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住,心底有个隐隐的念头,却不很确定,只问:“那你知道他为何这么做吗?”

绣姑摇了摇头:“我问过十六,十六说,只打听到事发那日,于世子根本没有派兵回来求援,又说什么张将军是‘中了计’,‘险酿成大祸’。”

一股凉意自心头涌起,我握紧被衾,半晌,道:“我、我身上粘得很,想沐浴了。”

绣姑点头:“好,绣娘这就去为公主备浴汤。”说着,折身出屋。

天未明,烛火幽微,我一人坐在榻上,一时之间竟有些害怕。

其实我此前一直不明一点,凭于闲止之智,不可能算不到李有洛会分兵去阻拦北伐军,他既算到了,大可以提前知会张凉,让他及早带着三千兵马去与北伐军联合破阵,何至于临到头了,才派兵回来求援?

眼下看来,于闲止根本没有派兵求援,来报信的,自始至终只有李有洛手下的平西小兵而已。

而李有洛之所以要让那个平西小兵假扮远南兵回来报信,把张凉的三千人马骗去长垣坡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我在于闲止军中,想擒住我来要挟于闲止退兵。

若当时我没有拦下张凉,而是听他之令,一起去了长垣坡驰援,只怕眼下我已陷在李有洛手中了。

而于闲止之所以重惩张凉,大约也是为此——危急时刻没能深思熟虑,反而武断地杀了那名平西小兵,导致真相无从审问,我们不得不凭推测冒险行事。

这么说来,于闲止留下三千兵马来保护我,是因为他早就猜到李有洛大约会拿我做文章。

他很清楚李有洛知道我在远南军中。

可是,我在远南军中不是个秘密吗?

李有洛不可能从燕、辽东、随那里得知,那他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

难道是远南军中有奸细,自己泄露出去的?

倘真的有奸细,消息即便泄露出去,于闲止也该被蒙在鼓里才是。

他为何这么清楚李有洛知道我在远南军中?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人称的文,大家都不是上帝视角,包括文下的小可爱们,逻辑跟上小绿的就行了~

今我来思 06

绣姑过来唤我:“公主,浴汤备好了。”

我点了点头,随她步去一旁的隔间。两名婢女候在隔间里侧,向我欠了欠身,上前来为我宽衣。她们手法娴熟,倒与宫婢相似。我这才注意到我所在的屋所轩敞而华贵,虽比不得九乾城,但绝非寻常落榻之地。

“你方才说,这里是明月关内的行宫?”

绣姑应是,道:“公主宽心,当日李贤世子认出您之后,远南的二公子当机立断,严禁在场一干人等泄露您的身份,远南军中除了于世子与两位公子,几乎无人知道您究竟是谁。眼下我们之所以能住在这行宫里,是因为于世子长垣坡大捷以后,又与北伐军一起攻破了明月关。”

我愣了愣,明月关是有重兵驻守的,便是李有洛在长垣坡败了,明月关的守将凭着兵力与地势,也能抵御远南军一阵,我昏睡至今不过五日,短短五日内,于闲止就力斩李有洛,攻破明月关?若再将行军的时间刨去,远南军在明月关逗留的时间至多半日。半日之内,他们就破关入城,迁入行宫?

这不可能。除非…明月关的守将根本没有抵抗。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抵抗?总不能因为李贤与李嫣儿在远南军中吧。

李嫣儿是无权势的郡主,李贤天生痴钝,在平西从来不得人心。

我心绪沉沉,问绣姑:“李贤与李嫣儿呢?”

“都在行宫住着。”绣姑说着,洒了些药叶入浴汤,舀了一勺浇在我身上,“昨日刚到行宫,嫣儿郡主还说与您相识,曾来探望您,但当时于世子恰好也在,大约是怕她搅扰您歇息,回绝了。”

李嫣儿痴恋于闲止,一直与我不睦,眼下竟会想着来探望我。

我“嗯”了声,任两名婢女为我将长发散开,打上皂角粉清洗,不再说话了。

天色逐渐亮起来,我自浴汤里起身,披了单衣,刚回到屋内,忽听屋门一声动静。回头一看,竟是于闲止过来了。

他身着朝服,也不知是接见了谁,眉宇间有些许疲惫,眸色却清冽,目光与我对上,只问:“方才醒来的?

我道:“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他没答我的话,在原处默立片刻,忽然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肘将我拉入怀中,环臂上来:“为何要犯险?”

“是不是…”他顿了顿,带着稍许不确定与迟疑,“为我?”

