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于闲止,让人把我过雁山的消息泄露给了燕兵。

李嫣儿看着我,半晌,重新端起药碗,将余下半碗药汤喂给李贤:“我不知道。我已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了。”

我静下来,在心中细思。

是啊,如今还有什么想不透的呢?我离宫的时候,沈琼为换回沈羽,非但赔了十万石军粮,还把四万精兵悉数赠给大随,辽东元气大伤,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招惹大随。便是沈琼猜到我会过雁山,也不可能有任何动作,更不可能把我的行踪透露给与他们暗中结盟的燕。因为一旦透露,平西自然会疑上燕与辽东的关系。

而于闲止为何要让人把我的行踪告诉燕呢?因为他就是想让平西怀疑燕与辽东,就是想让他们三方厮杀起来。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转身步出屋外。

刚行至院中,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我回身一看,竟是李嫣儿追来。

正午已过,秋光烈过一阵便萧条下来,她站在三步开外,胸口几起几伏,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给你二哥写信,不会让他杀阿贤来夺平西对吗?你说过的,只要我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你就放过阿贤。”

我道:“我不会。”

“口空无凭。”李嫣儿有些急,“你如何保证?”

我看着她,沉默片刻道:“即便于闲止离开平西,也会留他的北伐军驻守在此,慢慢蚕食平西的势力。今次远南夺平西,吃亏的不是随,而是辽东与燕,他们眼下虽无能为力,等回缓过来,想起今日被于闲止摆了一道,必定咽不下这口气,尤其是燕,它身处北域,想要入侵随,只有踏过平西。今后要打也是燕与平西远南联军打,我何必让我二哥来凑这个热闹?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再过来收拾残局不好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嫣儿瞪大眼,愣了片刻道,“你是说,你方才说什么要让朱焕取我与我弟弟的命,都是糊弄我的?为了跟我套话?”

我道:“乱局之下,战事瞬息万变,身先士卒者危矣,头一个举兵的平西血鉴在前,你作为平西三郡主,还没能谨记这个教训吗?”

“朱碧!”李嫣儿追上几步,恶狠狠地道:“你、你心机这么重,与我那表哥…与于闲止,真是天生一对!”

院墙外传来疾行之声,大约是大军起行在即,于旻止不见我与李嫣儿,派人过来寻了。

我道:“三郡主谬赞了,本公主比远南的世子大人差之甚远。”

李嫣儿却失笑出声,眸中闪过一丝痛快之色:“我眼下真有些庆幸,还好表哥他这些年心中只有你一个,不管我怎么做,他都不肯娶我。我若当真嫁了他,只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小绿不会随便下结论,会去找柿子硬刚一波的

今我来思 11

我离开屋院,绣姑迎上来,唤了声:“阿茱。”

她身后还跟了几个远南将士,一见我,拱手道:“还请阿茱姑娘速速前往东侧门,四公子已率大军等在那里了。”

我点了一下头:“我知道。”

几名将士与我回礼,随即绕去院内催促李贤与李嫣儿。

行宫建在一座矮山上,东侧门通往山下官道。九月中,天气阴寒,道旁几株枫杨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正午浓烈的秋光收了起来,天际覆上云霾,五千将士在云霾下列阵,朔风烈烈,天上地下都是黑压压一片。于旻止策马立在阵前,遥遥看了我一眼,冲我点了一下头。不一会儿,几名远南将士便引着李嫣儿与李贤过来了。他二人都换了平西朝服,李嫣儿还好说,李贤被裹在一身广袖束腰层叠繁复的绀青世子袍里,似难受得紧,一忽儿伸手挠背,一忽儿又想去解头顶的玉冠,李嫣儿忍不住斥了他两句,暗自扣了他的手腕,两名护卫将他们请上排头一辆马车,大军随即起行。

绣姑将车帘掩严实,压低声音问:“公主,那平西郡主可开口了?”

