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走过去,把罂放在牛车上。他看看罂,正要说话,一阵隐隐的呼喊声传入耳中。

他猛然回头,屏息细听。

“……嗬……嗬”一声一声,似乎有好些人在喊。

跃他听得分明,心中一动。这是他与从人约下的呼喝之声,专在行猎时做传信之用。

“哦嗬!”他忙双手拢前,朝着声音的方向大喝。

没多久,那些声音再响起,更大了些,像在应答。一阵低低的角鸣之声传来,遥远而清晰。跃举目朝山里中望去,雪林茫茫,尽头的迷蒙之处,似有绰约的人影正奔跑出来。

“是寻你的人么?”身后,罂在牛车上问道。

跃回头,颔首:“嗯。”他看着罂,停了停,问:“你出山之后往何处?”

“下邑。”罂答道。

“册罂,”这时,羌丁突然出声,他瞄瞄跃,对罂说:“不快些回去,卜人可要啰嗦。”

跃看着罂。他不知下邑在何处,却明白出了这座山,他们就要分开了。

他想了想,从脖子上解下一样物事来。

“给你。”他递给罂。

罂讶然接过,只见是一块象牙雕就的玄鸟项饰。

“此物是我自制。”跃看看罂,忽而觉得有些口拙,补充道:“嗯,昨日也蒙你相助,权当谢礼。”

罂看着他,颔首:“如此,多谢。”

跃看着她将那玄鸟收入袖中,心里竟似乎松了口气。他的目光落在罂的脸上,日头下,她长睫如羽,鼻尖和两颊被寒风吹得泛红,雪地的白光映着她的面庞,双目却愈加显得清澄。

“你我还可再会么?”跃低声问。

罂笑笑,不答反问:“你欲再入骊山么?”

跃讪然。

这时,奚丁用篾条打了打老牛的后腿,老牛“哞”一声,懒洋洋地动了动。

“你我就此别过。”罂向他道。

跃颔首,没有说话。

老牛拖着老旧的木轮“吱呀吱呀”地前行,跃站在原地,一直望着那车上的人离开,转过岔路,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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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

一声大喊在后面响起,他回头,只见一人朝他飞奔过来,正是少雀。

“无事否?” 少雀一口气奔到他面前,睁大着眼睛将他上下打量。

跃咧嘴笑了笑:“无事。”

少雀又将他看了看,确信果真无事,才放松下来。

“竖子!”他再也忍不住,破口骂道,将一件裘衣扔到跃的头上:“你如今已为史!还这般卤莽!大王若知晓,定饶你不得!”

跃见他眼眶青黑,知晓昨日至今,少雀定是不曾歇息。他心里也觉得有愧,赔笑道:“勿恼勿恼,我独自入山乃是常事,你看王畿那些小臣,谁人急过?”

少雀哼嫌恶地“哼”一声:“下回你再出征,我可不来!”

二人正嚷嚷地说着话,入山搜寻的侍从都赶了来。见跃平安无事,各人皆大欢喜,簇拥着朝山下走去。

“你行猎多年,什么深山不曾见过,怎会迷途?”路上,少雀奇怪地问,停了会,揶揄笑道:“莫非果真见到了骊山灵?”

骊山灵?

跃回望向身后,阳光明丽,骊山高耸盘踞,山峦和森林皆裹在一片雪白之中,深不知几许。他的嘴角不由地弯起,只觉先前的种种,如梦境一般。

“笑甚?”少雀狐疑地看他。

跃却笑容愈深,拍拍他的肩头,大步向前走去。

4、贞问

“殷人开拔,想来是见天气骤变,要赶在严冬前返大邑商。”巩邑庙宫的塾中,炭火正红,几个小臣围坐四周,取暖闲谈。

“殷人俘羌人及牛羊无数,长途跋涉最怕生变,本不敢久留。”有人道:“先王盘庚以来,天子首次以王子为史出征,想必更是大意不得。”

众人皆以为然。

一人皱眉:“既如此,这王子跃了不得呢,国君怎不亲自迎接?”

“这你可不晓。”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看去,却见邶小臣走了进来。他阖上门,一边搓手一边在火塘旁坐下说:“王子跃是后辛所生,如今的王后是妇妌。”

“又如何?”

“如何?”邶小臣笑笑,慢悠悠地说:“妇妌育有王子载,传说她可做梦都想着让王子载继位。尔等但想,王子跃这般风光,妇妌可欢喜?”

