一名校尉插嘴,“咱们世子大人曾亲自上京求娶她,她不识好歹,竟不愿嫁,王上因此还与世子大人起过争执,四公子从来以世子大人马首是瞻,自然——”

“少废话!”不等校尉说完,张凉斥道,“世子大人的私事,岂容你随意议论?”

绣姑无言半刻,道:“难道单由阿茱去,你们的二公子四公子就不会起疑心?不会奇怪这么一个女子究竟是哪里来的?即便不会,阿茱是世子大人下令保护的人,你们就放心由她一人过关隘禁障?万若遇到危险,你们怎么和世子大人交代?”

她说到这里,语气笃定,“便由我跟着阿茱,我会医术,也会用毒,身上还带着沾了麻药的帕子,定能护她一时。”

张凉不再犹豫,一点头:“好。”

随即吩咐人拿来两身上好的锁子甲,让我与绣姑穿在衣衫里,等换好衣裳,他又拿了一顶带面纱的斗笠给我,说:“你涂一点灰在脸上。”

形势紧迫,事不宜迟,张凉随后吩咐那名叫罗渠的校尉带五十名将士护送我,率着三千兵马疾驰出发。

一路疾奔近两个时辰,来到一座叫梓桐的小镇。

罗渠带着兵马避于道旁隐秘处,对我说:“阿茱姑娘,二公子与四公子的北伐军就在镇外,只要穿过关隘,往南走大约五里就能看到。我与将士们就在这里守着,姑娘一旦遇到危险,千万不要勉强行事,即刻折回来,我们一起另想法子。”

我点了一下头,与绣姑一起相携着就往镇上走去。

镇上已彻底封禁,南面设了关隘,果如张凉所料,只准女子出入。

关隘处的守将应当是已知道远南的北伐军就在不远处,神情十分焦躁,一面命人将要过关的男子归于一处,一个一个盘问,一面吩咐手下出关打听消息。

关隘外还有几十匹马,大约是刚从镇上征募来的,以备晚些时候逃命用,都没拴紧,只留一名小兵看着。

我与绣姑到了关隘,绣姑对守在一旁的平西小兵道:“这位兵爷,我家老丈人患了重病,我与妹妹急着赶回去探望,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小兵看了绣姑一眼,道:“让你妹妹把面纱掀起来看看。”

我沉默片刻,依言掀起面纱。

小兵看向我,愣了一下,半晌没有作声,直到绣姑将我往身后挡了挡,他才似是窘迫地回过神,收起长矛,点头道:“妇孺可以通过。”

我暗自松一口气,刚走了没几步,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迫切的马蹄声。顷刻有人在关隘处勒马,扬声道:“徐守将,王上急令,若有年轻女子过关,尤其是极其貌美的随人女子,一定要拦下活捉!”

绣姑握着我的手倏然收紧。

“这…大敌当前的,王上怎么还想着拦貌美女子?”那守将似是诧异,“再说咱们关隘从来不拦妇孺。”

“徐守将误会了,听说这女子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王上是以下令拦,还望徐守将一定谨慎查探,莫要误了王上大事。”

我愣住。

这意思是…李有洛竟知道我在远南军中?

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

卫旻护送我过雁山本来就是一个秘密,即便被沈琼猜到,告诉了燕将齐朔,但辽东与燕是暗中结盟,沈琼知会了燕,就绝不会知会平西,否则徒惹人生疑。再者说,远南军在雁山劫下我是五月中,距今不过三个月余,平西与辽东、燕厮杀近三月,互相之间更不可能有消息来往。

不是燕说的,不是辽东说的,绝不会是随,那么我在远南军中的消息,李有洛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的?

凭空猜出来的吗?我不信。

心中犹如有一团乱麻,而这团乱麻,似乎自我在雁山遇险,不,自我离宫伊始,甚至更早以前就存在了。

我仿佛看到一个线头,努力想要理清,正这时,绣姑低声唤了我一句:“公主。”

她朝后方看一眼:“公主,怎么办?”

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方才查我们过关的小兵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似乎犹豫,片刻,朝守将快步走去。

我暗道一声:“不好。”来不及去理方才杂乱的思绪,四下看去,目光落在关外几十匹马身上,当即道:“抢马。”

绣姑点了点头,随我走去马栏前,我揭开面纱,问守在栏外的小兵:“这位兵爷,我与姐姐赶路累了,能否问您借口水吃?”