我道:“李嫣儿说,那副逼着我皇兄将我逐出九乾城的画作,是于闲止交给沈琼的。他早就猜到我的行踪,以婚期做掩护,提前入雁山埋伏。而雁山中之所以会有燕兵,也是于闲止暗中透露给燕兵的消息。当日我们在雁山遭遇燕兵又被远南军所擒,并不是一个巧合。”

绣姑愕然道:“公主是说,辽东王上京后,是于世子将公主的行踪暗中透露给了辽东境内的燕兵,那些燕兵…以为消息是从辽东那里得来的,于是进雁山埋伏公主,谁知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点头:“燕将齐朔好大喜功,又素不满燕太子将他派来大随境内,得知我要过雁山,大约盼着能生擒了我,立下一功,好早日回燕境。他太着急,也大概是当真信任辽东,反而没有再三确认消息的源头,误中了远南的计。”

“随后于世子一并擒下雁山中的燕兵与随兵,状似不经意,将辽东与燕结盟的消息透露给十六。十六情急下,转告公主,公主得知辽东、燕、平西开战在即,怕随军遭到波及,央于世子放了卫将军,又暗中让卫将军将这一消息带给焕王爷,让随军及时撤出裕城,从长计议。焕王爷知是公主带的消息,深信不疑,从裕城撤军后,休整一阵,趁燕不备,转头去夺邛楼,岂知这一举动恰好引走了平西王城附近的燕兵,叫平西孤立无援,最终落入远南之手。”

绣姑说到这里,想了一想,问,“那平西王李有洛呢?他是怎么知道公主您在远南军中的?那于世子又为何能料到李有洛所知?”

我蹙眉道:“就是这一点,我到现在都想不通。我曾问过于闲止,他说…他猜的。”

“猜的?”绣姑愣道,“公主您信他?”

我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想信,但直觉告诉我,他说的不是真的。”

我撩开车帘,云霾比方才更厚了,天地间风起尘扬,“于闲止的心思深不可测,也许…便是我们眼下拼凑出来的,仍非事情的全部真相,也许,还是我想得太浅了。”

“都这样了,公主竟仍想浅了?”绣姑道,“于世子步步为营,运筹帷幄,我们这一路都被他算计其中,他还算计了随、算计了辽东与燕,而今偌大一个平西,就这么被他百算千虑地跟着姓了于,他…”

绣姑似说不下去,忽然握了握我的手:“公主,咱们走吧。”

“走?”我一愣。

绣姑道:“绣娘能看出公主对于世子的情,自也能看出于世子待公主真心。乱世之中,他能将公主护在身边,实属不易,可单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诚如公主所说,他的心思太重,简直让人生寒,况乎他志在天下,而今平西已被他轻取,往后他又会怎么对待随?公主是我们随人的公主,他是伐随的敌,纵是两厢情深,日后也只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那日公主得知于世子有难,为救他险些丢了自己性命,这就够了。绣娘是过来人,深知一个道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公主眼下抽身尚还来得及,若再与于世子纠缠下去,他的心思又这么深,只怕这辈子都要陷在这泥澡里了。”

我听了绣姑的话,一时想起楚合死前曾告诉我,故平西王李栟有言,江山乱象,天下枭雄并起,只有一个人的心机手腕令他畏然惧之。

我一直以为李栟畏惧的这个人是于闲止之父,远南王于思危。而今想想,于思危强在安邦理政,而那个身怀谋天下本事的,是青出于蓝的于闲止。

楚合最后说:“朱碧,那个连李栟都畏然惧之的人,他会放过你?”

我本欲应了绣姑,及时抽身,与她一起离开的,刚要开口,车轱辘像是辗在了尖石上,车身忽然一个颠簸,将我已到了嘴边的话震落了回去。

不知怎么,我就想起那日于闲止背立在帐中一片清辉中,与我说:“你要信我,不可欺我,不可疑我,不可瞒我,我若不得已暂且走开,你要相信我会回来,要等着我…”

我垂眸理了理裙裾,道:“不,我不走。”

“公主?”

“我不能就这么被蒙在鼓里,知晓半片真相就落荒而逃,我要把这一切弄个清楚明白,然后…找他问个清楚明白。”

平西地处西北,白昼尤长,到得临岐已是戌时,竟才刚刚日暮。

王宫内掌起灯火,大道两侧分列着平西王军与远南军,遥遥一片火色从毓正门燃到崇庆殿。

我下了车,展眼望去,只见崇庆殿前立着许多人,或是冠冕齐整的王室宗亲,或是手持笏板的王宫属臣,于闲止身着与李贤一样的绀青世子朝服,立在这些宗亲臣属前。暮色被云霾压成混沌一片,被朔风裹挟着,搅入这宫阁前的灼然灯火,于闲止站在暮色与灯色的交汇处,整个人沉静而严穆。