我的心上一颤,竟不知当怎回答。彼时情急,只顾得上他的安危,心思与立场南辕北辙,忘了我是大随的公主。我是为了他,但我本不应当为了他。

绣姑道:“世子大人,公主尚未着外裳,眼下白露已过,天冷气寒,公主寒疾尚未痊愈,当多歇息。”

于闲止“嗯”了声,将我横抱去榻上,从身后婢女手里取过外裳披在我肩头,看她们一眼,绣姑与婢女们会意,退出屋外。

他倚榻而坐,半晌没有说话,竟像是仍在等我的回答。

我只能避重就轻:“当时情形危急,我若不应了张凉去给北伐军报信,只怕他不会信我,仍会带着三千将士去长垣坡驰援,这三千将士是为了保护我而留下,我总不能不顾他们的性命。何况李有洛是头一个起兵的,我便宜谁也不愿便宜了他。”

于闲止听了我的话,没有追问下去,转而道:“其实你不必犯险报信,北伐军便是被李有洛分兵堵上一日,我也能撑得下去。”

我道:“可你事先并未对我言明你要与李有洛对敌,那平西小兵来得蹊跷,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我沉默一下,不由把先前的疑虑问出口。

“再说,我也料不到李有洛派那个小兵来假传捷报,不是为了骗张凉,而是为了把我骗去长垣坡,生擒我来要挟你。”

我看着于闲止:“李有洛怎么会知道我在你身边?我到远南军中至今才三个多月,这么短的时间,是有什么人走漏了风声吗?”

于闲止的神色淡淡的,他也看着我,过了会儿,反问:“你觉得是谁?”

我摇头:“我想不出。绝不可能是随,但辽东与燕又在与平西交战。”

我忍了片刻,实在压不住满腹疑云,又问,“你留下三千将士保护我,是不是早也料到了李有洛会打我的主意?你如何知道他知道我在你军中?”

晨晖入户,将于闲止的半边身子笼在一片明光中,而另半边,仍浸在晦里,他看着我,过得半晌,轻描淡写地道:“我猜的。”

“你猜的?”

“是。”他道,“三月末,朱煊把你贬为庶民逐出京师,五月,卫旻就带着一千随兵过雁山。自然眼下是战时,大随境内兵力调动频繁,卫旻的行踪虽称不上可疑,但彼时我既已起兵,生擒了卫旻,为何要放走他,还放走了跟着他的所有随兵?他是朱焕身边的人,我放了他,对远南而言没有任何好处,这道理,到了谁跟前都说不过去。不单单平西会生疑,辽东、燕,都会疑心我为何会放走卫旻。理由统共就那么几个,疑来疑去,自然就疑到你身上了。平西李有洛也算是当世枭雄,未必就不能猜到这其中因果。我猜到他会猜到,自然要多做一手防范,留兵在军中保护你。”

言之凿凿,句句在理。

我沉默下来,也许…真的是我草木皆兵了。

我又轻声道:“我听绣姑说,若我没有去给北伐军报信,让他们与张凉联合破阵,及早驰援,你便是能再撑一日,撑到大军到来,你的右手也要就此废了。远南兵强,就是要攻平西,一点一点打便是,拿自己的右手去换李有洛的项上人头,这样的赌注,值吗?”

于闲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片刻,笑了笑,笑意温柔,像把晨晖揉碎了散入眸中,他忽地道:“有个喜讯要告诉你。”略一顿,“你皇嫂生了,听说是个小皇子,母子都平安。”

我一愣,心间疑云顿时消褪,被极喜极悦充斥填满。

我忍不住倾身去扶他的袖:“当真?起名了吗?他叫什么?”

于闲止道:“还未曾起名,是八月末的事,平西消息闭塞,我亦是今早才听说。”又反手将我扶了扶,靠得近了些,温声道,“你若实在欢喜,等歇好了,便写信给朱煊与兰嘉,我命人快马为你送去。”

我道:“我想要些布匹,年初在宫里与兰嘉一起做小衣裳,都是给刚出世的婴孩穿的,听说小娃娃一日一个样,怕是三个月下来,我做的衣裳他就不能穿了,我总怕他记不得我这个姑姑,想着再给他做几身大一些的。”

于闲止眸光里闪过一丝讶然:“你何时竟学会做女红了?”又道,“正好我的甲胄前几日被流矢穿破了,便由你来补。”

我一怔,目光自他身上掠过,抬眼对上他的眸:“你可伤得重?”

他的目色悠悠的,深不见底。我愣了愣,始知我这厢情急竟被他尽收眼底。忍不住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你那甲胄,穿针引线自有门道,我如何补得上?我不过初学女红,会做几身小衣罢了,技艺不精得很,你却要来占这个便宜。”

他没应我的话,只坐得再近了些,近到我的脸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才道:“轻伤,你不必担心。”

然后他倾过身,伸手抚上我后腰一处,低头来看我:“这里还疼吗?”

箭矢只刺破肌理,早已不疼了。

但此刻,他滚烫的指尖掠过那里,竟又麻痒隐痛起来。

我抬眸,对上他的目色。他的目色里有一团火。

火色越来越近,直到唇前覆上柔软,齿关被掠夺。

他闭上眼,一刹那,火色从他眼里跌进我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防止你们瞎鸡冻,提前说一声吧,假车。

今我来思 07

这时,屋外传来叩门声,莫白道:“世子大人,平西来人了,要求见您。”

于闲止动作一顿,问:“来人是谁?”