小兵愣了一下,点头道:“能、能。”埋头就去解挂在腰间的水囊。

绣姑趁此时机,掏出一张绣帕在小兵口鼻间一捂,绣帕上沾了麻药,小兵原地徘徊几步,跌跪在地。我拉开马栏,迅速解了两匹马,与绣姑翻身而上,取下藏在腰间的匕首,往一匹马羔身上狠狠一扎,马羔嘶叫一声,在马群里狂奔乱撞,引得马群大乱,我与绣姑借着马群挡路,策马疾奔而出。

疾风在耳畔呼啸,马群虽为我们阻了平西守将一时,但很快,那守将便带兵追了上来。

身后马蹄阵阵,我伏在马背上,不知跑了多久,只觉短短五里路犹如山海迢迢,长得似没有尽头。

待出了官道,终于在一片开阔地带遥望见一片密匝匝的蓝白,这时,绣姑忽然喊了一声:“公主,当心!”

我心下一凝,只听“嗖嗖”几声穿风而过,原来那平西守将瞧见了远南兵马,知道拦阻不及,命人放箭了。

我本就不精骑御,眼下疾行已十分勉强,遑论在马背上躲闪箭矢?

又有几支箭矢擦着我身边飞过,我还没来得反应,腰上忽地像被狠狠撞了一下,紧接着一阵剧痛袭来,五脏六腑瞬时如翻江倒海,我竭力稳住身形,眼前的一应事物却模糊起来,遥遥的像是看见远南军中,有人催马朝我们这里过来,我勒了勒缰绳,再支持不住,翻倒下马。

绣姑亦在我身旁勒缰下马,将我扶起,唤我:“公主,公主…”

腰间的疼痛传遍百骸,浑身冷汗涔涔,我握了握绣姑的手,叮嘱:“把张凉的计划告诉他们,他们,若不信你,让…让李贤,过来见我。”

眼前已模糊一片,恍惚中,瞧见一个酷似于闲止,却比于闲止稚嫩一些的身影在风沙里慢慢朝我走近。我看着他,闭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小绿没啥大事,睡几天就好了。

今我来思 05

我与于闲止相识在很小的时候。

那年恰逢五年一次的大祭天,宗亲旁支,藩王公子都会到京觐见。

一日午后,我在父皇的膝头酣睡醒来,他问我:“阿碧,想不想去宫外玩?”

彼时我刚到总角之龄,尚没出过宫,四方九乾城于我而言就是浮世三千。

我张头问:“宫外是哪里?”

“宫外,就是这座皇宫以外的地方。”父皇见我不解,搁下批阅奏章的笔,耐心道,“宫外有阎闾巷陌,有山川湖海,有荒原大漠。”

我点头:“我知道了,就是话本子上的地方。”

父皇笑道:“对,就是话本子上的地方。等大祭天的时候,父皇便领你去宫外转一转。”

大祭天在暮春,自初春起,诸藩与世家便纷纷进宫朝贺。父皇忙于召见,非但免了我去子归殿伴驾,还免了二哥翰林的进学。

二哥得了闲,日日在我宫里厮混,一边剥花生米,一边悉数到京的世家:“远南辽东平西,这三个不必说,你趴在父皇膝头睡了三年午觉,整日伴着那些大臣的议政声入眠,怕是听得耳朵都长茧了。便说聂氏,跟着聂老将军进京的竟然是个小丫头,还有锦州的刘家,那刘族长带了三个小公子到宫里,昨日一见到父皇,便恳请见你,于家沈家还没开这口呢,锦州刘氏一门脸皮子真是没边儿了。”

我问:“为何要见我?”