众人相觑,纷纷点头。

仍有人不解,问:“可我听说天子定下的小王可不是王子跃,是王子弓。”

“王子弓乃后癸所出,性情平实,以长子之身立为小王。后癸薨逝多年,母家凡国亦民少而地狭。”邶小臣道:“天子要强,谁人不知?后辛在时,曾为天子亲自征战无数,如今王子跃亦承继其勇;而妇妌是当今王后,母家井国殷实,支持得力。相较之下,王子弓么……”他笑而摇头,没说下去。

众人皆了然,纷纷颔首:“如此,国君果是远瞩。”

正说话间,一阵寒风忽而灌入,却是卫秩从门外探头进来,道:“邶小臣,国君唤你。”

邶小臣应了一声,与众人施礼,走了出去。

“国君唤我何事?”门外,邶小臣问卫秩。

卫秩道:“我见贞人陶摆了卜具,许是要行卜。”说着,他往手心里呵口气,搓了搓:“早该行卜了,可国君只拖着,这么多日,都下雪了。”

邶小臣莞尔,没有接话,随他朝堂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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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堂上,一应卜具已经摆好。贞人陶端坐正中,莘伯居左,下首之处,是一名姿容窈窕的女子。

邶小臣心中了然,收回目光,向莘伯行礼:“国君。”

莘伯颔首,对贞人陶说:“事俱备,可行卜。”

贞人陶应下,女子将一块修整好的牛肩胛骨递上前去。

卫秩立在一旁,对那女子感到十分好奇,不时将眼睛打量她。忽然,女子看过来,双目与他相对。

卫秩脸上微讪,随即收回目光。

“三月氐女,可乎?”待贞人陶向堂上神主祝祷一番之后,莘伯问。

卫秩在旁边听着,眉头稍稍扬起。

年前,商王令各方国献女,莘国也在其列。莘国对这些事一向不怠慢,人选早就敲定了,单等着开春占卜上路时日。

卜骨的背面凿着一道槽和一个圆孔,火塘里早已烧好了红红的炭火,贞人陶取出一段火炭,细细钻灼那槽和圆孔。

空气中浮起一阵淡淡的焦糊香味,过没多久,“噼啪”的声音响起,卜骨的正面,圻纹裂开,连成一个“卜”字的形状。

贞人陶掌握着火候,待圻裂完全,他看看上面圻纹连成的兆象,道:“吉。”说罢,将卜骨递给莘伯。

莘伯双手接过,将卜兆仔细研读,片刻,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吉。”他说着,将卜骨给邶小臣看了看,又递给女子。

女子接着卜骨,笔蘸上调好的朱砂,在卜骨的兆象上端记“一告”,空一点距离,在旁边写“吉”。

“丙戍卜,陶,贞三月氐女商。”贞人陶慢慢说:“莘伯占曰,吉。”

女子听着他说卜辞,将每个字都写在卜骨上。

“隔日还须二告。”莘伯微笑,对贞人陶说:“我今日返莘邑,此后有劳贞人。”

贞人陶谦道:“国君客气。”

莘伯想了想,道:“我记得祭祖之事,今日正逢三告。”

“正是。”贞人陶颔首,说罢,他转向女子:“册罂,将卜骨取来。”

女子应下,起身走向堂后。

册罂?卫秩愣了愣,不禁将那身影看了几眼。

原来她就是册罂,妇妸的女儿呢。卫秩心里道。

没多久,册罂返来,拿着一块卜骨,双手奉与贞人陶。

贞人陶将卜骨端详一番,未几,依贞卜之法向神主祭告。

“五羌三牛,可乎?”莘伯问。

贞人陶再以炭条烧灼骨面,待裂出圻纹再看,忽而脸色一变。

“凶。”他将卜骨递给莘伯。

“凶?”莘伯吃惊,看向卜骨,只见圻纹开裂,所呈兆象正是大凶。

“怎会如此?”他皱眉。

卫秩与邶小臣对视一眼,亦诧异不已。祀奉就在后日,今日行卜,本以为必定顺利,不想竟出了这等奇事。他思索着,眼睛不由地瞥向册罂,却见她双眼盯着卜骨,像在细看圻纹,一动不动。

“如此,”贞人陶沉吟:“只得再卜。”

“五羌三牛不成,何以替代?”莘伯问。

贞人陶细观圻纹,道:“可贞十牛。”

莘伯颔首:“善。”

贞人陶让册罂取来一块新的卜骨,当场再贞。

纹路在卜骨上慢慢裂开,待圻纹定下,兆象大吉。

“如此,便以十牛替代。”莘伯对贞人陶说:“后日行卜,今日定下,须速速预备。”