他看着李贤的马车停在阶沿下,对身旁一名长吏轻声说了句什么,长吏会意,即刻带着人去车前请下了李贤。

奇怪李贤才是这王宫里的下一任王,但李贤步上阶台后,所有人或是畏惧,或是恭敬地却要为于闲止让步,要先将他请进王殿。

于闲止负手而立,眸光流转,眉眼间不展露一丝情绪,忽然,他似不经意,朝我立着的地方看了一眼,然后转身步入殿中。

朔风忽然变烈,在他转身的一瞬,扬起他的衣袍。袍摆翻飞在灯色幢幢的暮里,仿佛染上这一天云霾与火。

像要腾云而去的龙。

这一刹那的帝王龙威。

我的心骤然如擂鼓,不由跌退一步。

绣姑问:“公主,您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半晌,才惶然道:“我好像,直到今日,才看清了他。”

今我来思 12

一名婢女走过来道:“阿茱姑娘,张绣姑姑,奴婢名唤蓉语,王上与诸位大人尚有要事要议,远南世子大人身边的莫护卫嘱咐奴婢领姑娘去昆玉台歇息。”

我愣了下,反应过来她口中的“王上”是指李贤,遂点头道:“好。”

平西王宫也分前后宫,虽不如九乾城恢弘无垠,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路过一条甬道,遥遥见一名内官引着七八名女子过来,这些女子衣饰繁丽,不像是寻常宫人,奇怪竟都端出一副做小伏低样,连那引路的内官都敢对她们颐指气使。

内官看到我们,急步迎上来:“蓉语姑姑。”又觑我一眼,“不知您身后这一位是哪位贵人?”

“这是远南世子大人身边的阿茱姑娘。”

“竟是世子大人身边的人?”内官一愣,连忙斥责身后的女子,“还不赶紧给阿茱姑娘让路见礼?”

又谄媚着道:“怪奴才过道过得不是时候,叫这几个贼王养的污秽胚子冲撞了姑娘的眼,奴才听闻远南的世子大人要暂居在东边的昆玉台,敢问阿茱姑娘可是要往此处去?奴才待会儿登门跟姑娘赔不是。”

蓉语斥道:“昆玉台可是你能够轻易去的?”又回身向我赔礼,“唐突了阿茱姑娘,阿茱姑娘莫怪。”

一朝王土易主,多的是这样舍旧谋新的奴才,我没在意,只将他方才那句“贼王”听入了耳,问:“你身后这几位,可是李有洛生前的姬妾?”

“回阿茱姑娘,是。”内官听我问,无有不说的,“那贼王的王妃几日前自缢死了,刚草草办完丧事,而今远南的世子大人已到,奴才紧着要将这几个污秽的打发了。”

他说着话,身后的一名女子忽然越众而出,扑跪在我身前:“阿茱姑娘,求求您,收了妾身吧,妾身愿跟在您身边为奴为婢…”

她身姿婀娜,容貌分外昳丽,嘴角边有一枚小小的红痣,借着灯火看去,妩媚至极。

我忽然想起从前在九乾城,曾听人说李有洛有个结发妻,出了名的贤惠,奈何李有洛嫌她貌丑,冷落不说,还时时苛待她,称王之后,李有洛觅得一名绝美姬妾,日日与她痴缠,再没进过正宫王妃的寝殿。

而今李有洛兵败长垣坡,被于闲止斩了首,伴着他去的竟是被他冷落多年的结发妻,而这个曾经被他捧在掌心的妾,转过眼就自谋出路,投身仇敌。

“你当你还是从前风光,想跟着谁就跟着谁?”内官揪起姬妾的发,将她往后拖拽,“今时不同往日了,大公子是篡了七世子王位的贼王,你们这些跟着他的,一身污秽,哪配得上去伺候贵人!”

那姬妾被拽得长发散落,连眼皮子都绷紧了,仍咬牙不吭一声,伸手要来扶我的裙角。

我问:“你们要如何处置她们?”

蓉语道:“回阿茱姑娘,自是打发去做最下等的宫婢,吃不了苦头的,或撵出王宫,或…罚过再用一阵。”

我自小在宫里长大,蓉语这话亦是听得明白,所谓“罚过再用一阵”,大约就是杖毙了。

我问眼前的姬妾:“你叫什么?”

“回阿茱姑娘,奴婢姓魏,唤作溶月。”

我又问:“你从前可是日日伴在李有洛身边?”

魏溶月惶恐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道:“既这样,便来我跟前伺候吧。”

那内官愣道:“阿茱姑娘,这魏溶月从前虽得宠,但出生十分不好,她父亲不过一名守边的——”

“姑娘亦是医女出生,公公这话,是将姑娘一并含带进去了吗?”不等内官说完,绣姑便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不多时,昆玉台已至,说是台,其实是一座建在高处的宫所,凭栏而往,可一览王宫风光。蓉语将魏溶月带了下去,着人为她备好婢女衣饰,便向我告退。

魏溶月换了衣裳出来,伏地向我拜道:“溶月,多谢阿茱姑娘救命之恩。”

见绣姑正要为我斟茶,连忙从她手里抢过茶壶,问,“阿茱姑娘…当真是医女出生吗?”

