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什么福!”载急躁地说,“兄长怎会下毒?!他可是小王。父亲竟查也不查就拘了起来!”

“为何不会。”妇妌不慌不忙,抬抬手,两名侍婢即刻退了下去。

她看着载:“你父亲向来不喜小王,近来又身体不适,小王心意急切也未可知。”

“可那葵羹是兄长亲手熬制,在羹中下毒岂非有意败露!”

“哦?”妇妌拿起案上的一只玉盏,缓缓饮一口水:“可那鸩羽可是残羹中挑出的。”

载望着妇妌,睁着眼睛,没有再争辩。

“我昨日去了庖中,看到了小臣乙。”少顷,他忽然道。

妇妌目光定了定,露出讶色。

“小臣乙去庖中,是奉了母亲之命吧?”载盯着她,声音低低。

妇妌与他对视,好一会,唇角渐渐弯起。

“不愧是我儿子。”她轻声道,“想得倒是快。”

载只觉一股寒气窜上脊背,片刻,道,“前日井伯来宫中,我还奇怪他为何带了龟甲,原来也是为了此事?”

“是又如何?”

载登时血气上涌,绷着脸吼道:“他可是我兄长!”

话音才落,他的脸上忽而灼灼一痛。只听“砰”的,妇妌的玉盏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谁是你兄长!”妇妌铁青着脸,咬牙低声道,“他到时做了王,你就要离开王宫!你看看你那些王叔王伯!好的封个方国,不好的连外方来的卿事也不如!到得那时,他可会念你这幼弟!”

载怔怔地望着妇妌,只觉颊边有什么缓缓淌下,却全然不知疼痛。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妇妌冷笑:“你父亲就在宫中,你如今知道了缘由就去同他禀告好了!你说你母亲联合井伯诬陷小王!你以为你是王子便万事大吉么?你没了父亲,身后能依靠的不就是我与井国……”

“住口!”载激动地大吼一声,眼眶迷蒙。

他的喉咙里像卡着什么,说不出话来,只一下一下地喘着气。突然,他转过身去,拨腿走开。

王子弓毒害商王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不仅宫城,大邑商都已经沸沸扬扬。

没过两天,小宰那里也有了新的进展。

小王宫中一名小臣自首,说是他受了王子弓的命令去收鸩羽。

人证物证俱在,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当日,庙宫的贞人毂亲自捧着一片龟甲去见商王,说是大祟的问卜结果。那卜象如何谁也不知道,可是贞人毂出来之后,商王下令,将王子弓削为平民,逐出宫城。

众人一片哗然。

小王几日前还与商王一道祭祀后癸,父慈子孝,似乎地位稳固,不想转眼就成了罪人。

“大祟竟就是小王么?真想不到……”出了这样的事,谁都无心干活。棠宫中,宫仆们再度聚在了一起,长吁短叹。

“嘘!如今可不能说什么小王,”一名囿人严肃道,“他如今是平民了。”

“嘁,这是棠宫,怕什么。”妇仟不以为然,“大王如今正在气头,你不见小王那两个王子还留在宫中,说不定大王哪日气消了,就会将小王再接回来。”

“可是大王一向不满小王,我觉得难说。”

“我说……”庖人看看他们,道,“若小王不回来,谁会是新的小王?”

“那还用说,也不想想谁是王后。”一名仆人接话道。

话题敏感起来,众人面面相觑,少顷,却不约而同地瞥向一直沉默的罂。

“宫正,”妇仟小声说,“可听到大王那边有甚口风?”

罂摇头:“自从大王病倒,宫中戒严,哪里会有口风。”

众人皆默然。

罂看向天空,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跃在鬼方过得可好?如果他在,事情或许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商王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了。

他动了动,觉得口中干苦,唤道:“水。”

一只水盏递过来,商王就着饮下。待缓过一口气,才发现递水的人并非身边小臣。

“载?”商王露出讶色。

“父亲睡了许久,我一直等父亲醒来。”载开口道,似乎因为许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哑。

商王看着他微微青黑的眼圈,知道他为何一直在等,少顷,缓缓叹口气。

“孺子有话,不妨直言。”他说。

“父亲,”载低低道,“父亲方才饮下我递的水,并无犹豫;那夜饮下兄长的葵羹,亦是欢畅。父亲虽严厉,却从不以为我等有忤逆,如今缘何只为区区鸩羽龟卜,就将兄长治下重罪?”