“敬诺。”贞人陶礼道。

众人一番致礼,各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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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走到堂后的庑廊下,北风吹来,颈后一阵激灵。她望向落满积雪的庭院,少顷,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没料到今日莘伯亲自来看行卜,幸好他和贞人陶未曾发觉,否则这欺瞒鬼神的罪名落下来,就是拿她去做人牲也不为过。

心里思索着,她不禁又想起跃来。

跃有铜刀,识得卜辞和文骨,当时在骊山中罂就猜到他是个贵族。只不过所谓贵族罂见得也不少,算不得不稀罕。她没有打探别人底细的爱好,那时萍水相逢,罂除了确认此人对自己无害,别的一点也不关心。

而现在,她发现跃文骨的功力高得超乎想象,又开始好奇起来,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当时做得太规矩。

“罂。”

正思索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罂吓了一跳。

她回头,却见莘伯立在身后看着她,脸上含着淡笑:“何事如此出神?”

“国君。”罂向他施礼。

“你在观雪么?”莘伯走过来。

“正是。”罂答道。低眉间,却见他的脚步已到了眼前。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你与我本是表亲,怎比市中的国人还要拘谨?”

罂抬头,正遇上莘伯的目光。

“罂乃庙宫册人,自当守礼。”罂莞尔道。

莘伯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想再说什么,邶小臣走过来,说贞人陶有新卜的卜骨给他。

“我去去就来。”莘伯对罂道,说罢,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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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立在廊下,看着莘伯的背影,片刻,转回头望向庭中,往手掌里呵出一口白气。

若论关系,这位莘伯与罂确是表兄妹。

罂的母亲名妸,与前任的莘伯一母同胞。

妸年轻时是一名莘国宗女,并且是个出名的美人。十几年前,罂的外祖父把她送到了殷,预备献给商王。

莘国与商之间的关系可谓源远流长。商的开国之君商汤娶莘女,随嫁的媵臣伊为商汤倚重,成为立国辅弼的贤臣。由那时而起,莘国自立商以来,几百年间国运安稳,成为一方殷实之地。

而也就是从那之后,莘国魔障了。几百年来,无数莘女前前赴后继一条路走到黑,每代商王的宫中都少不了莘女的影子。

不过很可惜,妸到了殷之后,她并没有成为王妇,而是被商王赐给了近臣睢侯。

睢是商王畿内的方国,也曾与莘国联姻,算起来,罂的父母之间还有五服内的亲缘。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罂生下来就是痴痴傻傻的,不会说话也不会做事,见人就笑。

在罂七岁的时候,睢侯伐人方战死。商人兄终弟及,睢侯的兄弟继承了君位。

妸成为了寡妇,而作为先君的遗孀,地位也大不如从前。不过很巧,莘国这边君位交替,罂的舅舅成为莘伯。她思量再三,干脆带着罂回了莘国。

殷至莘国路途遥远,妸的身体本来不好,一路上,到底没能坚持住。她的到莘国的时候,拉车的二马已经瘦骨嶙峋,莘伯亲自出城迎接,对着车上用竹席卷起的尸体嚎啕大哭。

葬礼办得很隆重,莘伯为亲妹妹杀了了四只狗,十头牛以及二十个羌人,陪葬的还有无数金贝。

但是,罂的存在却教她的莘伯舅舅为难。首先,她终究是睢国的人,父母不在了还有宗亲,莘国实在不便收留;其次,她痴痴傻傻,在人们眼中是中了恶。

睢国自罂的父亲之后,君位数易,谁也无暇理会。这位舅舅思量再三,终究还是将罂收留下来。最后,为求得鬼神降佑,又把她送到了这庙宫里。

这些事情,都是贞人陶告诉罂的。她听着的时候,淡定得很,仿佛贞人陶说的是别人。

这个身体的过往记忆,于她而言犹如水过鸭背。现在和过去,一样的名字,一样的面容,这大概是她和这躯壳主人唯一的联系。亲身存在于这个时代就已经足够匪夷所思,她已经学会见怪不怪了。

后面的事,她就知道得很清楚了。

罂在这里住下不到两年,突然病倒,巫医皆无可奈何。就在人们打算把她入殓的时候,她竟忽然醒了过来,这诈尸奇闻曾经在莘国轰动一时。

说实话,罂一直觉得贞人陶生得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或许知道什么。可她无论怎么明里暗里地求证,贞人陶却总是笑,只露出一口快要掉光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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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罂。”正出神,身后传来羌丁的声音。

罂回头,羌丁在墙后探着头。

“怎么了?”册罂走过去。

羌丁看着她,用袖子擦了擦淌出来的鼻涕,支支吾吾道:“嗯……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