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看看他身上单薄的衣服,皱眉道:“怎不着裘衣?”

羌丁嘟哝道:“昨日湿了水,拿去晾了。”

罂不再说什么,拍拍他的肩头:“走,去烤火。”说罢,拉着羌丁的胳膊朝居室走去。

火苗熊熊地在火塘里招摇,舔着吊起的陶盆底。盆里的姜汤咕噜噜地沸腾,冒出腾腾白气。

罂舀起一杯,递给羌丁:“喝吧。”

羌丁接过,低头往上面吹气,看看罂,又看着跳跃的火苗,没有言语。

“你怎么了?”罂觉得他今日怪得很,不解地问。

羌丁咬咬嘴唇,片刻,小声道:“册罂,方才老羌甲同我说,今年祭祖本来要用我,是么?”

 5、莘伯

罂讶然,看着羌丁:“老羌甲?”

羌丁点头。

罂了然。

羌甲是这庙宫里纪最长的仆人,常年跟在贞人陶身边,识得一些字。

“他还说了什么?”罂问。

“他说方才贞人陶再卜,改成了十牛。”

罂笑笑,道:“那不就好了?你可放心呢。”

羌丁没有搭话。他看了罂一眼,埋头闷闷地啜姜汤。

“册罂。”好一会,羌丁抬起头:“可是你在那卜骨上做了手脚?”

罂转头看他。

“谁人同你乱说?”她神色平静。

“不是谁人乱说。”羌丁道:“你那时去下邑,我窥到你将卜骨夹在了衣裳……”话未说完,嘴已经被罂的手蒙住。

“怕别人听不到么?”罂横他一眼,赶紧出门望了望,确定无人在附近,才放心折回来。

羌丁目瞪口呆,片刻,低低说:“你怎敢……那可是欺瞒鬼神!”

“哦?”罂不慌不忙,反问:“那你想做人牲?”

羌丁闷不出声。

罂笑起来,往他的杯里添一勺姜汤,笃定道:“放心好了,那卜象既然能改,可见鬼神也不太欢喜你,算不得欺瞒。”

羌丁狐疑地望着罂,没再反驳。

“册罂,国君喜欢同你说话。”隔了一会,他忽而道。

“嗯?”罂讶然:“你怎知?”

“他每回来巩邑都要与你说话,方才他也与你说话。”羌丁道。

罂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与上一任莘伯相比,这位莘伯算是热情多了。他每回来到巩邑见到罂,总是言语和气,每逢春秋还会记得给她添衣。

当然,这些也并不是凭空而来。罂在他面前总是努力表现得乖巧一些,因为毕竟寄人篱下,与衣食父母处好关系是绝对必要的。

“如此。”罂朝羌丁眨眨眼:“你也想与国君说话么?”

羌丁知道她又来捉弄自己,撅撅嘴,扭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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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做贼心虚,羌丁提起这事之后,罂有些不安。

占卜时瞒天过海的成就感已经过去,贞人陶毕竟见多识广,万一被他识破,罂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大雪下了一个早晨,午时过后,风雪竟然停住,天气开始放晴。

莘伯一行人本来打算返回莘邑,正为大雪阻道焦急,见得这般机会,即刻收拾物什准备上路。

听到这个消息,罂心中一阵放松。这个时候,莘伯走得越远越好。他走了,卜骨就会被埋起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可就在出发之前,邶小臣忽然来找罂,说莘伯要见她。

罂才放下的心又一下悬了起来。

太阳照在雪地上,屋顶投下的阴影与白雪的颜色间隔分明。还是先前说话的那处庑廊,莘伯身披狐裘立在廊下。

“我稍后就回莘邑。”莘伯看着罂,温声道。

“国君慢行。”罂恭敬道。

莘伯没有言语。

罂低着头,忽然,手被一阵温热握住。

“这么凉?”莘伯低低道。

罂吃惊地抬头,莘伯含笑看着她,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巩邑偏鄙,确是苦了你。”莘伯道:“来年春暖,我将宫室修葺好,你就可随我住到莘邑里。”

罂愕然望着莘伯,只见他目光明亮,两颊泛着些微红,他方才的话一直在脑海里翻腾。

“国君何意?”好一会,她说。

“还不明白?”莘伯轻笑:“来年择定了日期,我就遣媒人去睢国。你随了我,就不必再留在巩邑,将来万事不必忧愁。”

罂想了想:“可国君已有妇。”

莘伯一怔,随即把手握得更紧:“你怕她们慢待你?”他微笑,温言道:“放心,你父亲是睢侯,又与我互为表亲,自然与别人不一般。”

罂没有说话。

“罂?”过了会,莘伯唤道。

罂面露为难之色。说:“国君好意,罂心中感激,然实不敢从命。”

莘伯讶然:“为何?”