商王没有说话。这几天,他的脸庞迅速消瘦,淡光中映着凸起的颧骨,看着苍老了许多。

“如此,孺子可证其清白?”他淡淡道。

“我……”载睁眼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好一会,却没有说话。

“你兄长出宫了么?”商王问。

“午时已出宫。”载听他这么说,脸上忽而露出希翼,“父亲若……”

“让他去吧。”商王却道,轻轻叹口气,声音疲倦而幽远,“离开这宫中,他会过得更好。”说罢吗,他看看载,“你也去吧,此事无须再提。”

载猛然僵住,好一会,他仍跪在商王榻前,一动不动。

“父亲,”载喃喃道,“若我不是王子,兄长就不会离开了,是么?”

商王一怔,抬眼看他。

不待商王开口,载却已经起身,退后一步,忽然再跪,向商王行叩拜大礼。

“你这是做甚?”商王皱眉。

载昂首道:“父亲,我曾与兄长许诺,无论生死,必追随其左右。如兄长蒙冤,我虽无力洗刷,却亦无颜留下。今自请为庶人,望父亲成全!”

49 離宮

王子弓被商王逐出王宮,人們正為此議論紛紛,不料,又傳來王子載自請出宮的消息,漸入涼秋的大邑商像被雷火點著了一樣,霎時間沸沸揚揚。

傳言,王子弓是遭人陷害,王子載為他鳴冤不得,憤而出走。

傳言,商王有意讓王子載繼為小王,王子載推辭不受,故而出走。

又傳言,其實王子弓並未下毒,鴆羽之事是王后婦妌陷害……

這些其實都是人們的猜測,即便王宮里混得老熟的小臣也說不出所以然。商王派武士把王子載的宮室圍得水泄不通,探听不到什麼;而商王那里則是靜悄悄的,近侍們誰也不敢在他面前提王子弓或王子載。

倒是婦妌那邊鬧得雞飛狗跳,商王把她禁了足,她發怒砸了好多東西。

商王做事一向硬朗,而王子載一向孩子氣任性,他的母親婦妌也還是王后。許多人認為王子載被關些時日,一切又會恢復原樣。

沒想到,這事才過兩三天,宮中就傳說庖人送進王子載宮中的食物全部都放到變臭,最後原樣扔了出來。

王子載絕食明志,這樣的消息教宮內宮外大吃一驚。

商王已經趕走了一個兒子,總不能再餓死一個兒子。宗親和臣子們開始勸解,商王也終於松動。

一個白日,身體明顯瘦削了許多的商王親自去了一趟王子載的宮室,出來以後,他命令保留載的王子身份,並將他放逐出宮。

事情就這樣完結,人人都錯愕不已。

“大王真要把王子載放走?”棠宮里,婦仟吃驚道,“王宮中豈非只剩下了王子躍?”

“可不是!”庖人道,“王后怎會願意?”

“管她願不願意,王后還在禁足。”一名僕人搖頭道。

罌望著庭中敗盡的棠花,沒有說話,一根草梗在指間折成幾截。

天邊漂著厚重的雲層,似乎將有秋雨來臨。

載坐在殿前的石階上,身旁放著一尊酒,手里拿著一只銅杯。他望著沉沉的天色,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從酒尊里滿上。

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王子,”賓稟道,“有人來見。”

“不見。”載淡淡道。

賓猶豫了一下,道,“是睢罌。”

載側過頭,訝然看他。

“帶她來。”片刻,他說。

賓應聲退下。

沒多久,他帶著一人來到殿前,正是罌。

四目相對,二人誰也沒有開口。

罌看著面前的人,目光落在他的臉上。顴骨處,一道傷疤仍然帶著血紅。許是先前絕食的緣故,載的臉有些瘦削,下巴上長出胡茬,卻因此脫去了幾分稚氣。

賓看看他們,識趣地退下

“你來做甚。”載轉過頭去,飲一口酒。

“來看看你。”罌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听起來輕鬆一些,看看他,“臉上怎有傷?”

“不小心割的。”載說。

罌頷首,又問,“你用膳了麼?”

