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月,也该入秋了。”妇妌看着水边嬉闹的人们,将一枚冰镇的酸梅放入口中。
“正是。”旁边的小臣郊将一只盛满蜜汁的水晶盏从冰屑中取出来,放到妇妗面前。
妇妗问:“大王近来常去棠宫?”
“并不时常。”小臣郊答道,“短则隔两三日,长则隔五六日。”
“那个睢罂,还是宫正?”
“正是。”
“载呢?”
“王子近来常出去,”小臣郊道,说着,他看了看妇妌,“昨日有人看到他与睢罂在街市上。”
妇妌没有说话,看着湖中几名乘舟嬉水的孩童,缓缓饮一口蜜汁。
小臣郊看看她,低声道:“王后若不喜,可……”他的手指并起,微微做了个往下切的动作。
妇妌冷笑。
“不忙,”她懒懒道,“她可是棠宫的宫正,过些时日再说。”
小臣郊迟疑道:“可王子……”
“无事,过些日子他就腻了。”妇妌看着手中的水晶盏,指尖缓缓抚着盏沿,“天下美人又不止睢罂一个。”
这时,一阵吵闹声忽然从湖上传来,两个孩童在小舟上推搡掉到了水里,仆婢们急忙下水去救,乱成一团。
“怎么回事?”妇妌皱眉。
一名保妇急急忙忙地走上来,向妇妌道:“王后,王子弗和王子稽口角,落水了。”
妇妌看去,只见两个小王子已经救了上来,浑身湿漉漉的。湖上却没有安静,他们的母亲已经闻讯赶来,一边将各自的儿子抱在怀里一边相互指责。
妇妌面色不豫。
商王有王子近三十人,这两个王子年纪较小,还未成年。他们的母亲素来不和,吵吵闹闹是常事。
“将两位王子唤来。”她吩咐保妇。
保妇应了一声,犹豫一下,问,“两位王妇……”
“只唤王子。”妇妗冷冷道。
保妇应了一声,朝石台下走去。
没多久,王子弗和王子稽跟着保妇走上来,眼睛红红,王子弗的脸上还带着一道抓痕。
“母妌。”他们虽有气,却畏惧妇妌,行礼之后头也不敢抬。
妇妌“嗯”一声,问,“何事吵闹?”
两个王子气鼓鼓地对视一眼,却无人开口。
妇妌面无表情:“敢闹不敢认么?”
仍然无人作声。
“罢了。”妇妌冷笑,道,“保妇,领二位王子下去换衣上药,再到宗庙前罚跪,无我命令不得回宫。”
两个王子登时小脸煞白。
保妇应了一声,不由分说地将二人带了下去。
妇妌拿起水晶盏,缓缓饮一口蜜汁,眼睛瞥向台下。两位王妇从保妇听说了妇妌的命令,脸色难看,想上来说情,却被侍卫拦住。
“没一个成器。”妇妌面带嘲讽,收回目光,淡淡道,“再添些水。”
小臣郊拿起铜壶,往水晶盏中斟水,微笑道,“这两位王子究竟年幼,不似当年大王亲自管教,王子弓、王子跃与王子载就从无争执之事。”
妇妌没有说话,饮一口水,忽而问:“妇侈回兕方了么?”
小臣郊答道:“正是,她说兕任出征,国中繁忙,须回去助兕侯。”停了停,他补充道,“兕骊也一道离去。”
妇妌淡笑:“那两母女的心思谁人不晓,大王迟迟不答应,她们留在大邑商也是自取其辱。”停顿一下,她冷冷道,“妇侈惯常阳奉阴违,若不是熟稔宫中事务,我早将她换了。”
天气难得凉爽,又逢集日,罂闲来无事,又溜出了街上。
不过,她并不觉得有多开心,因为载也跟着她出了来。
自从上次在林苑里遇到载,二人就常常见面。有时是载跟着商王去棠宫,有时是罂从棠宫出来,二人“巧遇”。
比如前几日她去邑中的陶氏作坊查看棠宫订的白陶,在半路遇到了载。今日更加凑巧,她还没出王宫的大门,载就出现了。
她不得不认为这是监视和跟踪。
载却有理,说这是跃交代的。