罂低着头:“罂方才遇到母亲,她说巩邑好,要我留在此处呢。”

“嗯?”莘伯怔了怔,脸色微变。

他将目光一扫周围,手松开了些。

“册罂!册罂!”正在这时,不远处忽而传来羌丁的喊叫声。

罂愣了愣,连忙回头应道:“何事?”

“你在何处?小宰寻你哩!”

罂再应一声,转向莘伯。

“国君,”她望着莘伯,踌躇道:“我……”

“如此,你去吧。”莘伯颔首,努力掩饰脸上的不自然。

罂向莘伯一礼:“诺。”说罢,顺从地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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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步沿着庑廊七拐八绕,一直走到看不见那庭院,罂才停下脚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方才那戏演得当真急智,幸好过了关。

“册罂。”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在身后响起,罂吓了一跳。

羌丁笑嘻嘻地冲着她做鬼脸。

“如何?”他得意地说:“我帮了你脱身哩。”

罂放松下来,奇怪地问:“你怎知我须脱身?”

羌丁说:“你连你母亲都搬了出来,还不是想脱身?”

罂瞪眼:“你竟去偷听?”

羌丁贼贼地笑,不以为然:“是你们话语声太大。”

罂莞尔,拍拍他的脑袋,朝居室走去。

“你为何不愿跟国君去莘邑?”才掩上门,羌丁就迫不及待地问她:“国君年轻又俊气,多少女子欢喜他哩。”

“去莘邑做甚。”罂在火塘边坐下,把火塘里的木柴拨了拨,伸了伸懒腰:“他可是我表兄。”

“表兄又如何?”羌丁一脸好奇:“你父母也是表亲。”

“稚子懂什么。”罂不耐烦地睨他一眼,从旁边的柴草堆里折来一根粗禾管,夹在手指中间,懒洋洋叼在嘴里。

“册罂,”羌丁瞪着她,好一会,说:“你是个怪人。”

册罂恍若未闻,吸一口禾管,看着跃动的火苗,慢慢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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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邑确实艰苦。可即便不考虑与莘伯的血缘关系,她还是愿意留在巩邑;也不是因为对莘伯没有感情,以罂目前的处境,她实在没什么资格谈感情。

这里的人们重鬼神,罂记得第一次看到杀人牲的时候,武士一挥铜钺劈去了半个人头,她当场尖叫了起来。

但后来,她发现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人的想象力无穷无尽,能作为牺牲的身份也是五花八门。罂的舅舅下葬时,不仅带走了生前服侍的奴隶、武士和妾妇,还杀掉了所有他觉得顺眼的臣子和爱犬,连御车的马夫也没有放过。

罂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生存的危机,她觉得在这个地方,地位怎么样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不要莫名其妙被拉去斩成几截或强行缢死。

所以话说回来,罂继续留在巩邑,她仍然是睢侯的女儿,莘国的客人,什么祭祀都与她无关;而到一旦变成了莘伯的妾妇,将来莘伯万一不测,她就是殉葬人员的候选。

傻子才去莘邑。罂心里想着,再往草梗里吸一口。

没有温热的烟气,只有寒凉的草味。她看看手中的草梗,瘪瘪嘴角,手一扬,抛入火中。

6、羌丁

莘伯回莘邑的事没什么意外,当日下午,车骑从人踏着白雪离开了巩邑。

庙宫里重新恢复了平静,莘伯想带罂去莘邑的事也如同阵风刮过,再也无人提起。

不过罂并未因此消停,因为羌丁生病了。

他发起了高烧,罂去看的时候,他正躺在草铺上说着胡话。老羌甲守在一旁,忧心忡忡。

“如何?”罂问老羌甲。

老羌甲已经五六十岁,头发跟羌丁一样乱,不过已经全白了。他看看罂,爬满皱纹的黑脸没什么表情,说:“昨夜至今,总不见好转。”

他的言语含糊,夹着浓重的口音,罂过了一会才听明白。

她也忧虑起来,伸手摸了摸羌丁的额头,只觉烫手。羌丁身上却不住地发抖,缩作一团。

“可服了药?”罂问。

老羌甲道:“方才贞人陶送了些草药来,才服下。”