載知道罌來這裡想問什麼,聽到這話,覺得滑稽得很。

“廢話。”他瞥了罌一眼,不無嘲諷,“你若只是來看看,陪我飲酒便留下,不飲便走開。”說罷,他仰頭把酒灌完,又提起銅尊滿上。

罌對他無語,卻不發火,在石階上坐下。

“我的確有話,”她說,看著載,“你何時離宮?”

“明日。”載答道,表情就像在說明日出街市逛一圈。

“你欲往何處?”罌又問。

“隨便。”載說,“大邑商王道通暢,北可往人方,南可抵群舒。”

罌沒有說話。

載飲一口酒,看看她︰“將來大邑商只有次兄,多加辛勞,你好好陪他。”

“辛勞是其次。”罌嘆口氣,道,“你這般做法,只會讓他擔憂。”

載怔了怔,片刻,撇過頭去︰“我又不是第一回離宮。”

“這回與從前可不一樣。”罌皺眉,“你沒有從人照料,衣食住行需花費資財,也無人供給。”

“你可聽說過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罌盯著他,“小王固然冤屈,可大王若不想他走,再出一次鴆羽之禍他也仍是小王。躍一向有主張,若可靜心待他回來與大王商議,說不定小王還可返來;可如今你也離宮,無異火上澆油,豈非斷了回轉之路!”

“當!”一聲,載的銅杯狠狠摔在地上,酒液四濺。

“我錯麼?”載站起身來,兩眼瞪著罌︰“你以為我願意!你以為我不想等次兄?!你不知我母親!有一絲希望她就會把事做盡!”

他每一句話都是吼出來的,臉龐漲紅,看起來嚇人得很。

罌被喝得出不了聲,只睜大眼睛看他。

載眼睛發紅,嘴唇動了動,似乎還要吼出什麼,卻最終咽了回去。

“我不能等次兄回來,到得那時,兄長或許連命都沒了。”他一屁股坐回石階上,低頭道。

罌默然,二人誰也沒有再言語。

天上的雲愈發濃重,布滿天空,黑壓壓的。

大風刮起,帶著濕潤的味道,一場大雨似乎沒多久就會到來。

載仍然坐在石階上,慢慢喝酒。

罌望著天邊,一口一口地吸著草梗,時不時替載把酒杯滿上。

“王子。”許久,一個聲音打破沉寂,是賓。

他低聲道︰“王后來了。”

載面無表情,喝口酒,看罌一眼︰“你回去吧,她不喜歡你。”

罌頷首,問載︰“你明日離宮,可有什麼要添置?”

“你一個宮正,能給我什麼。”載不屑地說。話音才落,他卻忽然看著罌,片刻,勾勾唇角︰“今夜可來與我歡好吧。”

罌愣了愣,白他一眼。

載看著,哈哈大笑起來。

“離宮時勿忘了帶上銅刀。”罌無奈地站起身,叮囑道。說罷,再看看他,轉身離開。

載不答話,仍然在笑,借著酒力,笑得前俯後仰。

待那個身影消失在廊下,載的笑聲才停下,仰頭喝一口酒,臉上的笑意消失不見。

“王子……”賓看著主人的樣子,心里酸楚,開口道。

“知曉了。”載把酒杯放下,起身朝前方走去。

到了晚上,烏雲沉沉的天空終于被雷電劃開。大雨像帶著神靈的怒氣一樣降下來,滂沱地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大雨仍沒有停,大邑商到處都濕漉漉的。

王子載卻沒有因此耽擱。

水色將天空和地面連在一起,王子載頭戴斗笠,身上背著一個包袱,腰上挎著一把刀,在大雨中離開了宮城。

商王下令不許他帶走任何隨從,王子載孤身一人。可即便如此,還是有不少大邑商的貴族和平民自發送行,大雨中,人群堵在街道兩旁,長龍一般。昔日光彩照人的王子,離開時如此黯然,許多人不禁傷感。

“王子將行!”有人在他身後放聲唱起送行的歌來,聲音高亢而蒼勁。

“王子將行!”眾人相和。

“行哉行哉,黍也累累。”

“行哉行哉,路也迢迢。”

“行哉行哉,勿歸遲……”

王子載就踏著歌聲和雨聲,孤獨的身影一路消失在城外。

大雨仍然下個不停,宮城中一片寂靜。