“左长吏,梁大人。”

于闲止沉默一下,对我道:“有要务。”

我点了点头。

他帮将我褪至臂弯的外裳扶上拢好,又解释:“这一阵军务繁多,我总要等夜深才有片刻空闲,恐搅扰了你,便不过来了。你好生歇养,再过几日又该起行了。”

言讫,理了理衣襟,出门而去。

我依于闲止之言,好生养了几日病,中途十六来探望,我向他打听随军的近况,他竟一问三不知。

倒是行宫里的嬷嬷送来了不少布匹,素纱、龙绡、云锦、软烟罗,一应尽有,外间战火不止,我却偷得浮生半日闲,给我那刚出世的侄子做起了小衣裳。

四日后的黎明,行宫内外忽然号角长鸣,片刻传来整军之声,我愣然间匆匆披上外衫,刚下了榻,两名婢女绕过屏风行了个礼:“公主,该启程了。”

不一会儿,绣姑也回屋了,她似刚从外间探得消息,眉宇间有些不安,待两名婢女为我更好衣,屏退了她们,压低声音对我道:“公主,您可知我们此行是要去哪儿?”

不等我答,又道,“临岐。”

“临岐?”我一怔,“临岐不是平西的王城吗?”

近几日兵戈未动,于闲止就把平西王城拿下了?”

“我也觉得此事甚怪,因此才来问公主的主意。”绣姑犹豫了一下,“而且,方才于世子与于二公子已带着大军起行了,因说要直入平西王宫,先去布军,我们这些留下的,是要跟着四公子,晚半日再出发。”

直入王宫?

于闲止刚杀了李有洛,按说是平西眼下最大的敌人,平西王宫的人不拦着他便罢了,怎么还肯令他长驱直入?

难不成…平西降了?

胸中疑云窦生,我的思绪犹如乱麻,在屋中默立一会儿,没能定住心神,对绣姑道:“出去找人问问。”

行宫不大,各处都有人把守,穿过一条回廊,两名守兵将我一拦:“阿茱姑娘,还有一个时辰就起行了,还请姑娘去西侧门,等候马车。”

我道:“我有事要见你们四公子。”

“这…”守兵似是为难,正犹豫着要否禀报,忽有一人自廊外过来。遥遥看了我一眼,高声道:“不必拦她。”

于旻止一身鸦青朝服,乍一看与于闲止很像,等走近了,才发现无论是气度还是眉眼,都比于闲止稚嫩许多。

“昌平公主。”屏退了守兵,于旻止向我行了个礼,“不知昌平公主寻在下有何要事?”

我想起张凉手下的校尉曾说,这位于四公子向来以于闲止马首是瞻,略一思索,决定旁敲侧击。

“要事谈不上。”我道,“我听说我们此行是要前往平西王城临岐,有些担心。”

“担心?”于旻止眉梢一挑。

我点头:“你兄长刚斩杀了李有洛,我们这样莽撞地去攻平西王城,只怕会遭那些平西守兵们拼死抵抗,会不会太冒险了?”

于旻止眸中闪过一丝轻蔑:“昌平公主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平西已然降了我们远南,王城亦是囊中物,我们为何要攻打他们?”

果然。

我心中一凝。

可是,平西为什么要降远南?便是李有洛败了,平西王室中又不是没人了,他们还有那么多兵马,整合起来再打就是,即便一时打不过,周遭的辽东、燕、随也不可能坐视不管,远南本来就强,他们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远南吞下平西这么大一块肥肉,他们或攻侧翼,或直捣后方,一定会想法设法地帮平西将远南阻在平西王城之外。各方势力牵制之下,平西不是没有立足之地,何至于这就惧了远南十六万大军?

退一万步说,便是平西真的要降,降谁不好?为何要降刚刚杀了平西王的远南?就凭于闲止手上有李贤?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于旻止忽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平西降了远南分外匪夷所思?你在想,辽东、燕,还有随,为何眼睁睁地看着远南夺下平西而不出兵拦阻?”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我愣道。

于旻止点头,难掩得意之色:“你二哥朱焕率兵去夺了被燕占领的邛楼,慕央的大军突袭了辽东以南的汾水渡,燕与辽东要忙着应付你们随军,自顾不暇,自然没法来管平西的闲事。平西孤立无援,便只有降了。”

他说到这里,看了眼天色:“昌平公主快些命人收拾行囊吧,还有半个时辰就该出发了。”

言罢,向我行了个礼,迈步离开了。

已近午时,日光亮得耀目,我顿在原地,半晌挪不动步子。

平西战乱,远南兵临城下,刚好这个时候,随突袭了燕与辽东。

真是巧。

真是巧!

绣姑从旁扶了扶我:“公主,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注视着天野尽头,极北的方向:“你说,我二哥为什么会挑在这个时候去抢邛楼?”

“邛楼是北疆重镇,却被燕人占领,焕王爷自然要想办法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