罂颔首。她知道羌丁得病是因为不穿裘衣受了冻,这种天气,成人离了裘衣尚且难捱,何况他一个小孩子。

心里想着,她环视四周,眉头微皱。仆人们住的地方是地穴,环境极差,长年不见日头,又冷又潮;冬天要烧火取暖,通风又差,四壁和地上都是黑乎乎的。

罂也担心羌丁再待在这里会病得更重,就去禀告贞人陶,得了他的同意,把羌丁移出地穴,临时安置到一件空余的小室里。

众人各自出去做事,罂留下来守着熬药的炉子。

柴火“噼啪”地响着,她拨了一会,待火塘里不再冒黑烟,站了起来。

室内,羌丁已经不说胡话了,仍然闭着眼睛。罂走过去,摸摸他额上的巾帕,发现已经有些温了,于是取下来过一遍冷水,重新敷上去。

羌丁缩着身体,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裘衣盖在上面。这个时代,御寒之物不过毛毡皮裘,而仆人或贫民,冬天里只能盖禾草的大有人在。

这件裘衣罂认得,是羌丁父亲留下的,在为数不多的物品里面算是最贵重的一件。羌丁对它很是珍视,不到十分忍耐不得就不肯穿出来。而且这裘衣使用多年,已经破旧不堪,罂稍微看了看,光袖口衣襟等处就已经破了许多小洞。

罂想了想,走回自己的住所,将一件旧裘衣拿了过来。羌丁如今十一二岁,又生得瘦小,裘衣样式男女差别不大,他应该还是穿得下的。

草铺上传来些挪动的声音,罂看去,只见羌丁口里嘟哝着胡话,把胳膊露了出来。罂连忙走过去,想把裘衣盖好,忽然,看到羌丁的脖子上露出一块什么东西。

她仔细看,却见是一只玉虎。它扁扁的,似乎还雕着纹样,用细麻绳穿着挂在羌丁的脖子上,显得有些大。罂看到这笨拙的饰物,感到又是好笑又是费解。她与羌丁识得许多年,还第一次知道他会把这样的东西挂在脖子上,并且藏得这般隐秘。

正在观看,羌丁翻了一下身体,睁开眼睛。

“醒了?”罂移开视线,伸手摸摸他的额头,问:“觉得如何?”

“……渴……”羌丁往裘衣底下缩了缩脖子,声音含糊地说。

罂拿起旁边的一杯水,递到他嘴边。

羌丁支起头,“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

“好些了么?”等他喝完,罂又问。

羌丁摇摇头,声音虚弱:“不好。”羌丁望着罂:“册罂,我难受……会死么?”

“会。”罂点头。

“啊?”羌丁登时一脸哭丧。

罂笑起来,将带来的裘衣盖在他身上:“这个给你,天寒才开始,贞人陶说你再不可冻着。”

羌丁睁大眼睛看着那裘衣,支支吾吾:“可你就两件……”

“怎这般多话?”罂白他一眼:“不要我就收回。”

丁“嘿嘿”地露出笑容。

“册罂。”过了会,他又闷闷地说,眼圈发红:“我想我父母了……”

罂看看他,轻叹一口气,拍拍他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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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罂这样对他,大多出于同病相怜。他们年级相差不大,都没有亲人,并且地位一样的岌岌可危。同是寄人篱下,她和羌丁的区别,不过是比他多了些在名义上的自由罢了。

羌丁本是羌人,当今的商王有一回伐羌方,一下俘获了万余人,羌丁的父母和老羌甲就在其中。他们没有被商王用作人牲杀掉,而是作为奴隶赐给了莘伯,莘伯看他们曾在羌方事鬼神,又赐来了公宫。羌丁在莘国出生,如今只有十一二岁。在这庙宫里,罂的年纪同他比较近,羌丁也向来爱找罂一起玩。

但是很不幸,去年莘国新造大社,要用仆五十,羌丁的父母也在其列。那仪式很是盛大,罂也去了,亲眼看到丁的父母被拦腰斩断,抛到奠基的坑里。

从那以后,罂很注意,除非必要,从不与羌丁谈起父母。

“册罂。”过了会,羌丁看着罂,咬咬唇,道:“你不想去莘邑吗,可想过回睢国?”

“嗯?”罂看看他,片刻,道:“不曾。”

羌丁“哦”一声。

罂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觉得有趣,道:“问我这些做甚?莫非是老羌甲同你说睢国牛车多,你想我带你去看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