他说话横竖有理,罂也不跟他辩解,反正他是王子,他想要做什么谁也管不着。
不过载这个尾巴当得颇有操持,他说跟罂出来逛街就真的是逛街,不但不乘车马,还特地戴了一顶竹笠。
罂看看走在身旁的载,心里憋着笑。似乎怕被人认出,载把竹笠的笠沿压得低低,配着昂首挺胸的走姿,着实别扭得很。
“你还是回去吧。”罂同情地说,“若不放心,留下一个从人跟着就好。”她说着,瞥瞥混在人群中的宾和其他几个人高马大的卫士。
“你勿管我。”载淡淡道。
罂眉梢一扬,转开头去。
与上次来逛集市一样,偌大的街道上,人山人海,各种声音喧嚣交杂。罂觉得自己也兴奋起来,一边抓紧了袖里的钱袋,一边泥鳅一样钻进人堆了。
她首先看到一个买饰物的摊子,草席上摆着各式簪子手镯,凉棚上还吊着好些项饰,很是抢眼。罂今天出来,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买些首饰,她马上走了过去。
“子,来看看首饰么?”看摊的商贩露出热情的笑容。
罂答应一声,眼睛朝那些饰物看去。平民用物并没有什么太多珍稀的材质,最贵重的也是些绿松石红玛瑙或者琥珀。不过,这些首饰的做工并不粗糙,看得出来也经过一番心血。
她拿起一对小笄,只见光润可爱,笄首做成商人最爱的鸟形,刻着流畅的花纹。
“这是牛角做的,庇邑的仆人花了两个多月才制成。”商贩道。
“如此。”罂点头,又看向凉棚上挂着的那些项饰。
“我这项饰也多,”商贩笑着说,“象牙骨角贝壳宝石,都有。”
罂看了一遍,目光在一串绿松石河贝和一串琥珀之间徘徊。
商贩见状,指着绿松石自豪地说,“这个好,这是从西边虞国过来的,这么长一串,集市里也就我这里有。”
罂听到身后的载发出一声轻哼。
“这等物件,宫中十年前都无人佩戴了。”载的眼睛在笠沿下不屑地瞥着她,“你若戴回去,会给别人笑死。”
罂瞪他一眼。
载视而不见,低低道,“你想要饰物,我带你去府库,那里面最差的东西也比这里好。”
“不必,我要不起。”罂懒得跟他理论,说着,看向脸色已经变得难看的商贩,和气道:“我要那琥珀。”
商贩这才面色稍缓,道:“子以何物来易?”
罂说:“有贝。”说着,把贝币拿出来。
商贩看了看,说:“四贝可易。”
罂想了想,道:“这琥珀也不大,三贝如何?”
商贩摇头道:“不可不可,三贝卖不出。”
罂还想再说,忽然,眼前一个黑影“哗啦”一声落在商贩的席上。
“贝三朋,全要了。”载头昂得高高。
罂和商贩都愣住,片刻,商贩脸上绽露出大喜之色,唯唯点头:“好好!多谢吾子!”一边说,一边七手八脚地把摊上的饰物全都收到麻袋里。
“你这是做甚!”罂面红耳赤地瞪他。
“不做甚。”载神色倨傲,“为一贝争执,无趣得很。”说罢,他让从人把一包沉甸甸的饰物扛起,转身走开。
罂看着他的背影,又好气又无奈。
“跟上。”载回头,语气像召唤爱犬。
莫跟小孩斗气。罂心里安慰道,片刻,迈步跟去。
“还要买何物?”载问。
罂的眼睛不停看着路旁,正想说话,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睢罂!”
她回头,却见人群里挤出一个人来,竟是癸。
他满头大汗,一边擦着一边笑着说:“方才就看到了你,你出来……”话才说一半,他看到载,忽然打住,满脸惊诧。
“他也想逛集市,就偷偷跟了出来。”罂瞥瞥站在两步外的载,讪讪地向癸解释道,问他,“你怎在此?”