“自然是为日后的婚娶。”二哥看我一眼,纳罕,“你怎么连这都不懂?等你长大嫁人,夫婿自然是要从这些世族公子里挑的。”

我道:“可我不认得锦州刘氏的公子。”

“锦州刘氏的公子也只配在梦里娶一娶你罢了。你是嫡公主,是父皇唯一的女儿,我朱焕的亲妹妹,能够格给你做夫婿的,只有那几个强藩世子。”

二哥说到这里,抓了一把花生米塞到我手上,问:“远南于家的大公子,于闲止,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我觉得名字有些耳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听说是个百年难见的惊世之才,文武双馨,大哥是从小就当了太子,他是从小就授封世子。”二哥说,又看我一眼,“只怕你日后八成是要嫁去远南给他做王妃。”

后来一日,大哥终于得闲,引着一人来天华宫看我。

春日迟迟,那人立在朱色宫门前,云衣玉带,少年模样如诗如画。

大哥说:“阿碧,这是远南的大公子,亦是远南世子,长你近三岁,该称一声兄长。”

风拂过,将宫院的桃梨海棠花扬了满天。

我走过去,欠了欠身,不知当唤他什么,左思右想,喊了声:“闲止哥哥。”

于闲止立在春光里,像画里人,听我唤他,似愣了一下,然后在风里慢慢移开眼。

我亦无话。

我那时太小了,与慕央都尚未真正结识,更不知何为心动,一时想起二哥说我该嫁去远南做王妃,不知怎么,耳根子就烫得厉害。

后来回想当年,亦觉得天真可笑。

少时单纯,不明江山危局,天下乱象,不知国要立邦,藩要求存,王庭与强藩之间,终将水火不容殊死相争,只记得浮眼春光,寂寂宫楼前,少年公子惊若天人的模样,还以为自己真的要嫁给他。

我缓缓睁开眼,四下一片晦暗,一盏灯点在屏风外,烛光被滤得很淡。

绣姑端着药汤绕过屏风,愕然道:“公主,您醒了?”撩开帐帘,拿了个引枕垫在我身后,扶着我慢慢坐起。

我问:“这是哪里?”

“明月关内的一所行宫。”绣姑道,舀了药汤要喂给我。

药很苦,脑中还是混沌一片,我缓了下神,又问:“我此前,是不是醒来过?”

隐约记得半梦半醒间,于闲止灼灼的目色,听他唤我“阿碧,阿碧…”,我想要应他,却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

“是,公主睡了近五日,中途勉强睁过几回眼,但都不是真正清醒,人还很乏累,转瞬就睡了。”绣姑喂我吃完药,又递了一碗清茶给我,“其实公主伤得不重,身上的锁子甲卸去了箭矢大半力道,只刺伤了肌理,但公主身子娇贵,又素有寒疾,连日担忧世子大人的安危却隐忍不发,郁愁难解,以至最后气血攻心,狠狠病了一场。”

我听了这话,垂下眼:“你…没把我的病因,与他说吧?”

绣姑叹了一声:“公主对那于世子有情,绣娘看在眼里,但他毕竟是我大随之敌,公主因此一直隐忍,绣娘也知道。有些事说得,有些事说了无益,公主既有顾虑,绣娘自然要遵循公主的心意,只告诉那于世子公主是寒疾复发,别的没有多提。”

我点了一下头,忍不住又问:“那他…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公主放心,于世子一切都好。”绣姑笑了笑,“其实公主睡着这几日,于世子但凡得闲便守着公主,几乎是衣不解带,今日也是在公主榻边坐到了中夜,四更那会儿,远南四公子忽然差人来说有要务,他才离开。”

我听绣姑提起“四公子”,猜到那日我昏睡过去前,看到的人影应该就是他,正欲问长垣坡的战况,绣姑道:“说起来,于世子之所以没怎么受伤,还多亏了公主。若非公主及时参破李有洛的阴谋,去给北伐军报信,让他们与张将军联合破阵,提早驰援于世子,那于世子再撑一日,只怕是要废了右手,也无力亲自提剑斩李有洛了。”

我一愣:“李有洛死了?”

“是。”绣姑点头,“说来也怪,于世子原本是命人活捉了那平西王李有洛回来,后来听说公主受伤,震怒不已,这才亲自斩了李有洛,还重惩了张将军。杀李有洛便罢了,他毕竟是远南之敌,但长垣坡大获全胜,张凉张将军可谓功不可没,于世子看起来并不是一个赏罚不明的人,更不至于色令智昏,再说公主的伤也不重,他不嘉奖张将军倒罢了,反而罚了一百军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