我问:“怎么?”

“溶月在平西王宫里住了这些年,要说王妃郡主什么的,不是没见过,可风姿气度如阿茱姑娘这般的,却是断断没有。方才老远瞧见姑娘,还道是哪里来的贵人仙女儿,难怪能得远南那位世子大人的赏识。”

她说着,觑我一眼,又小心翼翼地道,“听说远南的世子大人是个皎若明月般的人物,姑娘真是有福气,竟得他怜惜。”

我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这魏溶月的心思竟在于闲止身上。

她有主意就好,就怕她没主意。

我道:“我听说,李有洛曾经十分宠你,连行军打仗都要将你带在身边?”

魏溶月的眼底闪过一丝窘然,应道:“是,但那都是些旧事了,溶月也记不大清。”

我道:“我一见你便觉得投缘,想着世子大人志在天下,终归不会久留平西,你若有在军中的经历,等他起行了,我便去央他准你陪着我,彼此作个伴,岂不很好?”

“陪着你?”魏溶月诧异道,“是跟随世子大人的大军吗?”

我点头。

她喜道:“那自然是最好的,自去年战起,‘王上’每回出征必然要带着我,我在军中住得很惯。”

我又问:“李有洛既每回都带着你,为何今次他战败,你却没有跟在他身边?”

“阿茱姑娘有所不知,其实及至今年五月,我都是伴在‘王上’身边的,结果到了六月,王上他——”魏溶月说到这里,像是意识到什么,忽然把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她踌躇着道:“阿茱姑娘莫怪,实在是今日一早,蓉语姑姑有交代,说是不许向任何人提及‘王上’六月至九月的战事。”

那蓉语领莫恒之命,想来是于闲止授意了。

我讶然:“为何?”

“我也不知。”魏溶月摇头,目光里闪过一丝畏惧之色,“只说违令者死。”

我想了想,道:“或许是李有洛战败终究不光彩,蓉语姑姑怕你们提了惹你们的新王不快,是以严禁谈及吧。”又劝说,“可你只是私下与我说一说,有什么好顾及的,我是远南军的人,与平西李家又没什么干系。”

“可是…”

“我是世子大人身边的人,你今后若跟了我,少不得会与他打交道,我总不能不知根不知底,就将你这么一个人引到他跟前吧?若你当时突然被李有洛从军中送回临岐,是犯了什么事呢?”

魏溶月听了这话,犹豫一阵,一咬牙:“也罢。”说道,“阿茱姑娘既跟在世子大人军中,必然知道自去年战起,近两年时间,平西军、燕军,与随军一直僵持不下吧?”

我点头。

“今年五月,‘王上’觉得局势这么僵着总不是办法,原打算暂回临岐一趟,只留几名将军在明月关驻守,谁知到了六月,‘王上’突然接到一个消息,说是…说是与我们合谋的燕兵竟暗中与辽东勾结,想要图谋平西。‘王上’起初根本不信,一笑置之。然而过了些日子,大约是六月中吧,又有探子来说,远南军在雁山截下了随兵与燕兵,是随将卫——卫什么将军手底下的人亲耳听到燕兵与辽东结盟,‘王上’这才起了疑。”

我道:“只是起疑罢了,为何李有洛后来突然率兵突袭辽东驻军?”

辽东与燕都不想打,若李有洛当时不这么莽撞,他们三边就不会三败俱伤,于闲止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取了平西。

“因为大随那个王爷撤军了呀。”这时,魏溶月道。

我一愣:“你说什么?”

“大随有个叫朱焕的亲王,是随君的亲弟弟,身份金贵得很。原本‘王上’得知辽东与燕暗中合盟,虽然起了疑,也是不想打的。谁知没过几日,忽然又传来朱焕从裕城撤军的消息。你想想,裕城那么重要,朱焕好不容易才拿到手,为什么要舍了呢?不就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辽东与燕要攻打平西,及时撤出这摊浑水吗?‘王上’是因为朱焕撤军,才一不做二不休,去打辽东的呀。我也是因为王上要突袭辽东,临时改了行程,才被人送回——”

不等魏溶月说完,我倏然一下站起身。

那个让二哥撤军的人…根本就是我。

我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