癸叹一口气:“我是小史哩,如今王师出征,我要管巡街。”
罂颔首,笑道:“我看出征,那日见到宥,却不曾见你。”
癸“嘁”一声:“休提此事。出征原本有我,我父亲却找人将我换了。”
罂了然。
癸四周看看,又抹一把汗,烦躁地说:“我不可在此太久,还有事,日后去宫中寻你。”
说罢,他咧嘴一笑,又向载那边一颔首,转身走开。
“那是册癸?”再度前行时,载似不经意地问道。
“嗯,”罂点头,“如今做了小史。”
“你与他甚善。”
“尚可,他是好人。”罂说。
载瞟她一眼:“以后少与男子搭讪,一个王子妇笑语晏晏成什么样。”说罢,看也不看横眉竖目的罂,昂首前行。
大雨一场接一场,大邑商的早晚渐渐开始变凉。
王师征伐的消息频频传来,跃伐鬼方的收获也陆续到达大邑商,成批成批,有时是各式贵重器物,有时是俘获的奴隶。大邑商的人们很是欢喜,跃出征的事迹更是在街头巷尾被争相传诵。
日子在喜讯和平凡中慢慢过去。
将近秋天的时候,商王受了风寒,没多久,又开始牙疼。再往后,居然大病一场。
宫中上下紧张不已,贞人问卜的甲骨满满地占了一个祭坑。所幸过了一个月,商王病愈,他走出宫室的那天,宗庙杀了两百个羌人酬谢祖灵。
树叶开始变黄的时候,宫中又开始忙碌。依照商王的吩咐,隆重祭祀后癸的日子就要来了。
葵羹
秋日的骄阳高高挂在大邑商的上空,宗庙前,巫师们正和着铜铙的乐声赞颂后癸。武士已经杀了十牛,鲜血伴着火燎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之中。
高台上,王子弓亲自披彩,手执牛尾起舞。
商王到场,参与祭祀的贵族多达上前,人人神色肃穆。
更多的人却是大邑商的平民,在宗庙外围着。后癸当年以仁和著名,大邑商的人们至今爱戴。王子弓多年不曾亲自祭祀,听得他要巫舞的消息,不少人都早早地赶了来。
鼓铙之声落定,一阵角鸣,司祝领着众人向后癸的神主作拜。场上除了商王,无论贵族平民都伏地。
井伯立在妇妌身后,看着黑鸦鸦的一片人头,不无感慨:“后癸虽离世多年,余威犹存。”
妇妌望着高台上的王子弓,没有作声,头上的金冠映着阳光,脸上却毫无表情。
井伯噤声,不再说话。
他看向不远处,凡伯和来自凡国的卿事凡尹望着台上,虔诚下拜。
妇妌的心思他明白得很。多年来,后癸的祭祀都以周祭例行,而几个月前,商王忽然决定予以重祭。
这让许多人揣测不已。王子弓是后癸的儿子,他与商王之间的分歧早已不是秘密。可他毕竟还是小王,商王虽然对这个王位继承人不太满意,却一直没有将他废掉。如今重祭后癸,让一直在王子弓和妇妌之间徘徊的人心里敲起了鼓,觉得或许商王是要借此修补父子间的间隙,这样一来,王子弓的王位恐怕要坐实了。
不过除此之外,井伯还知道另一个消息。
上个月,天空忽降强雷,将商王宫中一棵巨树劈死。商王新病愈,又遇此事,人们惊惶不已。商王接连以十卜对贞,得出的结论是有大祟将降。
虽然商王又向祖先贡献了新俘获的五百鬼方俘虏,可是毕竟无法确切知晓降祟的由来,这次后癸的祭祀于是办得更加隆重,不但大邑商的重要贵族到场,商王还将亲好的方国侯伯也召了来。
小王能否当上大王还不一定呢。井伯想起昨晚在妇妌宫中进行的那次秘密问卜,唇角微微弯起。
载早上起得迟,没有吃东西就赶来祭祀。虽天气已经转凉,秋日的毒辣却不比炎热的时候弱,他流了大半日的汗,到王子弓跳完巫舞的时候,他已经感到腹中饿得隐痛了。
商王和妇妌等人还在接见来朝的贵族方伯们,载想着反正也没有他什么事,就让从人告知妇妌他腹痛,偷偷溜了出去。
当务之急是先吃饱东西,回宫还要等人送去,载迫不及待,径自去了膳夫处。
膳夫向来知道这个小王子任性且好吃,见他来,只得命人将已经做好的食物奉上。
载饱餐一顿,想着祭祀时溜走终归不是太好,打算再回去一趟。他想抄近路,就从庖厨的侧门出来。午后安静,侧门外的道路偏僻,除了载,宫道上并没有别人。可没走几步,他忽然听到有些声音传来,循着望去,只见墙边的一棵大树下,有两人站着说话。
载认得其中一人,愣了愣。
小臣乙看到载,亦讶然,脸上闪过些异样的神色。
“王子。”他停止交谈,连忙向载行礼。
载被妇妌身旁的人看到在这里,有些不自然。他“嗯”一声,看看小臣乙,又看看与他说话那人,看装束,似乎是个庖人。
“我今日未进食,故而来此。”载也不掩饰,瞟了小臣乙一眼,“你不必与我母亲说。”
小臣乙一怔,脸上很快露出明了笑容,行礼道:“王子放心。”
载点头,不再理会,继续向前快步走去。
宗庙前,商王和妇妌身后的羽扇华丽而醒目,载很快就钻了回去。
来朝的人不少,商王一一接见,还未说完话。
“你腹痛?”妇妌见载回来,问道。
“嗯。”载答道,脸上配合地微微蹙起眉头。
“可是乱饮水?发热么?”妇妌见状,紧问道。
“不是,现下已无事。”载忙道。
妇妌看着他,仍不放心。
“母亲不必担心,”一旁的王子弓听到这些话,和气道,“载这般当是暑热所致,我宫中有良药,稍后便让人送来。”
妇妌看看他,少顷,淡淡道:“甚好。”说罢,瞥载一眼:“勿再乱走。”
载应了一声。
王子弓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